​“愿孩子好过你的世界“｜父女谈

（2006年6月30日，我去南风窗赴任，姑娘到首都机场送我，道别中）

因为爱，所以奋斗（序）

“昨晚姑娘交了3篇作业，谈为什么不愿跟爸爸出去旅行，谈她的坚持，谈手机里的爸爸。

文章不长，也没什么花团簇锦，但非常好，原生态，天然，带着童真，没有这个时代装腔作势的成人化毛病。我决定每篇文章发她500元稿费。”

2019年8月6日，我在微信朋友圈发了这样一条消息。读完姑娘交我的作业，我很高兴。

我很少读到姑娘写的东西，早些年她写过一篇读书笔记，我读过，觉得她当时那个年龄写，很不错；我也知道她写周记，记手帐，坚持了几年了，但我一篇也没看到过。就在前两天，女儿还哭丧着脸在跟我嘀咕抱怨，不知道该怎么给我写文章。

6月21日，我跟出版社签署这本父女谈的出版合同时，未与女儿商议，自作主张，在著作权人和作者署名一栏，写下了我和女儿的名字。事后我像个专制的父亲，告诉女儿，我已经跟出版社签合同了，她必须给这本父女谈写篇序，提供近十篇文章，否则，我就要承担违约责任。

这话里透着“威胁”——女儿知道父亲现在是无业游民，而且又遭到了些困厄，断了收入来源，所以她只好答应暑假给我写。此前，一直有出版界的朋友通过社交媒体看了我的父女谈记录，希望能汇编出版，我也一直期待姑娘能给这本父女谈写个序，结果，一等等了好几年，今年她才给我面子答应，这也是成长——用过去她跟妈妈说的，就是她不喜欢让自己的事公开出书，所以一直拖着。

虽然拖了几年，但我们父女之间的冲突对话，一直存在。时间也没有白白流逝。一来女儿长大了，有了更多自己独立的想法和追求；二来，这些年我也又信手记录了若干篇父女谈，以及个人对于孩子教育成长的感悟。

（姑娘花了一周时间完成的作品，入选《读城·发现北京四合院之美》年展，2017年，首都博物馆。）

我之记录女儿成长的那些零乱散淡的文字，源自我早年职场生活的奔波忙碌——在女儿三岁时，我即南下广州工作数年——无暇照顾成长中的那只小鸟，不像其他人，有机会陪伴孩子成长。这种陪伴的缺位，真的是无法弥补的，就像女儿写的那样：“我爸在我小时候就总在外面出差，和我呆在一起的时间实在是少，我也就更不想和他一起出去了……”（朱佩玮：《旅行》）所以，歉疚之心常在，而记录跟女儿难得一起时的欢愉、冲突，以及成长，成了我试图弥补她童年少年缺憾的一种动力。我内心的私念，就是她长大后读到这样的文字，会给予她爸爸以宽容和理解。

及后女儿上学，我更主动地寻找机会，多与女儿交流，并把这种交流，逐渐扩展到帮助她培养健全的人格，开阔的视野和书本外的知识上。

于我个人而言，这种交流，实在是我与社会和学校“争夺”自己孩子的过程。我希望女儿在学校里能够受到正常的教育，不仅有考试，有分数，还有知识，真正的知识积累；不仅有知识，更有健全人格和是非的观念的培养。但是，学校的教育，更侧重在了考试和政治方面。

所以，我努力在她成长过程中，以自己的方式，给她补上我认为她应该具备和知道的那些东西，学会爱，学会关怀，学会尊重，学会同情，学会勇敢，学会一个人应该具有的那些品格，以及懂得如何有尊严地去面对挑战和苦难，等等。这就是鲁迅说的，为人父母者应该肩起的重负，扛起的闸门。

（2014年6月18日，信手在便签上写给女儿的）

（2014年10月，女儿眼中的父亲）

（2017年给姑娘写的四个字）

我一直像生活在乌托邦里，把自己的价值观，用自认为合适的方法逼迫自己的孩子，而不是对考试和培训班的追求——就像我用“违约”来“要挟”女儿。后来在各种公开私下场合，我也不断地向朋友们传播自己的“谬论”。也许，最初的时候，我的这种喋喋不休的谈话，就像周星驰的那部著名电影里令人讨厌的说教能说死人的唐僧，而女儿，则像希望自由自在的大圣。

但是，我做对了。“我渐渐开始感受到了一些些乐趣，听他讲的故事确实能够了解到新鲜的东西”（朱佩玮：《旅行》），女儿在文章里写的这句话，我相信以她之个性，绝非为了迎合我，而是发自内心的，这是我希望看到的。念念不忘，必有回响。信然。

我也把父女之间的这些交流，通过社交媒体与一些朋友分享，得到了许多父母的共鸣。毕竟，我们面临的挑战都是相似的，只是，许多人不敢像我这样尝试——不知道在中国，有几个像我们这样读书出来身无长物的家长，敢公然跟自己的孩子讲，考得上考不上高中、大学，都无所谓？

我是一个非常传统的父亲，信奉“养不教，父之过”，也信奉家长的“棍棒”教育，女儿在成长过程中，没少挨我揍，以至于女儿很小的时候，就声言“要报警”——如果在美国，我是可能会被剥夺监护权的，我的朋友们也曾多次严厉谴责我教育孩子的野蛮（当然，我也早已改邪归正）。但是，在女儿成长过程中我有时在慈父之外暴露出的严厉的态度，从来没有因为她的学习，而是在做人做事方面。今年女儿16岁，带她去换身份证时，我们俩也交流过她小时候挨揍的话题，我有向姑娘致歉之意，姑娘也明白我出发点是好的，所以，也原谅了父亲过去的“野蛮”。

我对孩子的成长的教育，不仅有传统父权专制的野蛮一面，当然也有现代文明的光辉，毕竟，我自己还是接受了现代教育。再说，我结婚十年才要孩子，怎么能不疼她爱她！就在女儿11岁时，原本我已下定决心，接受南京大学的教职，但在去学校接她时，她淡淡地跟我说了句：“爸爸，以后你去南京我就住校呗”，一句话让理性的天平瞬间倾斜，我知道别离的痛苦——她3岁时我有到广州工作父女俩两地分居的痛苦记忆，当晚即跟她妈妈讨论，为孩子放弃南大的教职，留在北京。

我知道，世道残酷，我们不可能永远护佑她，她也不可能事事顺利。做错事挨打，也是一种挫折教育。但是，我不会允许其他人打她，父亲打孩子，是最古老的天赋权利，是一种“自然的不义”，今天文明时代，这种权利，已经过时，可以不用，但不可让渡。

此次整理这些历史文字，重新翻看过去那些并不完全的记录（有一些冲动后冷静下来的给女儿写的信件文字，因为各种原因，散佚了，殊为可惜），我想，我更多还是慈父，负责任的慈父形象，内心柔软脆弱，柔情似水。这是我强悍表象下真实的另一面。

（2014年写给女儿的）

（“到开放的世界去”。新闻界前辈钱钢老师在港大让我转赠佩佩的《大清留美幼童》一书题签）

（小姑娘到广州探亲照）

“和天下所有的父母一样，我们希望你成长的世界，好过我们今天的世界。”这是扎克伯格给自己的女儿信里写的，也是我这些年一直念兹在兹的。

当这些年许多朋友劝我知天命的时候，我都会想到女儿。我把她带到这个世界上，她有权利生活在一个更美好的世界，而让世界更美好，这是我们做父亲的责任。我不希望她过我这样的日子，她应该有更好的生活，不用像她父亲这辈人一样，担惊受怕，为了生活为了权利而挣扎，或者想着逃离父母之邦。我害怕有一天，我的女儿会问我而我却无言以对：“你为什么带我到这么糟糕的世界？你为改变这个糟糕的世界努力过没有？”

希望自己女儿未来生活的世界好过我们生活的世界，这也是我今天依然像过去一样，用自己的笔，去努力关怀社会的动力之源。尽管看起来似乎很自私也很狭隘，这是我的生命中有了女儿之后的宿命。我希望她将来成人后，读到她父亲写下的那些真实诚恳的文字——不仅仅是这本父女谈中的，知道她父亲不曾丢人，曾经以自己的方式努力过奋斗过，承担了自己能够承担应该承担的责任，尽管一无所成，但也足引以为豪。她如今已经渐渐明白，就象她明白我遭遇的困厄并非我的错失。

关怀社会，也是关心自己。这个世界上尽管有很多残酷的黑暗的地方，但依然值得去拥抱。要热爱生活，好好生活。我一直跟女儿这样说。

兰斯顿·休斯有首诗，我曾经在女儿11岁生日时抄过给她：

“有时在黑暗中摸索前进

四处一片漆黑

所以，孩子，你不要回头

也不要坐在阶梯上

就只因为你发观很难走下去

你不能一蹶不振

因为亲爱的，我还要继续走下去

我还要往上爬

生命对我而言

从来就不是一座水晶的阶梯……”

我想，我们父母亲人对女儿的爱和人生经历，以及我会给她留下的那些藏书那些自己的文字，是我们所能给与她的全部，它们会在她未来的人生路上，以微弱的光，继续陪伴她，温暖她，照耀她的前路，同时为她遮挡黑暗来袭。

对于我女儿朱佩玮来说，她刚刚展开走向独立的人生，未来的道路漫长且充满不确定性，她最终会成为什么样的人，我尽管心里有个大概的预期，但也不敢确定，她目前展现的性格尚有些软弱，但是我希望她成为一个有自己生活的快乐的普通人，却不用像她父亲那样执着。我们父女两代人的生活，终归会各行其道，无论有没有我们陪伴的路上，我都愿意再次把这句话送给我生命中最爱的人，我的女儿朱佩玮：

“永远要维持自尊和诚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