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菱盘 采红菱|原乡
“雪霜烧葑夜,月露采菱时”。
少年时代,我真的在月夜采过菱,不过,那时是偷偷摸摸的,整个过程提心吊胆,全无放翁老人笔下文人骚客的浪漫。
月夜采菱,采的不是野菱,而是“家菱”,即种养的菱角。
故乡物华天宝之地,旧时所产之丰,深得上天眷顾。有许多野生之物,但凡名带“野”字,皆是无主之物,人皆可以收归己囊。野菱天落天生,翻采自可旁若无人。但是,家菱却是种养之物,自然不能像野菱似的,随便采摘。
所以,我们少年时月夜采菱,自是“偷盗”行为。不过,与孔乙己读书人窃书不算贼一样,水乡的小孩偷点菱角,也不算什么事,只要不是明火执仗,主家即便发现,骂两句也就过去了。
家菱不仅是种养之物,还是一种与野菱不同的品种,当季之时,肉质比野菱更鲜嫩甜美,水口好,菱肉比野菱要大好多倍,食用也方便,更不必担心菱刺扎人。家菱只有两角,不像野菱,还有四角的。
家菱的生长过程,与野菱大致一致。不过比野菱肥大粗壮而已。同样都是春来从河底冒出,水面先露菱叶芽儿,菱茎隐在水里,过得几天,菱叶芽儿便伸展开来,一片片叶子从菱茎上钻出水面,叫菱棵,一个个菱棵就像一只只盘子,平铺于明镜之上,享承雨露阳光。因其形如盘子,故乡俗称菱盘。
菱盘几乎每天一个模样,很快便挨挨挤挤地长满了水面,菱花开了,在菱茎与叶片相交的节点上;菱花落了,在这个地方便会长出菱角来。
菱花开的时候,一眼望去,一片油绿绿的菱叶中,似繁星点点。但菱角长起来却看不见,它们隐身在水中,悄然生长。不像菱花似的,定要钻出水面,挤过菱叶,在阳光下摇曳张扬。
长大之后的菱角,也是躲在菱叶底下。若想见到,必须把菱棵翻过来。所以,故乡称采家菱为翻菱盘——翻过来才能采到菱角。
当然,野菱不金贵,所以两根竹竿一夹,卷拖上岸胡乱翻采即可,不用珍惜。但是,家菱却不能这样。如果赶上菱角尚未成熟,这般做法,伤了菱盘,有损收益,所以,家菱都要讲究翻菱盘采摘。
怎么翻菱盘?故乡翻菱盘有专门的凌盆——虽不算深,但这凌盆不翻菱时小孩和女人还可以在里边洗澡,圆形或椭圆形都有,里边有时会放只篮子,有人喜欢蹲在上面,也有人喜欢摆张小凳坐在上面——轻松些。
通常菱棵长得密密麻麻,就像铺在水面的毯子一般。凌盆在其上前行,通常不是靠竹篙,而是用手拽拉菱盘,靠菱茎之力,拉动凌盆慢慢在这菱毯上前行。菱盘压过,恰如杨万里诗写的:“菱荇中间开一路”。
把翻菱盘采到的菱角,放篮子里或盆里,翻完的菱盘,再正过来放进水中,让菱盘上的尚未长大的菱角继续成长。翻完凌盆周边的,便拽着菱盘换地。
待到凌盆吃水开始深了,便要慢慢靠岸,把翻采到的菱角弄到岸上。通常翻菱盘时,村里的小孩们都会围观——这些小孩年岁太小还没学会“偷”,而靠岸边的菱盘上,连菱壳里还只有一泡水的小菱角都被采掉了——都眼巴巴地看着翻菱盘的人能够分几只菱角给他们。通常他们也不会失望。
我小时候所见大人翻菱盘,都是在中午或下午。我既没有见过杨万里说的“晓来谁过采菱船”,也没有见过陆放翁说的“八十老翁顽似铁,三更风雨采菱归”。
或许,这跟我们小时候,故乡种菱,更多是解馋而不是养家有关吧。
对于半大小子来说,周边河里谁家养了菱,这就像猫闻到了鱼腥般兴奋。虽说野菱很多,但吃起来毕竟没有家菱味道好,过瘾。每年夏天,菱角还没完全长熟,小子们便天天惦记着河里的菱盘了。这也是靠岸的菱盘上连鸡头米般大小的菱角都不剩的原因。
至于借游泳之口偷翻菱盘,也是常事,晚上偷菱,也常用破坏性方法,就像弄野菱一般,卷一棒便躲开,虽然通常不会被发现逮住,但难免第二天被养菱人家在村里指桑骂槐地骂,周围村子里顽童就那么些。
不过,河里养过家菱后,即便第二年这河里不再养了,通常第二年照样长出一片菱盘来。那是老菱落底,或者菱根深扎河泥中,第二年春天到来,自然生发,而这,最便宜半大小子了。我小时候吃过的家菱,有青色的,也有红壳的。但冬天吃的黑壳的老菱,俗称乌菱,我家周边却不产,都要上街上买。旧俗办喜事,上梁娶亲,都要用老菱,或红菱或乌菱,取其谐音,有菱到,则“灵到则”——故乡方言,意即特别灵。
采菱已久有历史,古人也喜采菱放歌。楚辞里便有“陈钟按鼓,造新歌些。 涉江采菱,发扬荷些”,陆放翁也有诗云:“梅雨晴时插秧鼓,苹风生处采菱歌”。可惜,余生亦晚,未及听闻古人菱歌雅音,只听过邓丽君的《采红菱》小调。
如今故乡的水系已经污染,我家周边早已没有人养菱了,野菱也不见了。那菱角虽然还能买到,却不再是童年和少年的记忆。
“却过故庐应一叹,岸边犹系采菱舟。”放翁对菱角念兹在兹,可惜采菱舟已朽。
至于“余俸买扁舟,月下采菱芡”,如今更是一个难以实现的梦想了。
(原文写于2014年9月中旬,香港大学)
(作者系网易新闻 网易号 “各有态度”签约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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