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 | 王翼奇先生联语赏读

王翼奇
  王翼奇先生是当代诗坛大家,于对联这种“苦痛中的小玩意”(梁启超语)亦情有独钟,而且笔耕不辍。我见过不少诗词名家的联作,似乎于“联味”的把握上总有些不到之处。至于何谓“联味”,大抵要综合考虑立意、布局、气息、节奏、文辞等方面,实难二三语说清。王翼奇先生则于对联亦堪称名手,既有大格局,细微处也毫不放松。
  我与王翼奇先生大约相识于十余年前,当时我年不足二十,曾呈拙作数首,蒙先生修改一二,感念至今。其后,又有过几次相谈,颇为先生之博学风趣所倾倒。今日不揣鄙陋,对先生的联语发些个人随感,想来先生也不会见怪。
  王先生诗取法清人,似乎对龚自珍尤有偏好,那便从王先生题龚自珍故居的两副联说起:
题龚自珍故居之一
一山突起,问六合苍茫,谁解吹箫还击剑;
万马齐喑,劝天公抖擞,自缄红泪写青词。
  此联从龚自珍诗意中化出。上联仿佛浊世佳公子之形象,于狂风怒潮中凝立不动,收句“吹箫击剑”足见其雅趣。下联则有身世之痛、家国之殇,“万马齐喑”一语由虚转实,“红泪青词”一语则刚中见柔。从对仗来说,上联有“一”、“六”两个数字,下联只有“万”一处,也算大醇小疵。王先生另有一首写龚自珍之诗,与此联意味相似:“来从箫剑想英仪,太息当年国士悲。六合残梅喑病马,一缄红泪湿青词。秋风淮浦南归日,夜雪黄河北上时。我亦飘萍文字海,四厢花影欲催诗。”
题龚自珍故居之二
此地宜有词仙,怨去吹箫、狂来说剑;
冷香飞上诗句,秋心如海,春梦撩天。
  此联集龚自珍成句而得,集句不易,若能对仗工整、浑然一体,在原句之上又有所生发就更难了。上联起句“此地”二字便切住“故居”,然后一“怨”一“狂”,使人相见龚定庵风采。下联既言定庵,似亦有借定庵更生寄托之处,气象颇为开阔。当然,从集句技巧本身来说,起句有“差半字”之嫌,下联“秋心如海”摘自“秋心如海复如潮”,“春梦撩天”摘自“春梦撩天笔一枝”,终究不够精细了。
  对联写到高妙处,随心所欲,飞花摘叶亦可伤人,更看重的是胸襟和学养,而非拘泥于某字某句。王翼奇先生之作,有时仿佛浑不着力,但寥寥数笔,韵味全出。
题孔子行教像
麟兮凤兮;
回也由也。
  全联只有八个字,其中还包括四个虚字,但以经对经,斩钉截铁,内蕴也绝不简单。上联赞孔子如麟凤之人,下联言孔子三千桃李皆是如颜回、子由般的贤能之士。此联还可另作一番想象,仿佛孔子课徒之时,言麟凤之才如何如何,又用手点着颜回子由谆谆告诫。切合题目,一幅“孔子行教图”如在目前。此联末字上平下仄,一来虚字可以放宽,二来古人亦偶有用之者,不必过于计较。
题孙权故里春及堂
江水方生,便驰书与北岸;
田夫相告,将有事于西畴。
  上联化用孙权给曹操的去信,“春水方生,公宜速去”,下联化自陶渊明的《归去来辞》,“农人告余以春及,将有事于西畴”。“春水方生”自然是“春及”之意,此处用“江水”不用“春水”,不露题故,又多一分回味,下联扣紧“春及”更如灯谜之技法一般,不必多说。读罢此联,孙权万军之中谈笑自若的气度跃然纸上,而陶渊明淡泊名利的隐士作风也颇让人神往。
  王翼奇先生联作题材广泛,既有风景名胜,亦有送别酬赠,以下再选几联,见其风格韵调。
题杭州张宪庙
耆旧说沉冤,七十二坟秋草遍;
馨香荐遗烈,百零八杵晚钟来。
  张宪是南宋抗金名将,后被诬入狱,与岳飞一样,也死于“莫须有”的罪行。上联起句直诉其冤,但加“耆旧”二字,更增一分沉痛,之后则以景衬情,尽在言外。下联“遗烈”是直写,“晚钟”是曲写,曲直之间自有妙味。此联我曾与王先生交流过意见,我认为上下联的最后一字似乎可以去掉,除了文字更简洁外,原稿是以物传情,改后则沉冤与秋草、遗烈与晚钟融为一体,寄托的情感更加浓烈。王先生认同我的想法,但觉得传来晚钟的雷锋塔与张宪庙相距有一段距离,所以加上“来”字更符合实景。其行联谨慎也如此。改与不改之间的细微差别,读者不妨自行品鉴。
题西湖茅乡古道
佛国行香,是万年黎庶遗风,古道遥通三竺去;
圣湖迎客,正一片桃花春水,扁舟撑出六桥来。
  上联第一分句以“佛国”起,生庄严肃穆之感,中间分句“黎庶遗风”充满历史沧桑,结句则将画面拉开,绵长不绝,“三竺”又能回扣起句。下联“桃花春水”秀雅大方,结句更清脆可口,正是才人手笔,只“圣湖迎客”四字稍染尘氛。此联曾见另一版本:“百年黎蔗遗风,当佛国行香,经荷塘柳陌,几处烟村,古道遥通三竺去;一片桃花春水,是圣湖迎客,伴柔橹轻桡,数声渔唱,扁舟撑出六桥来。”虽然描写细腻,但缺少之前版本的流畅自然,亦有琐屑之嫌。于我看来,应是前述之联更胜一筹。
题法喜讲寺
是何年初开讲寺,雨曼陀罗华觉诸有情,从古东南多佛国;
于兹山允号上方,向阿兰若处观大自在,原来咫尺即西天。
  题佛寺之联一般以阐释佛理为主,但说理一多,便容易写得枯燥乏味。如何在韵与理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点,对作者要求很高。王先生此联,起句先问“何年”,之后却不作回答,但言“从古东南多佛国”,既有禅机,又生文韵。下联登高远望,咫尺西天,有秒悟之趣。联中“雨曼陀罗花”诸语,均取自佛经,然缤纷烂漫,自生摇曳之姿。
题水竹居
水抱山回,一角湖天留别业;
竹间花下,百年桑海话斯人。
  两联的起句下字很简单,但营造出一种峰回路转、远隔尘嚣的清幽意境,使人心向往之。第二分句则能由表及里,给风景赋予厚重的人文色彩。观其“湖天别业”、“桑海斯人”诸语,能不心生感慨?
题东坡亭
雨奇晴好形容,自杭迁惠颍二州,到处追随有西子;
海阔天高襟抱,由宋溯隋唐五代,几人旷达似东坡。
  东坡一生谴谪无数,然杭州、惠州、颍州诸处,都有西湖,苏轼亦有“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之句,上联立意便从此而出。下联则写苏东坡“随缘放旷,任性逍遥”的豁达胸襟。一机缘一怀抱,两项衬托。此联对仗工整、意态幽雅,确是佳联,但清人金安清曾有题苏轼祠之联:“一生与宰相无缘,始进时魏公误抑之,中岁时荆公力扼之,即论免役,温公亦深厌其言,贤奸虽殊,同怅君门违万里;到处有西湖作伴,通判日杭州得诗名,出守日颖州以政名,垂老投荒,惠州更忘情于佛,江山何幸,但经宦辙便千秋。”毕竟古人珠玉在前,王先生之作亦未脱出,因此终究有些遗憾。
赠韩国画家闵庚灿及苍梅画会
湖山怀旧雨,正重九日来,笑簪黄菊;
书画喜同风,看三千里外,怒放苍梅。
  此联的对仗很巧妙,“雨”、“风”,“黄菊”、“苍梅”两处自不必说,中间“重九日”与“三千里”的数字之对,自然洒脱,俞曲园晚年颇山此法。上联有“重九日”,故结语之“笑簪黄菊”便自然而然。联语起得很平淡,但渐入佳境,“怒放苍梅”之句如一峰突起,境界全出。
送周晚红赴日本
南浦送人,泼墨赠君当折柳;
东瀛归雁,传笺为我说扶桑。
  上联写离别之思,“南浦”与“折柳”都是常见意象,可见作者深情。下联切准日本,不说自己思念友人,而说友人传笺报信,是翻一倍写法,余味绵绵。此联对仗如“南浦”与“东瀛”、“泼墨”与“传笺”都很工整,而“折柳”与“扶桑”之对更叫人拍案。此处运用了无情对的技法,将“扶桑”拆开,逐字与“折柳”相对,又能浑然无斧凿之痕,足见作者手段。
  在对联的各种题材中,挽联是很能反应作者文学素养的。一般的挽联风格以浑厚为主,但王翼奇先生往往情思飞宕,兹举两例:
挽王敬身先生
高会昔登堂,玉屑亲聆,春风坐我红泥寺;
遗编犹在案,金针从度,秋雨思公黄叶村。
  两联起句都是挽联的常见写法,上起写作者与逝者的昔日过往,下起见“遗编”而怀人,有“树犹如此,人何以堪”之恸。第二分句“玉屑”、“金针”言逝者身份,即诗人、医士,此处过渡自然,不漏痕迹。结语则深情可见,上结仿佛昔日交谈之景在现,下结用“秋雨”、“黄叶”,更增哀思。此联对仗细腻处也绝不放松,尤其是“红泥寺”与“黄叶村”,作者毫不用力,读者却顿生萧瑟之感。
挽吴战垒先生
由呈诗而论交,卅年兄事蒙青眼,最难忘穷路频携,修书屡作曹丘荐;
自汉大至浙古,廿载追随印素心,争肯信终天永诀,把剑翻寻季札坟。
  此联写了作者与逝者数十年的交往,寄托了作者的哀伤之情,句法上骈散结合,颇有特点。最妙之处,在于两个结句典故的运用。上联的“曹丘”即为季布之“千金一诺”扬名之人,作者借用这个典故写出逝者昔年对自己的提携、举荐之情,非常妥帖。下联则反用“季札挂剑”的典故,原典是季札将宝剑挂在徐国君主的坟头以哀悼,但季札为贤人,作者如直接用此典故,未免有自夸之嫌,因此不言季扎挂剑,而言至季札坟前挂剑,处理得十分高妙。数年前,我有一友人去世,我曾撰一挽联:“三载寡言谈,惟直与真,肝胆亦交吴季子;一番闻痛惜,忆敦且礼,文章欲说鲁诸生。”也是借用了季札挂剑的典故,但在典故的处理方面,却远逊于王翼奇先生了。
  王翼奇先生佳作颇多,难以一一评说,其诗其联有时虽然用语轻松诙谐,但往往寄托着大情怀、大格局,非反复咀嚼不能体味。引先生诗中的一联权作本篇收结——剧怜旷代真歌哭,误被张三唤打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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