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文学家》| 作家专刊：李焱小说

犟牛筋

李焱

“让他往东，他偏往西，指引他打南，他偏要打北。”我们老家农村称呼说话办事倔强执拗的这类人为“犟牛筋”，俗称“蹩脚楞”、“杠子头”等。我幼时的玩伴儿、小学同学勤学自小就荣获了这一“光荣称号”。

他获此“殊荣”可谓实至名归。我们上小学一年级同班，老师看他上课不专心听讲，专门提问他：“1+1=?”他懵懵懂懂地站了起来，抓耳挠腮，四处求助，不料想，本来就是抱着以惩罚他的目的、表情严肃的老师死死地盯着他四周的同学，得不到帮助的他，只好怯怯懦懦地答道：“1+1=3”。同学们几乎异口同声地说：“错了，1+1=2”，老师气不打一处来，就在老师拿起教鞭就要打他的当儿，他早早伸出的手臂，挡住了将要落到他身上的教鞭，一本正经地狡辩说：“1+1就是等于3嘛，你看，一男一女结婚，生了一个小孩，就是三个人吗？”同学们顿时哄堂大笑，老师也忍俊不禁。

哪怕与自己无关的琐屑小事，他都要较真，一定要理论个明白。在一次的上学路上，一位同伴闻到一位偶然路过的女人口中有一股异味儿，随口说道：“这个女的吃大蒜了。”勤学听到后说：“你说的不对，我闻到的是萝卜味儿！”“管她是什么味，无关紧要，我们还是上学吧！”不经意间，他转过身撵上了那位女的，喝令人家停下：“我家的大蒜被偷了，有人说是你偷吃的！”本来偷吃了萝卜心虚的小媳妇儿，一听说是大蒜被偷了，提心吊胆的她一下子放松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忙伸过嘴让勤学吻，以证明自己的清白。勤学真的凑上去闻了一下，连声道歉：“对不起，我认错人了。”旋即扭过头追上同伴，手舞足蹈地炫耀说：“我说她吃的是萝卜吧。”大家看到他如此较真贬损，不由得啼笑皆非，也不给他理论了。

“要说勤学这娃是遗传，肯定不是，因为他的爹妈都是中规中矩的人，到底是咋的，怎么这么蹩？”他的这一系列怪异行为招致了人们的疑问，其父母和熟识他的乡邻们都说：“这娃子生下来就这样，是胎里带。”

在他很小的时候，农村还特别穷，不像现在的小孩一样，有好多的换洗衣服以及尿不湿等等之类的衣物可以替换，所以，妈妈们感觉孩子要屙尿了，均要停下手中的一切活计，静心观察，及早研判，免得屙尿到衣裤上不好收拾。而每当这个时候，他妈妈到看到他的小鸡鸡翘起来了，就赶紧把他的裤子扒开，给他把尿，但是，他就是不尿，总是等到妈妈认为判断失误，开始跟他玩耍或者把他举过头顶或者跟别人说话的时候，他便“哗啦啦”地尿起来了，要么浇了妈妈一头，要么冲了对面的人一身......

我们那里的人们传统思想严重，如果没有儿子会被视为“绝户头”，人前人后抬不起来头，在他的父母连续生了两个女孩间隔几年之后，好不容易才盼来了他这个“带把儿”的，当然非常稀罕，尽管家里吃了上顿熬煎下顿，也是节俭着变着法子给他做好吃的，然而，每次饭端上来了给他喂，他连闻都不闻，就把饭碗推到了一边，直到重新做一顿哪怕包谷糁稀饭，才狼吞虎咽地吃下去。

每年农历正月初二的上午，是我们那里每家每户走最为亲近的亲戚的时间，由于他小时候体弱多病，几次差点都夭折了，经阴阳先生点拨，要是给他找一个命相相符的认作干妈，就可以健康长寿了，通过对其好多亲友的属相进行排查，只有他大姨的命相与他最为相符，就这样，他的大姨成了他的姨妈，他的大姨对他比自己的子女都亲。所以，等他长大了第一次独立走亲戚，妈妈早早给他准备了礼物，安排他到他姨家去感恩，当然礼物也是最为厚重的。不料想，等到下午，他却从舅舅家回来了，妈妈恼羞成怒地要打他，他辩解道：“你不是常说‘亲舅如父子吗’，我姨对我再好，也比不上舅舅呀！”他妈妈哭笑不得，只好作罢。

其父母给他取名“勤学”，目的在于让他勤奋学习，以摆脱农门进入城市，就凭他的学习和德行肯定不行。尽管这样，当他提出辍学之时，爹妈还是劝他说：“娃呀，还是继续上学吧！多识得几个字，今后，少受骗、少出力呀！”没料到，上过几天学的他，振振有词地辩解道：“武则天证明，成功和性别没有关系，姜子牙证明，成功和年龄没有关系，朱元璋证明，成功和出身没有关系，马云证明，成功和长相没有关系，比尔盖茨证明，成功和学历没有关系。”其爹妈一听，觉得颇有道理，就不再劝阻他，任他风浪起了。

在勤学辍学的那个时段，恰逢“打工潮”刚刚兴起，于是，就跟从邻村带着一帮人在深圳搞建筑的二叔去了，二叔看他不满18岁，体格尚且孱弱，就安排他跟着给工友们做饭的二婶打下手。谁料到，好心被当成了驴肝肺，他一蹦三尺高，气呼呼地说：“二十不勤，三十不立，四十不富，五十而衰靠子助。有志不在年高，那女人干的话，咋能让我干呢？把我当成了女人了！”老板就喜欢这样的员工，就这样，小小年纪的他经历了短暂的搬砖拎水泥的阶段，就开始上高脚架垒墙了。

“勤学呀，收工吃饭了！”临近吃饭时分，工友们吆喝他停工吃饭，他却冷冰冰地回绝道：“你们真的是吃嘴钻、做活奸。”他坚持要把一堵墙砌好再吃。如此三番，换来了大家的“假积极、蹩脚楞、出风头”等绰号，工友们都不愿搭理他了，但是老板却对他赞赏有加。

“这头犟驴儿，拉屎了，顺着车辙多好，非要屁股撅一下，拉到外面去，早晚要为自己的‘蹩’付出代价。”工友们的咒语说过没几天，就得到了应验。区里安监局要来检查，作为民营建筑队在安全生产方面，或多或少都存在有问题，如果检查组来了，一般都采取停工整改等对策予以躲避。为此，他二叔早就打点好了局里的相关人员，在检查组莅临之前，就已经从内线那里获悉了要来检查的消息，赶紧喝令停工。“通知”传达给勤学了，他却一意孤行，还要干活，鉴于他的驴脾气，工友们巴不得他出事，也没有提醒叫停他。果不其然，检查组来了，他还在砌墙，当然该建筑队受到了重罚，老板也只好“挥泪斩马谡”，把他给开了。

吃一堑，长一智。但是，这不是勤学的脾性，每到一处，他还是故伎重演，所以，在一个工地呆的时间都不长，没几年，圈里人都知道他了，也没人愿意聘用他了，只好“解甲归田”。

江山易改，禀性难移。有人说，要想改变一个人的脾气秉性，要么受到重大挫折的刺激，要么投胎再生。按道理，勤学吃了这么多亏，外出打工都没有人要了，脾气秉性应该要大为收敛了，然而，他仍然不思悔改，我行我素。不过，居然因此受益匪浅。

“庄稼活，没啥学，人家咋做咱咋做。”这是老祖宗流传下来的谚语，而勤学偏要反其道而行之，人家种啥养啥，他一定要翻个罐儿，不善跟风的他，却因此契合了市场规律：扎堆儿种养的，“谷贱伤农”；稀缺的产品，货紧价杨。因此，他发了几笔大财。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回来务农之后，由于“犟牛筋”的秉性阴差阳错赚了一些钱，终于和邻村的一位姑娘结婚了。说起这门婚姻，这里面还有一段小插曲呢？此女孩也因为和他同样秉性，嫁不出去。勤学听说之后，说道：“都不敢要，我偏不信这个邪，我要！”也许彼此怀着同样的心态，终于走到了一起。

那个年代的婚姻，不像现在的好多男女都以“试婚”为名“先上车再买票”，而是经媒人引见一次，期间，再羞羞答答地最多见上两、三次，就步入了洞房，带来了夫妻间缺乏了解的弊端。人们只是料想到两人一定要闹别扭，只是想不到闹得这么早，居然就在新婚之夜。却说这天夜，勤学鲜见地温言柔语地说：“到时候，我们要是生一个像你一样的女孩该多好！”媳妇也一改以往的蹩脾气，含情脉脉地附和道：“还是像你一样是个男孩好，可以传宗接代。”勤学想不到她竟然跟自己唱反调，嗓音开始高了起来：“人们常说，生个女孩是福气，为女孩一生中两次伤心，其它的都是幸福：刚生下来伤心，由于受‘重男轻女’传统思想的影响，大都惋惜地说：‘怎么生个女孩呢？’公公婆婆及小夫妻为此伤心；闺女出嫁时伤心，一把屎一把尿地把孩子拉扯大，眼看着就要远离亲人，成为了别人的新娘，当然伤心。除此之外，有了一个小棉袄，怎么能不幸福呢？”其媳妇，也丝毫不服输，声音紧接着高了八度：“人们也常说，生个男孩是运气，为男孩两次开心，其它的都是伤心。生下来之后，一看是个带把的，全家人乐开了花，感谢上帝的造化，终于续上了烟火；儿子结婚时开心，成就一桩好姻缘，了却父母一片心。其它的都是伤心：从小孩生下来开始，照料、上学、就业、购房、结婚......步步都要钱，步步都操心，如果儿子再不当家儿，连养老钱都没有，别说擦屎刮尿、病床前照料了。”两人像拉锯一样，你一来我一往，把个人生四大幸福之一的洞房花烛夜搅得各自一个被窝到天亮。

两个刺猬窝在一个窝里，怎么能不互相压、扎呢？人们都料定二者的婚姻不长久，但是，这两个刺猬却一反常态，依偎到了一起，一直到现在。僵局终有打破时。二人冷战了几个月，适逢民俗的“回门日”，妻子只好主动说：“按照习俗，我明天得回门。”想到新婚不久就闹得不愉快，也不是那么一回事儿，勤学从鼻腔里吐出了一个字：“中！”

在去往岳父家途中，有一段泥泞小道特别难走，妻子要下车，勤学执拗地不让下，并且，在泥泞中骑得飞快，妻子也下不来，骑着骑着，自行车旋进了路边，相继倒在了泥淖里，浑身都跟泥母猪似的，妻子刚想发火，勤学一耳光子扇上去，本来也很蹩的妻子看到他比自己还蹩，也吓得不敢犟嘴了，从此，一见到勤学，跟猫避鼠一样，百依百顺，勤学占了上风，总算扳回了因为蹩而被人奚落的一局。

他父亲给他说：“娃呀，我和你妈都老了，也不中用了。你还是学个手艺吧！我看理发就不错，一次投资，也花费不多，就是几把剪刀、几个推子，终生受益！”这次勤学听了，但是只听了一半，他坚持要开饭店：“老古语说，‘生意做遍，不如买饭’。我不如学个厨师，以后开个饭店。”父亲觉得也对，就由他去了。

学艺归来，他在集镇租赁了三间门面房，装修改造得比县城的还要高档，亲友们劝他说：“先小打小闹，等到厨艺精进了、资金集聚了、名声闯出去了，再往大处整也不迟。再说，在咱这个破、烂、穷的集镇，弄真好真美，人们望而生畏不去吃，有啥用呢？”甚至其父亲拄着拐棍前往劝诫，他强词夺理说：“做人就得折腾：刘备不折腾就是个卖草鞋的，刘邦不折腾是个流氓，朱元璋不折腾就是个乞丐，成吉思汗不折腾是个放羊娃，毛泽东不折腾是个师范生，马云不折腾还是个老师......”众人看到劝阻不了他，只好作罢。结局是显然的，由于当地人们消费水平很低，弄个大排档尚且不能满员，何况，如此豪华高档的地方，饭店开张不到两年，就关门停业了.......

有个段子讲：时间渐渐磨去了年少轻狂，也渐渐沉淀了冷暖自知；成长就是将你的一切都变成心静如水，将一切情绪调整到静音模式；十年前，发个脾气，牛都拉不回来，十年后生个气，转眼就觉得没必要；十年前，连多愁善感都要渲染得惊天动地，十年后，越痛越不动声色，越苦，越保持沉默；十年前，揣着糊涂装明白，十年后，揣着明白装糊涂......如今，年满50周岁的他，依然保持这“犟牛筋”这一光荣称号，倒腾个小生意，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有时候因此吃亏，有时候赖此沾光，不过，吃亏多，沾光少......

期间，有不少挚友劝诫他说：“辩论辩的是理，‘抬杠’抬的是歪理；梁元帝都说‘言行在美不在于多’；为人要‘看穿不说破，看穿不揭穿’才是王道呀！”他总是回应道：“别信人一张嘴，要看一双手；宁交一帮抬杠的鬼，不结一群嘴甜的贼；口不饶人心地善，心不饶人嘴上甜；心善之人敢直言，嘴甜之人藏迷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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