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回首有你的岁月》第十二章 夜,伸展了绿色翅膀⑤ || 作者 陈璞
作者陈璞,笔名石桥,甘肃会宁人,兰州市作家协会会员,出版长篇小说《关山明月》(70余万字),曾获甘肃省黄河文学奖。
接下来便是过年。从初一开始,接连三四天,每天家里人来人往,接头不断。县上的头头脑脑,下面乡镇的领导,甚至一些村上的干部都来了,父亲就在家中客厅和客人见面叙话,不过是些年里的吉祥话,寒暄几句,让着沙发上坐了,母亲早预备下菜肴,端上来摆茶几上,对付吃几口也就罢了。也有喝酒的,有的不善饮酒但喜喝茶的,也有初次来局促不安的,也有走熟门路进来随意的,帮着母亲端吃喝。那几天家中简直闹市似的,紫嫣第一个受不了,初二便约了三五个同学,家中客人送的礼品随手拿两三样,匆匆出去给老师拜年,其实有避清闲的意味。我也想逃离热闹,每回才出院子,就被父亲喊回来,他向客人们介绍我,也有我认识的,寒暄几句,每有人向我讲好好学习,我只得拼命点头答应,一面奉酒捧茶,一天下来,累到半死,就想父亲以前最反感这样的繁文缛节、迎来送往,偏偏到了城里,相向而行,自己先将就起来,偷偷说给母亲,母亲笑着说这个就叫为官之道,做官先须做人,你把人际关系处好了,做官才能稳妥,即便哪里做得不好,相互也就包容了。我听了吃惊不小,算是一堂人生课,母亲识字不多,竟说得出如此深刻的道理,可谓近朱者赤,此言不虚。
在人多的地方,寂寞在我的心间滋生,慢慢长大,终于要开花结果了。
从老家回来,我变成个爱哭的人,眼泪在不经意的时刻,悄然落下。听风吹动窗帷,就会哭,看雪团花锦簇的舞,也会哭,看一个佝偻行走在空荡荡的大街上的身影,简直哭得下雨似的,紫嫣便冷嘲热讽,她现在骂我很顺口,动不动来一句“神经病”,当初那个崇拜哥哥的妹妹不见了。现在中学生,什么都懂,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溜的很,可比我们那个年月厉害多了。母亲曾担忧说,紫嫣谈恋爱了。听了这话,我吓一跳,初中学生谈恋爱,太早了吧?为了查一个真像,给她一个教训,我着实动了一番脑筋,偷偷去看她的日记。虽没查出确凿的证据,但还是知道了这孩子年龄不大,心已大了,爱呀恨呀,都敢写进去,人说女孩子早熟,一点不假。紫嫣写日记跟我的大不一样,她的日记才是日记,我的算是散文杂文。我看了几处,有的地方只写一句话,比如十月二十八日那天,她写的是:“张老师今天讲课真啰嗦,听得人脑仁疼。”隔几天她又写:“晚自习去操场练习朗读,夕阳渐落,晚霞如画,不小心走到东墙那边,抬头忽然看见王诚诚和张晓东,两人躲到那棵大柳树后面,居然抱在一起,可惜天色暗淡,没看清他们是否亲嘴。王诚诚一天一副淑女样子,细声细语,不敢看男生,和男同学说话脸先红了,今儿她竟做出这种事,原来以前都是装出来的,她太虚伪,以后不和她做朋友。”
我大笑起来,再看下去,没什么特别的,便放回去,也就罢了。上午吃饭时,紫嫣不好好吃,父亲就问她怎么了,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去医院看大夫。紫嫣回答说和同学商量好了,中午要去给魏老师拜年,说好在魏老师家吃火锅,这会不想吃,留着肚子中午吃好的。母亲听了就急了,说一个女孩子大过年的不好好在家,绕世界乱跑,什么样子?今儿你哪里不许去,搁家里念书去。紫嫣对母亲的话向来听不进去,草草吃几口撂下筷子,跑去换了衣服,在母亲的唠叨声中一溜烟出了家门。紫嫣前脚才走,后脚父亲也说要去见谁,挑了两三样礼品提着往外走,母亲气得不言语,把一只茶壶擦洗得掉了层皮。一时,家里单剩下我和母亲。母亲就说,你一个男孩子,也该去给老师拜年,别一天窝在家里,跟个女孩子似的,没出息。我就说心里烦,不想见熟人。母亲叹息一声,忙又唾几口,慌慌的说:“晦气做的,老人说过的,年里头不能叹气,年里头唉声叹气,一年不顺。”我才不在乎她叹息不叹息,只求她别唠叨,让我安静待会儿就好。丢下母亲一人在上房里,我回到自己的屋里,先躺床上看书,等看得眼睛疼起来,就起身桌上写字。那笔墨纸砚都是父亲的,那只砚台看着不起眼,只一样黑得铮亮,叫人喜欢。父亲说前年他跟团去成都观摩学习,一个古玩市场淘的。那砚缺一只角,像是磕掉的,底上刻诗一首云:双栖绿池上,朝去暮飞还。更忆将雏日,同心莲叶间。下款题字:薛涛。父亲坚定相信这款砚是薛涛旧物。我笑着说肯定是假的,若真是薛涛的物件,哪个舍得拿出来卖。父亲说,不管是不是薛涛的物件,毕竟古人才用这东西,现代人少有用这个的。又指着底子说,你看这里光泽亮色,定是研墨日久,方能如此。
我不想和父亲辩真伪,他花两千多块淘来的,当宝贝,我还是不辩的好。父亲的书法颇有古风,他说都是爷爷从小熏教的结果,记得当时我说,那我小时候你为什么不好好教导,我现在写的字不伦不类,轻浮浅见,都是你失责。父亲眼中便流露出一丝悔恨,斟字酌句说那个时候社会上风气那样子,你爷爷那么多藏书,都被破四旧烧了,谁敢家里藏旧书古物,露一点消息,红卫兵知道了,批你个天昏地暗,再说那时候大家都顾这张嘴,吃饱肚子才是正经事,谁把读书写字作画当个事儿呢。一时竟说得他自己泪涟涟的,就又对我说,你现在学也不晚嘛。于是把他这些年收藏的书法字画挑了几幅给我,说:“你照着学,其实没什么难的,只要用心,一年半载下来,也就成了。”我哪有心情练书法,不过闲来无趣,聊解心愁而已。于是写字,选出几幅样子摆在面前,一笔一划照猫画虎。我最喜欢的是王羲之的《兰亭集序》拓片,倒不为书法,那文章极好,细细临摹几遍,虽无体悟,只觉心静如水,不似先前那般忧郁寂苦,渐渐的就困意上来,丢下毛笔,上床睡了。
一觉醒来,已到晚时。吃饭时,我吃完三大碗臊子面,喊一声痛快,拿来下午写的字给父亲看。福气看了笑着说:“不错,大有进步,照此坚持,几年下来,便可登堂入室,不成大家,也自成一体。”又看下一幅,点头说道:“还是练习的少,肉是有了,筋骨偏弱。这个事贵在坚持,也不必急于求成,和你喜欢看的武侠小说讲的一个道理,先练好内功,这个是关键。”紫嫣一把抢过去,歪着脑袋看了,说:“狗爬体吗,哥,听我一句劝吧,快别写字,写你的文章才是出路。”正说着,那边屋里电话响了,母亲忙撂下筷子,跑去接电话。我们家电话装在母亲屋里。家里的电话都是母亲接,紫嫣告诉我,母亲最喜欢接电话,接了电话一套一套的跟人家聊天,也不管对方是谁,打电话什么目的,母亲都要聊上几句。一次县委的甄书记打电话找父亲说事儿,和母亲聊几句,就忘了正事,第二天想起来,气得把父亲喊办公室大骂一顿,骂着骂着,两个人就笑起来。
这次打电话的是常占美,他想约我出去玩,母亲就在电话里教育常占美,说过年不在家好好陪你爹你妈,狐朋狗友喝酒打牌像什么样子嘛,又说你爹你妈把你养大不容易,你不孝顺爹妈,老天爷看着呢,你们这些孩子,书没念几天,先忘了爹妈,拿家里的钱胡吃海喝,越大越没规矩,那歌里面唱的,给老人捶捶背,陪爹妈说说话,别只记着唱,那个是要去做的。我听母亲一套一套溜溜的讲了半小时,忍着不敢笑,瞥一眼紫嫣,紫嫣也朝我这边看,再忍不住,我们两个狂笑起来。
我从没告诉常占美家里的电话,他是怎么知道的?紫嫣说:“他爹老常头知道了,他能不知道吗?哥,你可是越来越笨了。”我笑道:“把老常头倒忘了。”就对紫嫣说:“快去和娘说一声,别告诉常占美我在家,就说我回乡下去了。”紫嫣笑道:“不好意思,已经晚了,下午你睡觉那会儿,他打过一次,我已经告诉他了,过年你在家。”我就狠狠地瞪了紫嫣一眼,说你真是够笨的,你不知道我没心思出去玩吗?紫嫣吐了吐舌头,夹起一块红烧肉,香香的吃下去。这真的是怕什么,偏来什么,常占美找我准没好事,这是我多少年的经验。正发愁,那边母亲喊我快来接电话,躲不开了,只得过去。
才接上,果然常占美在电话那头喊道:“程寒雨,明天我们同学聚会,你别推辞,大家都认识的,都是去年考上大学的那几个,你们班主任柳春晓是聚会发起人。南苑宾馆订的包厢,你可要早点过去,我还想和你好好喝一场呢。”然后,他又告诉我说:“柳春晓年前搬城里来住,新买的房子,上下二层的复式楼,前天我们几个去她家拜年,那装修可谓华丽非常,家具都是红木的,我爹说一张红木桌子,值好多钱呢。你说她哪来那么多钱?”我哼了一声,不置一词。常占美又说“柳春晓提到你了,问你为什么不去给她拜年,听口气,她想你。”其实我早知道柳春晓在县城买房了,还知道她家就在西关粮食局大院里,也知道她今年在城里过年。心里本来不畅快,家中快憋出病来,没个发泄怒火的对象,这时便把所有的气撒向常占美,冲电话喊道:“滚你娘的咸鸭蛋,你可算得上千古第一的大混蛋。”常占美不恼反笑,说:“知道你为什么生气,那个事不全怪她,大家出来江湖上混的,利益当头,明争暗斗是免不了的。她都放下了,你还记仇,倒见识浅薄,小家子气了。这可不是你程寒雨的风格。”一面又叮咛几十遍,说:“你一定来,你可是咱们学校的骄傲,稳稳的标志性人物,你不来,这个聚会还有什么意思。”我说:“快滚吧,我是不去的,哪怕你们把天踢翻了我只一句话,不去。”说着,撂了电话,回来上房屋里呆坐一会,竟忘了自己已吃过早饭,抓起筷子,夹一块皮冻吃。母亲收拾碗筷,看我还要吃,笑着骂道:“没饥没饱的,哪像个大学生。”紫嫣“嘿的一笑,补一句说:“真是一头猪啊。”母亲也就笑了,问常占美打电话做什么,我刚要撒个谎,紫嫣嘴快,已经说出柳春晓牵头聚会的事儿,还说今天南关那边,大街上看见柳春晓和杜胜友两个往南苑宾馆搬东西,大箱小包的,看来不少,两人大冷天一头汗。
父亲皱了皱眉头,没说话,母亲说:“不许去。”她说了,似乎没什么信心,她知道自己儿子的脾性,向来是个我行我素的人,说完了看着我,等我明白表个态。我懒得说话,擦了嘴,很响的打出一个饱嗝。紫嫣坐在我身边,这时就咯咯笑着起身跑开了,骂道:“真是头猪,恶心死了。”父亲笑道:“没教养。”母亲讨好我似的冲紫嫣说:“怎么和你哥说话,没大没小的东西,死丫头惯得没样子了。”紫嫣不怕父亲,却有点忌惮母亲,听母亲责怪,扭头吐舌刮鼻的羞我。我早已习惯了她的任性,对这个妹妹,我是溺爱多过管教,所以她从小就不怕我,想怎么来就怎么来,骂两句是小儿科,不高兴时,她甚至会打我呢。我看父亲朝这边看,就明白他想知道我对明天聚会的打算,我便故作深沉的低头想了想,说:“常占美说还有其他老师,去还是要去的,不去反显得我小气,缺了教养。”
父亲很满意我的回答,沙发上坐直了,嘬一小口五粮液酒,再点了一支芙蓉王烟,对我说:“你想喝你自己倒一杯去。你现在是大学生,举手投足一言一行该有自己的主见。你这样想我很高兴,这才是一个大学生该有的胸襟气度。一定要去,不但要去,见了柳春晓杜胜友,不必拘谨,该怎样就怎样,内敛一口气,外行于洒脱自如,才是男子汉的气量。明天见了老师,你代我问候他们,代我给他们敬杯酒。”父亲还要交代别的,母亲把脸色别一边去。我领会父亲的心思,不想叫杜胜友柳春晓再说他的闲话。我无所谓胸襟气度,那些于我目前毫无关系。我是个学生,就该做一个学生该做的事。
吃罢饭,一家子又围炉而坐,喝会茶,那天色越发暗下来,父亲便和母亲一起出门去,父亲提着一个包,沉甸甸的装了什么好东西,想是给朋友拜年。我向来不关心大人们的事,父亲一走,我等不及似的斟了一杯酒,大口喝下,几百元一瓶的酒和学校里喝的西风味儿差不多的,我就笑着对紫嫣说:“白瞎钱了,我们宿舍有个齐树柏,他老家产的西风,可比这个好喝多了。”紫嫣忙着看晚会,头不回说:“怎么可能呢,爹说这个酒几百块,一分钱一分货。”我让她去切一盘猪耳朵来下酒,紫嫣没好气说:“你没长手吗,不会自个去切,别烦我,一直想看春节晚会,家里人多,没好意思看,今儿一定要看全了。”我也就没好意思,只得起身去厨房,切了半只耳朵,半块肝子,回来喝酒。紫嫣看我喝得香,忙过来手指头捏起一块肝子吃嘴里,一面伸手要酒,笑道:“哥,快给我一杯子,早琢磨尝一口这个酒,娘不让,说喝酒脑子糊涂,念不进去书。”我就给她斟一杯子递过去。紫嫣抿一口,咋舌吐气,喊声这么辣,又道:“哥,快给我一口可乐,这有什么好喝的。”我笑着打开一瓶可乐给她,她一气喝下去半瓶,举起手当扇子,往嘴巴里扇风。我笑道:“多喝几次,喝习惯了就好了。”紫嫣道:“打死不喝这个了。”
这时那电视上一个演员扯开嗓子唱歌,可惜五音不全,看她唱实在累人。我说难听死了,快换台,一面又说:“老家随便拿出个人,比她强,这水平上春晚,我敢肯定和导演有关系。”紫嫣却喜欢的不行,嗑着瓜子跟着哼唱,回呛我说:“闭上你的嘴吧,没一点艺术细胞,这叫说唱艺术,你不懂。”我嘿的笑了,不去和她争论,又喝几杯,渐渐地上了头,起身对紫嫣说:“我可要睡去了,你守着火,可别灭了,爹和娘一会儿回来,指定要喝茶的。”紫嫣不言语,她已沉浸在节目中。
回到我自己屋里,酒精把我的心肝脾胃燃烧一遍,我坐书桌前,点了支烟,在袅袅的烟霭中,我分明看见了她。我就想,这个时刻,她在做什么,是否也想起了我?人生有无数次的遇见,或偶然,或相约,但不是每一次的相逢都有一个美丽而浪漫的结局。我隐约感到害怕,害怕这不过是一场梦,醒来时,她在梦外,而我仍在梦中。在这个丝路古道的小城,那寒夜的风放肆的吹,我被几杯酒带回一个迷幻的梦境,她是我梦中的主角,像星子一样的存在,不远不近,偶尔的一个晴天,她隔一个世界,望着我,睛含心念,目若红莲。于是,我写下了一首《海星》的诗,如左:
风颂一页纸上的冷酷
你有;婉转
在星子和眉心的中间
附翼黄昏里那一闪柔情
抱定这夜绵长的宁静
裂变出千朵莲开的芬芳
笑,你是,海星的温婉
如玉,花影里秋露的每一滴
努力地擎出我远望的心愁
若,还有不舍的偎恋
我就用雨后的虹
温柔对折,一只蓝色千纸鹤
飞去你的绿窗以外
百花的香就在幽暗的夜
绽放,你爱;或者不爱
我也要骄傲的撑起早天的云烟
缠绕一帘你心扉里的青藤
攀附一树菩提的花
璎珞一般,趺坐百年
等你重新走过我的桥
凝视甘州冰封的黑水河
一滴眼泪,禁锢了两粒沙
三千片雪,一个寒冷的冬天
穿过南关幽暗的老街
婷立四季的月圆
归去的脚步,太匆匆
檐上蛛丝网,一段,轻轻摇
而我面对这条流淌千年的河
一语不发;一首诗的沉重
违背月光,用冷漠成熟自己
把思念写进诗句,字字句句
穿过河的南北,寄存来世的你我
驻留黑白的界限,听静夜的风
穿过历史的今天,拉长了孤影
去秦川的最高峰,等你走近
那一盏最亮的灯
轻唱低吟,一曲情歌
终于在夜暗中落下帷幕
你就是我的,今生
心海里那一颗,最亮的星
注:非作者授权转载必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