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小说】苏迅 | 锦仁老爹与秋霞奶奶的爱情
锦仁老爹与秋霞奶奶的爱情
文/苏迅
那年晚秋，天气已经渐渐转凉，我去乡下采风，在无常镇一个叫如烟的村庄，遇见锦仁老爹。
他家宅基地上，有栋建筑，使我感到不安，远看像座墓地，走近了才发现是一间小屋。
小屋前摆着一张藤椅，秋阳使人昏昏欲睡，老爹靠在椅上，手里握着一本书，确实已经睡着了，我们经过时，不小心将他惊醒。
去乡下前，我在金鹰广场买包雨花石香烟，递支给他。他伸过左手来接，右边袖管空空，我吃了一惊。出于礼貌，我视而不见。
“这小九五，正宗的，” 老爹吸了一口，很陶醉的样子，“很久没抽烟，戒了。”
兴许是香烟起了作用，尼古丁的刺激使他感到愉快，他本又是个健谈的人，对我这陌生人也不排斥。
“老爹是个有品味的人。”听了他对香烟的评价，我几乎有点肯定的这样说。
“跟品味没关系，抽烟人品得出好坏。”
“一个真正的乡下人，就是再有钱，也不会抽这种烟，乡下没有这个排场。”
“我原来一直在南京生活，现在也算落叶归根。”
我果然没有猜错。
“这是老宅？”
“老宅没扛得住龙卷风，这是前年建的。”
“为什么要建成这种造型？”我不动声色过渡到这个问题，好像水到渠成，一点也没有突兀的感觉。
“这是我和秋霞的家。”
“秋霞奶奶现在安好？”我那时刚过而立之年，为了便于交流，这样称呼也是适合的。
老爹将我带进小屋，一刹那间，我有种想逃的冲动。
这小屋不仅外表看起来像座坟墓，屋内不折不扣也像个灵堂。秋霞奶奶的照片，准确的说，是幅巨大的喷绘画，悬挂在后墙上。
床在小屋中间，四周摆满塑料花，床头灯是通电的，看上去就像两盏引魂灯。
“秋霞奶奶的离去，对你是个打击。”我只能这样安慰他了。
“她五年前患上老年痴呆症，”锦仁老爹向我讲述他和秋霞奶奶的故事，“在此之前，我们一起生活了三十多年，但那场疾病将我们所有的记忆，都从她心里抹去了。”
秋霞奶奶总是到处乱跑， 摸不着家。有一次，她失踪了半天，锦仁老爹慌得不行，报警求助，有人提供了线索，警察带他赶到鼓楼广场，看见她正在和几个人聊天。
“你家在哪里？”路人问她。
“中国。”
“你叫什么名字？”
“七仙女。”
“你家还有哪些人？”
“秦始皇、孟姜女、刘德华、李清照……”她语无伦次的答道。
“我们回家吧。”众目睽睽之中，锦仁老爹上前牵着她的手。
路人又问她：“老头是谁？”
“相公。”
回家路上，秋霞奶奶嘟嘟囔囔的说道：“我要去三亚。”
“胡言乱语罢了，也许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是什么。”邻居们劝锦仁老爹，不要将她的话当真。
锦仁老爹可不管那么多，立即带着她飞去三亚。
“三亚是安放灵魂的地方，这里的阳光、风和海水，可以疗伤。”一个导游小姐带着他们在海边散步。
好像的确是这样，过了几天，秋霞奶奶精神了许多，眼睛也开始放光。
一天黄昏，趁着锦仁老爹不在，她悄悄对导游道：“闺女，告诉你一个秘密，几十年了，我从没对别人说过。”
“你说啊，奶奶，我认真听呢，”导游小姐忽然又惊讶，又好奇，“是不是关于您年轻时候的爱情？”
“嘘，不要告诉你锦仁老爹。”
“嗯。”
“我来过三亚，”秋霞奶奶沉浸在回忆中，“那时候，我还是个姑娘，家在农村，没有几个朋友。一天晚上，我和哥哥去看露天电影，散场时，哥哥把我弄丢了，没办法，我只好独自回家，因为害怕，哭哭啼啼的。没走多远，邻家大哥发现我。”
“他送你回家了？”导游小姐带着羡慕问道。
“过去，哪有现在这么开放，姑娘和小伙子走夜路，又不是恋人，会被人说闲话的。”
“他没送你？”导游小姐又有点失望。
“还是送的，他让我在前面走，自己在后面远远的跟着，有陌生人路过，他就咳嗽几声，你懂的。”
“他还蛮机智的呢。”导游小姐夸奖道。
“过了几天，又是一个晚上，他送我一个玉佛，夜幕下，谁都没有发现。这宝贝儿当时乡下没有，只有镇上的供销社才卖，去一趟十里路，一来一回二十里。”
“大哥是喜欢你啦！”导游小姐挽着秋霞奶奶的臂膀，很是羡慕。
“乡下小姑娘不懂爱情，但他钻进我心里去了，因为是邻居，我们经常会远远的见到对方，相互看一眼，不好意思说话，怕被人发现。越是这样，我倒越是喜欢，思念他了，夜里睡觉，经常梦见他。”
“后来呢？”
“他当兵去了，是个海军，部队在海南岛。”
“你过来探亲的？”
“哪有什么探亲，不过那时我也离家，跟着两个小姐妹在苏州打工，有次放假，我和工友说是回家，然后一个人跑去海南岛找他。”
“很远很远的路呢？”
“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汽车。”
“他怎么和部队说的？”
“老家谈的女友过来了，首长竟真允了他一天假。”
“就是那时来的三亚？”
“我们跑到天涯海角，将一天时间全都泡在那里，分别时，约定相守一生，老时故地重游。”
“他后来去了哪里？”
“敌人偷袭我国的岛礁，打了几次仗，敌人跑了，他伤得很严重。”
说到邻家大哥受伤，大概是受了刺激，秋霞奶奶又糊涂起来，再问她时，又是什么都记不起来。
锦仁老爹从远处走过来，他的手里捧着几只贝壳。
导游小姐将他拉到一边：“爹爹，有件事，真的不知道当不当对你讲？”
“关于什么的？”
“奶奶年轻时，曾有过一场爱情，他们相约年老时，再来三亚。”
“你这说，什么意思？”
“也许我觉得，满足她的愿望，对于她的精神恢复，会有神奇的疗效。”
“可以吗？”
“如果能使奶奶恢复健康，我觉得爹爹可以做出点伟大的牺牲。”
“好吧，我试一下。”
“不是你试一下，”导游小姐哭笑不得，“我的意思，如果你知道她年轻时候，心中的那个他……”
“那我怎么知道呢，千里迢迢，人海茫茫，哪里去找，”锦仁老爹显出无计可施的样子，但马上又竭力推荐自己，“现在，只有我来试试了。”
“好吧，”导游小姐只能这样了，“你就再做一回她的梦中王子吧。”
“你带她去那块天涯石，我从对面过来，咱再来场偶遇。”锦仁老爹指点着导游小姐，她听得莫名其妙，不过还是照办了。
“我们去那里看看。”导游小姐挽着秋霞奶奶，他们从柔软的沙滩上走过，秋阳灿烂如金，披在奶奶身上，海风吹起她的白发，她又看见那块天涯石，少女的烂漫又涌上心头，她脸上浮出绯红。
在穿梭的人群中，她遇见一个身影，愣住，停下脚步，盯着看，这与她心中驻留了一辈子的身影渐渐合二为一。
锦仁老爹与她凝眸一视，继续向前走去。
秋霞奶奶忽然像从梦中醒来，她掉过头，望着他的背影，对导游小姐道：“是他，就是他。”
导游叫住锦仁老爹：“爹爹，她认出你了。”
“他是谁？”导游指着往回走的锦仁老爹，问秋霞奶奶。
“我的老头儿。”
“邻家大哥又是谁？”导游又问秋霞奶奶。
“就是他”。秋霞奶奶指着锦仁老爹。
“这是怎么回事？”导游小姐也有点蒙了，转头问锦仁老爹。
锦仁老爹晃动着他右臂空荡荡的袖管，道：“我正是那个邻家大哥，早听说，情境相同的环境可以医治人的精神疾病，大概就是如此。我原来一直半信半疑，她突然要来三亚，我觉得，正好可以试试这个神奇的妙方。”
“秋霞奶奶恢复了神智，我发现这辈子亏欠她很多，”锦仁老爹从往事回到现实中，又向我说道，“我报了一个老年旅游团，带她去了很多我们一辈子没去过的地方，就像两只鸟，随风到处飞，我想带着她一直飞到精疲力竭为止。”
“秋霞奶奶还是累了。”我看见锦仁老爹的小屋里，摆放着她的遗照。
“她去年走后，我处理了南京的房产，回到乡下的老宅上来。”
“你们的孩子？”我不知道该不该问，但总觉得应该是没什么避讳的。
“我们曾经有个儿子，和我一样，海军，在和越南的一次战斗中牺牲。”
我突然感到很后悔，没头没脑的问了这个话题。为了掩饰我的唐突，我又给他点了一支烟，看他抽烟时陶醉的样子，多少减轻了我的一点歉意。
我本来还想打听他胳膊的事情，现在决计不再问，不曾想，他竟主动告诉我：
“我这也是战斗留下来的记号，一次海战，这条胳膊被打断，后来截肢。”
“老爹，原来你是个英雄。”在他香烟快要抽完的时候，我又给了他一根，这一次，我站着给他点了火。
“如果我没猜错，你的小屋，建成这个造型，就是为了纪念秋霞奶奶的？”这是我路过锦仁老爹门前时，产生的好奇心，现在我大约已经知道了答案。我想既然是去乡下采风，这个答案还是应该要知道的。
“这是我们永远的家。她后半生不曾在这里住过，现在，我又开始和她朝夕相处，再续我们前世的情缘。”
“你是幸福的，至少有个女人，用心为你守候了一生，这在如今真的很不容易呢。”我说这句话，完全是发自肺腑的，尽管我知道，锦仁老爹这辈子承受了许多常人不曾体验的痛苦。
“我是这样想的，”锦仁老爹慈祥的说道，“一个人的幸福，其实是流浪，两个人的流浪，才是幸福。”
我第一次听人这样说爱情，但立刻表示完全赞同，这句话，说透了爱情！
又过半年，为了弥补上次没给锦仁老爹准备礼物的过失，我特地带上礼品去无常镇看望他，但小屋的铁门关着，看上去好像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打开了。
村里一个小男孩指着小屋，告诉我，爹爹已经去世，几个军人模样的人将他和秋霞奶奶葬在一起，用混凝土将里面封住，外面依然锁着铁门。
苏迅：江苏省作协会员，出版长篇小说一部，其他各种文体若干。
一千零一说 微刊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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