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作家 || 苍墨:这个暑假

这  个  暑  假

文:苍墨

  

  妻子是在孩子大学开学前一个半月左右,情绪激动起来的。

  

  那段时间,她经常梦见参加高考,场面窒息而紧张,醒来后,就再也睡不着了,静静地夜里睁着一双的眼睛,唉声叹气。平时,她性格温和,说话简明扼要,而现在,唠叨陡然多了起来,脾气也有些古怪。一件不起眼的小事,就能引起她情绪的巨大波动,就能变成无极长矛,把天戳个窟窿。她甚至怀疑自己的血液粘稠,是不是因此致病了?一想到自己病了,又情绪失控,悲催起来。看到这种情况,我坚持和她去医院检查。她却说检查要花钱呢,万一好着呢,岂不是浪费么。我说,钱就是用来花的,只是从自己口袋流到别人口袋而已,流向别人口袋,也是为社会做贡献。于是,她就和我去了辅仁医院(医科大学二附院)做了检查,结果一切都很正常。那天,她很高兴,说抽两管子血能明人的心,值,却又说:现在的五环用品店,西北商贸到底怎么了,给娃买几身新衣服都买不到,害得她跑了不知多少趟,还是没有挑出一件能让她满意的衣服来,还埋怨我不该在搬家时弄丢了娃的衣服,也不知道早早给娃买。其实,我和她转了几次后,看到她挑三拣四,搞得卖衣服的都不知道怎么接待了,我就坐在人少的地方打瞌睡,心里则犯嘀咕,现在还是夏天么,就是买上秋冬季的衣服,也穿不成,况且,为什么这么多设计师设计的服装,她怎么就是找不到一身适合孩子的!

  

  岳母说妻子是鸡蛋里面挑骨头,差不多就行了。但是,她自己去了几次,也是空手而归。我观察,岳母的注意力似乎没有在孩子穿戴上,而是在孩子的床铺上,因为她一直问,什么时间回灞桥,她好给娃弹弹几床好被子。

  

  在天热得出奇的那几天,这些娃的事就被心里的纠结蒸煮的冒了泡泡了!

  

  整个暑假,孩子的生活依然围绕两个主题,外出上网打游戏和会见同学,有时也会住在同学家里,彻夜不归。

  

  妻子便指责我,说我是个不称职的父亲,对娃不闻不问,放任自流。我则很感叹,能自由的干自己喜欢的事,于他而言,恐怕这一生就这段时间了,等他上了学,谈了恋爱,成了家,有了孩子,负担和压力就来了,这一切便不会再有,而我们何必夺走他此时的快乐呢?我一直认为孩子是个有思想、有主见的人,片刻间的放纵对人不一定会是坏事,只要他知道界限就行;一个男孩子,交往和交流,是拓展认识和成长的必要途径,远比循规蹈矩强。

  

  但经不住妻子的不断施压,我还是决定管一管孩子。

  

  我给娃说,我们在你初中时就已经给你配备了笔记本和apaid air,为什么不在家里玩呢?孩子说,原来的笔记本过时了,用不成了。我说,你的和我的是同时买的,我的不是还好着呢么,你的怎么就用不成了?他说,做软件不行。听他这么答复,我就试探了一句,说,要不然买一个苹果的,携带方便,也能满足要求。他说没必要,同样的价格,台式电脑的配置更高。我说台式的不好携带。他说,他已经问过了,学校可以放台式的……不知从何时起,我越来越相信他的判断力和决策力。我说,那你就申请资金吧。他说,七千块足矣,还补充说,买这个电脑,主要是为了学习和研究软件。妻子笑了笑,我们答应了他。

  

  电脑运回来时,我就联系人来组装,他拍着胸脯说,组装很简单,他自己一个人就能很快装好,只是分分钟的事。为此,我甚至都有些震惊了,对于一个还没进大学门的大学生来说,不知道这是真的还是假的。

  

  电脑是很快装起来了,但是,存在两个弊病,一是组装的电线很凌乱,二是电脑打不开。

  

  我寒碜他说,你这是弄啥吗?他不理我,左看看右看看,翻来覆去的在捣鼓。我又加码说,你技术不行么。他看了我一眼,说,肯定有零件出了状况。我说,那你测试测试。他说,没检测设备么。他说是零件的问题,而否认是他技术的问题,是他自己的事。看到他还在忙活,我便出了他的房子。那天晚上两点的时候,我通过门缝,看他房子里的灯还亮着,各种配件从床上到地上随处可见,我甚至都能看见他泄气的脸。我走进去给他打气说,居里夫人做一个化学实验,花了几年时间,做了几千次实验,把这个劲头拿出来,你肯定能装好,需要的是继续努力!他则头也不抬说,一定是零件有问题。其实,他知道,零件没问题,只是他不愿意承认,是他的技术还达不到火候罢了。

  

  第二天,他说家里面没有检测设备,必须去赛格检测他电脑的零件。我说,你想想,这是新的吗,怎么可能就会有问题,我们的运气没有那么背,再说了,难道现在的计算机工业就那么菜?其实,他只是不愿意让我看到他的失败而已。我没给他面子,还是叫来了安装人员。结果,一分钟完事,原因是一个小接线头没插对。看到问题所在,他坐在那里半天不说话。脸面在事实面前,需要让步;自信在有时候,会出错。我明白,我想,他也一定很明白。

  

  有了新电脑,孩子更没有了时间,从原来的偷偷摸摸到堂而皇之的玩游戏,就连吃饭时,眼睛也没有在碗里而是在屏上……

  

  妻子又埋怨起来,说你看咱们这像不像个过日子的样子,你像不像一个合格的父亲,继而,还嗔怪说,当初,都怪我没有让她再要一个……

  

  自电脑买回来以后,岳母也犯了难,早饭没法做了,儿子晚上玩游戏,白天大概十一点才起床,你说做吧,儿子在睡觉,做了不吃,不做吧,怎么能少了娃一口饭?本来老人就是大锅饭做惯了的人,属于做一顿吃二顿的那种,现在成了做一顿吃三顿。即使儿子吃饭,也只吃第一顿的,第二顿一般都不吃,就别说第三顿了。她最不能接受的,是她做的饭,吃的人很少,如果没人吃,她也会大发脾气,说不吃她做的饭,她以后再也不做了,想吃还没有呢。但是只要看到我或者妻子去了厨房,她会立即进去,把我们撵出来,让我们坐在沙发上消停着……

  

  这个暑假,我们的心愿是带着孩子一起旅游,出去转几天,放松放松。但是他断然拒绝。过去我们用金钱诱惑尚且可以,现在软磨硬泡全无作用,这种状况我们早都习惯了。妻子还是生了气,说这个娃没良心,要是个女儿就不会这样等等。我说,没结婚的娃毕竟还是娃么,他能理解同龄人却很难理解我们,我们能理解我们不一定理解他,再说了,他和我们在一起,心里有压力,各自为安吧……妻子说,他能有啥压力,我知道了,小时候你打过娃,才导致这结果,都怪你……

  

  今年七夕,雨下了整整一天,把整个世界都淋透了。在妻子下班前,我到灞桥街道的花店,精心为她选了一枝玫瑰,拿在手里,用衣服遮雨朝回走。路上碰到几个熟人,他们都诧异的看着我。老李走到我跟前,挤了一只眼睛,眯了一只眼睛,神秘地说,老商,有啥好事,不要忘了我!我说,有好事就是不要你。他说,我可知道你家后门。我看了他一眼,说,雨太大,小心把你淋湿了。他说,你还是个浪漫的兄弟。我说,可惜你不是个女的。他说,我不是个女的,你脸红啥?我说,脸红说明我皮还嫩着,等胡子长不出来的时候,啥都晚了。不知什么时候,妻子出现在小区门口,她能听见我们的谈话,笑得很灿烂,前仰后合。等我走近,将花递给她时,她接了过去,建议我们在雨里走走。雨声是一曲千篇一律的音乐,我们在雨里感受到了熟悉的温馨。妻说,孩子要离开我们了。我说,离开了好。她说,好啥呢,你能不能体谅我的心情?我说,我们是同一个心情。她说,那你还说好?我说,秧池里的禾苗长不大,父母身边的孩子长不大,依恋不能帮助他成长,这一天的到来是迟早的。她说,真是舍不得。我说,孩子总要走自己的路,自己的生活自己过,与他人无关。她说,以后就剩我们俩了。我说,是啊,孩子长了翅膀,我们应该高兴啊!她说,我也知道这是喜事,就是有情不自禁的失落……

  

  我们是在孩子开学前两个礼拜左右回到灞桥的。

  

  一到灞桥,岳母便到集上给儿子扯了一个床单,拿回家让我们看。孩子立即说,不行不行,我都这么大了,怎么还搞了个卡通的?岳母说,你多大了也是个娃,这个好!儿子说,这个不好……他们在那里僵持,直到岳母坐在沙发上,手抚着床单,眼睛里填满失望,这件事才算罢了。

  

  我回想起当年我母亲为我做床单的事情了。

  

  我母亲这一生,非常勤俭,聪明能干,她像一个挂在墙上的钟表的指针,永远都是向前向前再向前,从来不曾停歇,直到被病魔夺去了生命……她利用做生意的闲暇时间,用老式织布机织了很多老布床单,还缝了几床新被褥,我经常观察,她每挑一针线,就用针尖在自己头发上划一下。我问母亲为什么织那么多床单?她说,你看,你和老二上学时要用,结婚时要用,以后孙子也要用。我不语。进城那天,我们快要出发的时候,她却急匆匆地去了魏寨街道,在集市上给我买了一个新的花床单。我说,你织的不是挺好的么,用上就可以了。母亲说,在学校里用,同学们会笑话你的。我说,我们所有的生活用品都是学校发的,你忘了,我是公费的。母亲说她知道我是公费的,但公家发的床单肯定不好看,最后,还是把买的床单装进我的包里……

  

  那个星期天,我和妻子去给娃买枕头,分别买了决明子的和苦荞壳的两种,当我们回到房间,却发现岳母已经给娃买了荞麦皮的,放在沙发上。她看见我们买的枕头,一阵埋怨,说荞麦皮的比我们买的那种好,世世代代都用的东西一定不会错,还说现在的枕套笨势,枕着不舒服……我们无言。晚上,她又背了一床被子回来,进门后,高兴地说,她做的被子八斤重,当年要缝个八斤的可不容易,棉花是白生生的新疆棉花,好得很。妻子说,太厚了。岳母马上埋怨说,我就不知道了,太薄了把娃冻了咋办?这离家远,谁管呢?妻子说,离家有多远,别的学生都出了省或者出了国,咱们连西安市也没有出,那也叫远?一米七的也太宽了,学生的架子床顶多一米二,用不好用,叠不好叠……

  

  第二天中午,我到自由市场定做了一个薄被子,卖布料的老板说,一看你就是个细法人,要求的尺寸薄厚都刚好,有的家长来了,说也说不清……那一刻,在别人的恭维声中,我心里有点幸福的感觉。

  

  考虑到天凉了,我要求孩子放下游戏,和我去华南城给他买衣服。这次,他很爽快的答应了,但提了一个条件,就是妻子必须呆在车里,不能参与。妻子说,我才懒得管呢,然后气呼呼地在车里睡大觉。进了品牌店,他反应迅速,用自己的眼光,在很短的时间内,挑了了两身。晚上回到家,岳母说,你买那都是些啥么?都是些啥么?裤腿太窄,颜色太暗……

  

  报名的前一天晚上,岳母对孩子说,你妈说学校不太远,以后逢周末,就常回来。孩子说,常回来也是一个月回来一次。妻子说,一个月不行,一个礼拜。孩子说,那么远,还要坐公交车,太麻烦,还是一个月吧。妻子说,我半个月付你一次钱,现金支付,不回来不给钱。卡脖子是妻子的强项。无奈,孩子说,那就两周吧。妻子说,必须两周……看他们在那里商讨条款,我就坐在茶几旁边,一句话也不说,品茶的味道。

  

  九月八号的清晨,睁开眼,看到窗户外面灰蒙蒙的天,似乎飘着雨星,耳朵里,哐嘡的开门声响了两次。走出卧室,我看见孩子的床铺空着,我知道,他一定去外面看天气了,今天,是报名的日子。看起来,他比我们操的心多。客厅的地上,早已凌乱的摆放着很多东西,皮箱子打开着,里面整整齐齐放着他的档案、衣物以及日常用品,被子被套枕套靠背等放在沙发上,也都很快收拾停当……一片搬家前的景象。送他的人总共四个,我,妻子,岳母,娃他舅舅,他们聚在一起,回忆还有什么没有考虑周到的。

  

  我回忆我当年上学时的情形来。那天,父亲和我一人骑了一辆自行车,进了城。到了学校,他就找了一个凳子,坐在那里抽旱烟。我希望别人知道他就是我的父亲,虽然他不善言语,穿着一般。我希望他因为我而高兴,他却担心我因为他而不高兴……我能看出来!

  

  报完名,孩子情绪高涨,陪着我们在学校里转,他俨然一个导游,给我们介绍着学校的伙食,操场,图书馆,教学楼,以及各专业的区别等等。我觉得,他像一个上了几年的学生而不是一个新生,我更觉得,我们的很多忧虑都是多余的,但心里还是止不住的激动和踏实!

  

  石油大学比我们想像的要大很多。走到大门前,我提议照个xiang,把这个时刻留在屏幕上。儿子应允了。从他长这么大,他几乎不和我们照像,拉都拉不到跟前,而现在,好像换了一个人。照完相,孩子说,他想回宿舍睡一会,我明白,他要急于感受他的新生活。我说,孩子,我们要走了,爸有几句话要给你说,在学校里,最重要的是好好和同学们相处,不可以以穷富划分同学范围,穷人有可能变成富人,富人有可能变成穷人,所以,对每一个学生都应该全神贯注,不可以从情感上轻视;每一个恶人都有善良的一面,每一个善良的人都有恶的一面,所以要善待他人,做事情要有分寸,不可以把别人逼到死角,以免物极必反;每一个有用的朋友都用没用的时候,每一个一无是处的同学也会有有用的时候,从生存利己的角度讲,也不能厚此薄彼;尺有所长,寸有所短,以人之长,补己之短,说话做事要柔和……

  

  他眼睛看着别处,说,知道了。

  

  我说知道和理解执行是两个概念,知道是能听懂,理解执行是需要更改认识和性格的事……

  

  他说,爸,别说了!

  

  我不再言语,总觉得没说的话,是还没有搬到家里的家具,空唠唠的不踏实……

  

  妻子说,儿啊,一定要注意多吃饭,长身体的阶段,什么都没有长身体重要,别惜耐钱;没有钱了,就给我说,我你给微信发过去,千万不要向同学们借钱,或者参与什么校园贷款之类的,还举例说,我们就从不贷款,有多大的力气办多大的事,睡觉踏实比干大事重要,说你以后一个人就要生活了,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要用自己的碗筷,不要为了方便用餐厅的……她忘了她卡脖子时说过的话。

  

  岳母转过身,拉着孩子的手说,娃呀,不管别人学不学,你可得好好学,以后没有技术,可咋办呢?

  

  孩子说,奶,你放心,我还准备考研究生呢,我们这专业,不考研究生,出路不宽……

  

  分手后,孩子一溜烟跑了。岳母说,老话说得对,妈爸的心在儿身上,儿的心在石头上……

  

  我们不语。

  

  回家的路上,妻子他们都睡着了,不知是疲惫还是踏实或者别的什么,车里静得很,能听见车窗外的雨声,车窗外,一溜带串的车,奔跑在同一条路上。

作者:苍墨,本名商卫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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