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作家 || 高 涛:回 家(小说)

回     家

文/高涛

  

  儿子一个多月都没过来,连一个电话也没打。李丽英就跟丈夫孙一民唠叨,都说女大不中留,养个儿子有什么用呢,媳妇娶进门没几天就把爹娘忘得干净!孙一民没有吭声,他正在用水果刀一丝不苟地剜一颗土豆上的烂疤。土豆是老婆李丽英在早市上买的。孙一民哼了一声,李丽英明白是嫌她又买便宜货了。李丽英说你哼个屁,你要是个有能耐的男人我情愿买这个!要不是有烂疤,一块钱能买一大堆?少说也有七八斤哩。孙一民果然不再哼了。

  

  孙一民家附近的曹家巷有个早市,天不亮就挤满了从乡下赶来的菜农,唧唧喳喳像一群早起的麻雀。起初,只有蔬菜摊,到后来,卖衣服的,卖瓜果的,卖早点的,卖什么的都有。都是些质劣价廉的地摊货,很合那些低收入者的口味。早市只有两三个小时,九点前就有城管人员手里拿着喇叭催命鬼似地喊:收摊咧!收摊咧!李丽英每次都掐着点八点半赶到市场,那阵子摊主都急着收摊,东西要便宜多了。

  

  李丽英到底没忍住给儿子孙皓天打了个电话,问儿子在哪,儿子说我在妈这边哩怎么了?儿子说的妈当然不是李丽英,李丽英很窝火。看看,才几年光景就一口一个妈地叫上了,也不想想自己到底是谁身上掉下来的肉疙瘩?想想自己一把屎一把尿地把儿子拉扯大,儿子倒像成了人家的儿子,李丽英的眼眶就不由分说地湿热了。心,也一抽一抽的。儿子脑子里的弯子还没转过来,李丽英已经把电话挂了。儿子再打过来她就是不接。儿子只好打孙一民的手机,孙一民放下手中的土豆,扯过抹布胡乱地擦了擦手拿出手机,儿子说爸我妈咋咧?孙一民说,你妈?你妈她好好的。顿了一下,又说,你妈她……怕是想妞妞了?儿子“嗨”了一下,说多大点事呢,礼拜天我抽空带妞妞回去一趟。

  

  妞妞是李丽英俩口子一手带大的,现在的年轻人都嫌麻烦,生娃不管娃,像是给老人生的,妞妞在三岁前都是爷爷奶奶带,就连晚上睡觉也和爷爷奶奶一个被窝,一只猫养了三年也会养出感情来,何况妞妞是他们的宝贝孙女。

  

  妞妞五岁了,在幼儿园上大班。

  

  妞妞三岁后就被儿媳妇夏青禾接到她娘家送到“实验幼儿园”。“实验幼儿园”属私立学校,教学设备环境还有师资在市里都是一流的。当然收费也是全市最高的,一年两三万哩。

  

  李丽英俩口子不想让孩子走,说幼儿园不就是个哄娃的地方嘛,咱家楼下马路对面就有一家。再说,孩子才多大啊!妞妞也配合似地又哭又闹,一口一个不去外婆家不去外婆家。孩子一闹腾,夏青禾脾气就上来了,小眼睛一瞪,你去不去!孩子一边哭一边摇头小嘴里还念叨我不去啊我不去我要爷爷我要奶奶。夏青禾一手拽起孩子的胳膊,一手搧打孩子的屁股上,孩子的哭声更尖利了。李丽英赶紧过去把孩子抢过来抱进怀里横着脸说,娃不愿意去就算了,那嫩屁股能经得住打?下手还那么狠!夏青禾气呼呼地说,我看都是让你们老人给惯坏的,你们这不是给孩子长劲嘛!我知道孩子打生下来就粘你们,可是大人们总得为孩子的将来想想吧,得让孩子从小受到一个好的教育,不能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李丽英抱住孩子给她揉搓被打红的屁股,眼里绷着泪花劝起妞妞来了,说妞妞乖妞妞不哭妞妞听话,爷爷奶奶往后天天去看妞妞啊。

  

  礼拜天一大早李丽英俩口子就去了菜市场,他们买了半斤猪肉又买了一斤茴香就高高兴兴地回家了,两个人绑起围裙就忙活起来,孙一民剁肉剁葱姜,李丽英和面擀皮,煤气灶的火苗蓝盈盈跳跃,锅里的水吱吱地响,眼看就要见到妞妞了,两个人心境都不错,竟破天荒回忆起了他们谈对象那阵的光景,李丽英说还记得你第一次去我家我和娘正在厨房包饺子,你非要掺和,结果你包的饺子刚放进锅里就咧开了嘴,还没捞出来就烂在锅里。孙一民说,真快呀,眨眼都三十一年了。

  

  李丽英的手真巧,她专门包了一些造型各异的动物形状的小饺子,小猪小狗小兔子小猫,兔子的眼睛是红豆做的,小狗的眼睛是两颗黑豆,一群小动物热热闹闹地挤在案板上,那是专门给妞妞包的。包完饺子已经是上午十点半了,俩口子就坐下来一心一意地等着儿子和孙女。李丽英对孙一民说,你再去楼下看看,都快十一点了,孙一民嘴里小声嘟囔说刚上楼又要下楼,李丽英问她说什么,他说没说什么,噔噔地下楼了。一会又无精打采地上来了,李丽英知道又是没见人,也不吭声。过了会又说,要不给儿子打个电话,问一下走哪儿。孙一民说,不不不,还是再等等吧,万一手里握着方向盘分了神?到了下午两点多,还不见儿子的影子,孙一民就坐不住了,打儿子的手机,转移到移动秘书台了,再打媳妇手机,又说不在服务区。

  

  缺了儿子和孙女,这顿饭吃得没滋没味的。刚热起来的心一下子又凉下来。那些“小动物”被李丽英关进冰箱。冰箱是妞妞生出来后儿子买的,儿子对李丽英说妈往后妞妞喝的牛奶就放冰箱里,不放牛奶的时候李丽英就拔掉电源,一度电几毛钱哩。自从妞妞被接过去家里的冰箱就成了聋子的耳朵。

  

  儿子一家搬过去后,李丽英俩口子心口时不时就会咯噔那么一两下,酸酸的,还有些痛。也难怪,自己种下的麦子,浇水锄草施肥,麦子黄了,却让别人割了。现在就连小孙女这棵幼苗也要被别人挖走栽到他们家地里了。

  

  儿子是一步步被一双看不见的手拽走的,儿子当初结婚时,女方家就要把婚房布置在他们家,一百九十多平方的房子装修得皇宫一样,听说光装修就花了三十多万。可是李丽英俩口子却说啥都不松口,是自己儿子结婚又不是人家儿子结婚哩,再说姓孙的住在人家姓夏的家里算怎么回事。吃人家的饭,住人家的房,能放出一个硬气的屁嘛。夏青禾妈妈说,住在那边不是住啊,住在这边是你儿子,住在那边就不是你儿子了?再说了,就你们家那鸽子窝,两个人都挤,再添两个人咋住?孙一民说我和他妈商量好了,我们搬到楼下那家,一个月六百,房租都说好了。李丽英说要不这么,先让小俩口暂时住这边,回头再搬过去,您看这样行不行?话说到这个份了,夏家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孙一民俩口子想法很简单,谁是茶壶谁是茶杯这个问题得分清吧。

  

  儿子的电话是天快黑的时候回过来的,问孙一民啥事?啥事?你说啥事!孙一民说,你妈包好了饺子从上午等到现在也不见个人影,你和你媳妇的电话一个也打不通,你们到底搞什么名堂!孙一民这头蔫驴也尥起蹄子来了。儿子忙解释说他陪爸妈去“汤浴湖”泡温泉浴去了,媳妇陪妞妞上钢琴课去了。孙一民要儿子过来把给妞妞包的饺子拿过去,儿子却说开车来回一趟烧的汽油钱都够买几斤饺子哩,你们自个儿吃吧。孙一民刚想责问儿子外面买的和自家包的能一样嘛?还没来得及张口,儿子却把电话挂了。狗东西,越来越不象话了!孙一民冲电话喊。可是,电话无动于衷,不哼不哈像个哑巴。

  

  孙一民对说李丽英说,要不我给送过去?李丽英先没吭声,过了会说,做父母的也太贱了吧。说话的工夫,晶莹的露珠从眼角滑落,蜿蜒向下,宛如一条透亮的蚯蚓。孙一民叹了口气,说,贱就贱吧,世道反了,儿子成了老子,老子反成了儿子。满天下的父母,有几个不是儿子的牛马呢?

  

  李丽英嘴上不让去,可心里却在想,不去怎么办?谁让妞妞在人家里。妞妞成了人质,儿子孙皓天难道不是人质吗?可谁又是绑匪呢?是夏家?是权钱?还是这个越来越让人搞不懂的社会?

  

  要去夏家,孙一民俩口子还真怯火,过去一次,心里驴踢一样的难受。人有了钱得了势,连说话的腔调也变了,就是放个屁也比别人响亮,见人一副爱搭理不搭理的样子,像谁欠了他们银两。也许是他们太敏感了,老觉得自家穷,又没地位,人穷气短,人微言轻。

  

  孙一民本想在门口小超市再买了几袋小孩子喜欢吃的袋装食品,可一想还是算了,上次他去夏家给孩子也带了小食品,夏青禾妈妈当着他的面把那些食品扔进垃圾筐,说以后别买那些几毛钱一袋的地摊货,都是些黑作坊加工的垃圾食品,吃坏了孩子怎么办!他最后只带着那些活泼可爱的“小动物”,跨上他那辆破旧的“永久”牌自行车向“枫叶新都市”蹬去。呼哧呼哧蹬了一个半小时才到了亲家楼下,他不想上楼,生怕热脸再碰到冷尻子,就给儿子打了个电话说,我给妞妞把饺子送过来了,在你们楼下呢,你带妞妞下来我和孩子说几句话就走。儿子责怪道,哎呀爸,你怎么不事先打声招呼!我们在“竹园”吃火锅呢,要不你挡个车过来一起吃吧。孙一民说他吃过了一点也不饿他得赶回去。儿子说那就把东西放在传达室我们回去取一下。

  

  孙一民从儿子家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半了,李丽英手里捉着针线坐在床头缝补一条掉了色的女式内裤。孙一民一进屋她就停下手里的针线盯住孙一民看。孙一民两手空空的,看来东西是送出去了,可脸上却像结了层薄霜。见到妞妞了?李丽英问。孙一民抢过来李丽英手里的内裤说,别补了,难看死了!李丽英不以为然,说难看?有什么难看的?再说了那东西穿在里头,也就是你,谁看得见!一句话说得孙一民心尖像被蜂蛰了一样难受。

  

  夏青禾的父亲夏治国是市投资公司的老总,屁股下压的是“霸道”轿车,嘴上叼的是“中华”。母亲是税务所的科级干部,而孙一民则是市毛毯厂车间流水线上的普通工人,李丽英是国棉三厂职工,二十年的工龄了,一个月工资才八百多。双方的情况明摆着,一个是苹果,一个是土豆。

  

  第一次见亲家的面,孙一民俩口子就搞得被动,难堪,说好是男方家请人家女方家,吃饭地点是夏治国派人预定的。孙一民俩口子到了饭店才知道是在“悦美饭店”,孙一民心里就突突地跳,没吃过猪肉可他听过猪哼唧,“悦美饭店”是市里有名的四星级酒店。孙一民揣了一千,李丽英说再拿五百吧,万一不够别把人丢到饭店。一千五,他们俩口子不吃不喝也要攒两个多月。俩口子以前从没进过“悦美饭店”,一进去就被里面的气派和豪奢震住了。就连穿着统一服装的女服务员也像是精心挑选的,齐刷刷地一般高,个个青春靓丽,眉清目秀,唇红齿白,温婉可人。夏治国俩口子在前,孙一民俩口子在后,还没到旋转玻璃门跟前,穿红旗袍的门迎就微笑朝他们点头,问夏总好。一个笑吟吟地把他们带到二楼的“花好月圆”,包间布置得雅致清爽,一看就很上档次。孙一民胡须刮得青亮亮,还专门找出前些年厂子发的藏蓝色工作服穿上,左胸口位置绣了“劳动标兵”几个小红字。李丽英呢,也专门去理发店,把头发剪短,再烫成一圈一圈的,看起来又时尚又显年轻。坐定后,服务员手持菜单径直走到夏治国跟前问要不要点菜。孙一民心里一紧,他担心夏治国把点菜的差事推给他,要是那样,那可真要出洋相了,他压根就不会点菜,好在夏治国没有问他,很随意地点了几道菜,都是招牌菜,又要了一瓶十五年“茅台”。孙一民松了口气。孙一民从烟盒抖落出一支“红塔山”递给夏治国,夏治国瞥了眼没接,说还是抽这个吧,自己从烟盒里抽出一根,老练地叼在嘴上,随手那包“软中华”丢在孙一民面前,孙一民嘿嘿一笑说我不会抽,又推到夏治国面前,同时从口袋里掏出早准备好的打火机给夏治国把烟点上。

  

  夏治国俩口子吃得很文静,蜻蜓点水般地夹一筷子歇半天,早吃腻了似的,而孙一民俩口子则吃得很压抑,都掖着藏着,不敢放任自己的胃口,怕让人笑话。一条清蒸什么鱼只动了几下筷子都没人夹了,孙一民本想让服务员把剩下的鱼打包,当着亲家的面,他又开不了这个口。一桌子饭菜三千八百多。这远远出乎了孙一民的估计,就那么简单的几道菜,凭啥值那么多钱!是金子做的还是银子做的?他叫喊着要看人家的账单,李丽英急得在桌子下面拿脚碰他,夏治国把一张金黄色的卡递给服务员说,买单。孙一民尴尬地说,亲家,说好了我们请你们的……夏治国说什么谁请谁的,不都一样嘛。孙一民弄了个大脸红。

  

  出了门,夏治国的专车已伺候在外面路边,司机是个看起来很灵光的小伙子,夏治国还没到车门跟前,小伙子就拉开车门,手搭起凉棚,夏治国回头对孙一民俩口子说,要不让小刘送你们一下,孙一民忙摇头说不咧不咧,十四路车通到家门口了,很方便的。夏治国的车一走,孙一民突然掉头跑进饭店,李丽英愣在原地。孙一民一口气跑进“花好月圆”,服务员正在清理桌子,见他慌乱的样子就问是不是落下啥贵重东西了?他问,鱼呢?什么鱼?服务员问。他说我们刚才吃剩的鱼呢?服务员说,扔了!孙一民问,扔哪儿了?服务员说在厨房外头。他跑过去掀开门帘,一只黑猫正扑向那盘鱼,他一脚踢开黑猫,把盘子高高地举在手中,黑毛的胡须都竖起来了,嘴里发出呜呜的鸣叫。好在黑猫还没吃到口。他叫过服务员用塑料饭盒给装起来,嘿嘿一笑,对服务员说,给我家的猫带回去。这盘鱼得多少钱?他问服务员。八百八十八。服务员背口诀一样熟练。

  

  李丽英看见他手里的塑料袋就明白了。孙一民呵呵地笑。孙一民当然没有告诉李丽英那多半条鲍鱼是他从猫嘴里夺回来的。晚上孙一民俩口子把鱼熥热了就坐下来津津有味地吃起来,没有外人在场,就吃得随心所欲,吃相多少有些不雅,管它呢。孙一民竟然吃出了眼泪。

  

  李丽英说好好的,又是怎么了?她这么一说,孙一民扯开嗓门哭开了,一边哭一边说,丽英啊,都怨我没能耐,自己活得窝囊,还要连累老婆。

  

  其实,李丽英完全可能过上另外一种生活,可是那种可能却被她自己断送了。李丽英年轻那阵是国棉三厂的厂花,是厂职工文艺队的演员,她人长得漂亮,歌唱得好,舞姿极好,还会把一把小提琴拉的悠扬流畅,作为女人,她不但长了张好看的脸蛋,还具备多种艺术才华,这样的人才在两三万人口的国棉三厂也绝对是“万绿丛中一点红”。花香惹蝶。这些“蝴蝶”中有干部,教师,技术员,连长,可她偏偏却看上了孙一民。她哥哥有一位最要好的中学同学陈志涛,人黑了点,个头中等,功课却很好,他有事没事老爱往她家跑,起初她没有在意,后来他就看见了那个男生眼里的火苗,那棵火苗也许隐藏得很深,但她能看得到,她说她甚至能听见那束火苗在急促地呼吸。陈志涛的目光里闪烁着一股难以觉察的忧郁,可他却说他喜欢凝听马蹄敲在草原上的回声,说那是人世间最美的天籁。瞧,他就是这么一个忧伤又浪漫的人。后来,是的,后来呢?后来,那个男生分配到建筑公司当了技术员。再后来,技术员抄了一首诗席慕蓉的情诗给她,还把题目换成了《致L……》,“……佛于是把我化做一棵树/长在你必经的路旁……而当你终于无视地走过,在你身后落了一地的……那不是花瓣,那是我凋零的心”L是谁呢,她没有问,他也没有说。后来,他花掉小半个月的工资,给她买了一条大红色的韩国进口的真丝纱巾,可她却说我为什么要你的纱巾呢?其貌不扬的陈志涛从来没被李丽英看进眼里,那时,毛毯厂的孙一民已经在她的心里生根发芽了。他们是在单位之间搞的联谊汇演上认识的,孙一民吹的笛子把少女的心吹软了,也把少女那平静的心湖吹皱了,毛毯厂和国棉三厂一墙之隔,毛毯厂有职工舞厅,每礼拜都开放一次,李丽英找孙一民教她吹笛子,她教孙一民跳舞,从慢三慢四到探戈华尔兹拉丁舞,尤其是两个人一起跳拉丁舞时,那深情的凝望,那柔美的扭转,那迅捷的转身,那天衣无缝的默契,他们成了舞池里最耀眼的一对,孙一民高大魁实,浓眉大眼,朴实忠厚,是那个时代众多女孩子梦里的天堂。俗话说:男追女,一堵墙;女追男,一层纸。这层纸很快就被捅破了,他们不久就结婚了。

  

  多年以后,就刮起一阵风,到处打着改制改革的旗帜搞合并重组,毛毯厂倒闭那年孙一民四十,儿子刚上大学,这是个尴尬的年龄,当爷嘛,太早。找工作嘛,太老。他一没文凭二没技术三没关系,看看人家的招聘条件,连招聘保安也要求高中以上文化,就后悔自己当年只读完初中,硬了头皮进去,人家问他找谁?他说我谁也不找我来应聘,应聘?就你?人家问他啥文凭?他说初中。人家扑哧地笑,说初中毕业证还叫文凭?说明白点也就认识几个字,你好好看看招聘广告上的要求。孙一民最后灰头灰脑地走了,耷拉着脖子活像头蔫驴。

  

  夏青禾结婚第一年年底就生下妞妞,妞妞一天也没吃过妈妈的奶,吃的都是四五百块一盒的高档奶粉,李丽英想不通,媳妇有的是奶水,为啥要花冤枉钱买奶粉?再说了,别看那东西死贵,可不一定有母乳养人。媳妇却说要保持体型。开水烫的奶粉温度不好把握,不像人的奶汁温热香甜,水温高了,奶嘴一贴住孩子嫩嘴唇孩子就哭闹,嗓子都哭哑了,李丽英看见孩子哭得伤心,自己的泪花也哗哗的,好像烫着的不是孩子树芽一样的嫩嘴,而是她的心尖。李丽英把自己的衣服撩起来,把孩子的小嘴按在她那并不饱满的蔫奶头上,她的奶头虽然没有完全萎靡,可却像失去水分的瓜果,皱皱巴巴的,小孩子咂巴了几口,大约是咂摸不出东西的来,丢开奶子又哇哇地哭上了。

  

  夏治国俩口子要上班,有时候只好利用周末去看看孩子,也许因为忙,检查工作似的,这儿看看那儿瞧瞧,每次照例都要抱怨几句,什么孩子裤子尿湿了也不知道换啊,尿布没刷洗干净就给孩子用啊,眼屎把眼睛糊了也不知道擦啊,好像李丽英是个蹩脚的保姆。李丽英心里怨气,我这不好那不好,干脆你抱过去试试!真是站着说话不嫌腰痛!可她不敢说出口,人家就等着她说那话呢。还放话说不行的话就把孩子送过去,大不了雇个保姆。她不能跳进别人给自己挖的坑。

  

  立冬那天他们又来了,一走进屋就埋怨,这么大冷的天也不知道生炉子,大人受得了,那么小个孩子受得了嘛!听听,都是些戳人心窝子话。李丽英当时就窝了一肚子气,可她只能让气憋在肚子里,要不是人家,儿子刚结婚没两年就能当上科长。孙一民在厂子干了二十一年,年年不是先进就是标兵,可到底还不是个破工人,儿子是孙家的台柱子,儿子的明天就是孙家的明天,儿子是人家捏在手里的一颗棋子,孙一民俩口子能怎么样?其实有时候想想,打掉的牙就得往肚子里咽。

  

  陈志涛当了建筑公司的总经理是后来的事情。李丽英有时候也会想,要是自己当年嫁给了陈志涛呢?就是不嫁给陈志涛嫁给那个连长那行啊,那个人后来听说也当了师长。后悔有什么用呢?往事不堪回首,不说也罢。嗨,年轻那阵找对象只要长相好,人实在,别的啥都不管不顾。现在才醒悟过来,找男人就得找有权有钱的。要不那么多的电影明星歌星,脸蛋一个赛一个好看,为啥都争着抢着往大款高官怀抱里钻。可惜,这一点,她明白得太晚了。

  

  当然长相也不是一点用没有,孙皓天能成为夏治国的女婿,除了他的才华,不能说和他的长相无关。

  

  比起二十年前的孙一民,孙皓天要英俊潇洒多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他没有孙一民当年的憨厚,却自有一股威武灵秀之气。孙皓天聪敏能干,形象又好,待人热情又有礼貌,很快赢得大家的好感。

  

  夏青禾第一次看见孙皓天是在爸爸的办公室,夏治国的手提电脑出了问题,就让孙皓天过来看看,夏青禾推门进来的时候孙皓天正在检查电脑,夏治国笑笑说,哦,我女儿青禾。孙皓天笑着点头问好。

  

  也许是心思都放在电脑上,孙皓天只瞥了一下夏青禾,就埋头捣鼓电脑。

  

  夏青禾太平常了,她是一堆土豆里那最不起眼的一个,细看,甚至还有不少瑕疵,比如,鼻梁扁平,比如,皮肤黝黑,人又瘦小。

  

  夏青禾只见了孙皓天一面就放不下了。回家就跟爸爸打听孙皓天。夏治国笑了,心想女儿有心事了。后来他就让孙皓天每个周末去他家教夏青禾手风琴。响鼓不用敲,孙皓天能不明白嘛,孙皓天追求夏青禾指向明确,今天请喝茶,明天一起吃“肯德基”。李丽英第一次见夏青禾心里就疙疙瘩瘩的,她起初不愿意,什么啊,一个是金花,一个是狗尾巴草。可一听说人家女孩他爸是儿子单位的老总她的话瞬间就变过来了,说黑是黑了点,低是低了点,可人家女孩也不难看,再说了眉宇间那颗黑痣一见就有福。孙皓天私下对他妈说,对那女孩一点感觉都没有。他妈妈却不这么看,感觉?啥叫感觉?妈当年要不是找感觉能落到如今这个地步吗?当年我没看上眼的,人家后来当了老总的,当了处长的,当了师长的,可妈当年一心迷上了你爸,谁的话也听不进去,结果找了你爸,人倒是个实诚人,也没啥坏毛病,不抽烟不喝酒,可有什么用呢?再说了人家她爸是你们单位的头头,人家女孩子又在市容局上班,要不是你自身条件好,就咱家那光景人家不定看上呢。

  

  妞妞被接到她外婆家后,孙一民的家空荡荡的,人心也空落落的,日子一久,一点意思也没有了,孙一民在李丽英的建议下买了辆旧三轮车,他们在曹家巷摆起了一个小货摊,孙一民每天骑自行车去十三里外的市场批发些零碎的日用品,指甲刀,钥匙扣,手机套,鞋垫什么的,挣的虽是小钱,可日子到底好对付一点。

  

  可是好景不长,没过多久,他们的三轮车就被市容管理人员扣了,说是影响市容,拖了城市创卫后腿。李丽英挡住人家,说我家亲戚也在你们单位,你就放了我吧。什么?你家亲戚?谁啊?我还和省长是亲戚哩!一个穿制服的笑着说。李丽英说真的,我不骗你们,我儿媳妇叫夏青禾,夏青禾你们认识吧?那人再次笑了,说,人家夏青禾说过她公婆在财政局上班,现在又冒出一个摆货摊的公婆来,你们真能编啊?没要来三轮车,李丽英只好求儿子给媳妇说一声,看能不能让市容上把扣押的三轮车要回来。儿子一听气就上来了,说,要说你们去说我不说你们也真是的!

  

  中秋节那天,儿子带妞妞回去过一趟,给孙一民俩口子送了盒“米旗”月饼,一条“中华烟”,还让孙一民不要把东西送人,说值好多钱呢。在家里坐了不到两根烟的工夫又要走,还说晚上家里人要上外头吃饭,他得回去联系饭店。孙一民说,那让妞妞留下来,你妈想让孩子在家里过个十五。孙皓天说,算了吧,孩子一个人睡惯了,不习惯和大人们挤一张床。李丽英说,孩子和我们一张床上睡了三年,什么习惯不习惯的,怎么现在越来越和人家人一个鼻孔出气啊,是你媳妇娘家不愿意还是孩子不愿意?李丽英掉过头问妞妞说,妞妞晚上跟爷爷奶奶一起睡觉还是回你外婆家?可妞妞说,我还是跟爸爸回外婆家吧,外婆家可大哟,好吃好喝好玩的可多了,还养了好多好看的热带鱼呢,要不你们跟我一起住外婆家吧。孙一民俩口子没有想到妞妞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两个人,四只眼,眼泪哗哗地看着妞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月光如水,朦胧得像个梦。

  

  李丽英一个人站在阳台上,她一抬眼就看见那轮圆月,月很圆,也很冷。孙一民走过来,说,进屋吧,外面太凉。说着把一件棉绒大衣给她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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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简介:高涛,陕西乾县人。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供职于西安市某市政公司。2007年开始小说写作,在《山花》《文学界》《芳草》《飞天》《西南军事文学》《星火》《鸭绿江》《四川文学》《天津文学》《延河》《山东文学》《延安文学》等发表小说四十余篇。有小说被《小说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转载并入选人民文学出版社21世纪小说年度选《2012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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