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师有话讲
君君和我中学同窗六年，同桌两年。他喜欢饮用苏打水，也喜欢引用名言，
——有时治愈，常常帮助，总是安慰。
出自美国医师特鲁多，写在他墓志铭上。
（图片作者：吴伟康）
医者妙手仁心，救人为上。医师常说，
——手术过程很紧张，最后还是切除了肿瘤。回了病房你好好恢复。
病人此时定是感激涕零。
人力资源业者，招人为急。我常说，
——选拔过程很激烈，最后还是挑中了你。进了公司你好好工作。
候选人此时定是为才华受赏识而欣喜。至于感激，谈不上吧，人力资源起过什么关键作用吗？
医师手持柳叶刀，像詹姆斯·邦德拿到了特许执照，能切割病人身体，因此而自豪，甚至自负，也在情理之中。
姜姓同学是脑外科医师，曾经大咧咧对我说，
——我关照你啊，把你每一本书都签好名，下回给送来。
可能他只是惯于如此语气，没什么恶意，但我惊诧未改。
要是我去找姜医师看病，肯定是脑子坏掉了。（这句话是双关哦）
医师把自己当成神，也就算了。怕就怕，病人把医师当成神，拒绝接受痊愈以外任何结果。君君说，医患矛盾往往是这么来。
想当年，君君通过飞行员体检后，居然放弃了，下决心报考医学院，与母亲在医院工作有很大关系。命运作弄，他被调剂到预防医学专业，没当成医师。
小俞看重医师职业安定（当年还有福利分房），受人尊敬，为亲友带来很多便利。命运顺遂，他攻读临床医学专业，毕业后进了市立医院。
老段不想当领导，觉得在医院，不当领导也可以体面过一生。命运开了个大玩笑，他如今在上市公司科锐国际担任副总裁，手下管几百号人。
老段结合长期人才寻访经验，得出结论，弃医者无非三类原因，工作强度扛不住，待遇让人不满意，发展不顺利。他做了五年医师，职业阶梯只攀登了一级就放弃了，原因是从天赋到勤奋都比不上那么多同侪，出头无望。
和所有行业一样，医师中也存在着鄙视链，一般是钱多看不起钱少，热门看不起清水。小俞实习期满，进了放射科，居于链条末端。
医师需要知识不断更新。基础理论扎实，临床经验丰富，才能融会贯通正确诊断，成为优秀放射科医师。小俞感叹，近来自己越来越荒于俗务和嬉，看书看图谱时间少了。从这个角度说，人工智能学习力超强，善于从海量数据中识别特征，读片精准度超过人类，就像阿尔法狗围棋技艺超越人类高手，早晚会发生。
小俞补充说，还有口腔科，谁也看不起。这并非中国独有，美国电影《宿醉》里，斯图向酒店前台炫耀医师身份，菲尔故意拆穿说，他只是牙医，要是有人心脏病发作，还是得打911。
就算比不过其他医师，牙医还是比心理咨询师地位更稳固。心理治疗鼻祖弗洛伊德一直抱怨，身为犹太人而遭受排挤，精神分析法不被学术圈认可。管理宗师德鲁克曾与他同期生活在维也纳，在回忆录《旁观者》里指出，主因其实是弗洛伊德收费过高，且不肯出义诊。
——心理咨询也算医师？
袁林这么说，不仅是谦虚而已。我们结识于应用心理学研修班。我浅尝即止，充实人力资源工具袋罢了。她努力考取从业资格，在深圳做起了心理咨询师。
经年累月，袁林经手许多个案，除了婚恋问题和亲子关系，个人成长占很大比例。每次能走进来访者内心，从平凡中发现真实和美好，帮对方做出积极改变，她都很有成就感。
单靠心理咨询收费，在中国很难过上体面生活。袁林会另外接一些社群经营、培训课程等项目。她分析这种情况有几个原因，一是心理问题造成病耻感，让患者选择沉默，二是中国人提倡性格内敛，有心理问题不愿求助，三是心理咨询服务宣传不足，少为人知，四是咨询收费相对来说较高，叫人望而却步。
要是我去找袁林老师咨询，肯定是脑子坏掉了。（这句话还是双关哦）
无论哪科医师，都对当下医疗体制有很多意见。还是老段水平高，
——当今最主要的，仍然是人民群众日益增长的健康服务需求，和非常有限的医疗服务供给之间的矛盾。
作为公共卫生管理者，君君感想良多。医生面向个体，公共卫生面向集体，受关注度自然不同。当年毕业时，预防医学专业供过于求，疾控中心常年就那么几号人，直到非典以后才开始受重视。要不是SARS病毒，谁会知道钟南山。要不是新冠肺炎，这十七年间，谁又记得钟南山。
君君谈到工作，无论之前监督医疗机构和人员规范，还是现在监管医疗保险资金使用，都有点像交通管理。假如所有驾驶员都自觉遵守规则，哪里还要交警指挥。很遗憾，好多人不爱守规矩。
我向来无条件支持君君。当年他主管中心血站时，我特意去献血400毫升呢。
学过医，还是会生病，就像学过人力资源，还是会丢工作。
老段去看病，有几条原则，一是自己排号，不找同学，因为他们很忙，二是遇见医师发表过大量论文，总觉得有点不务正业，三是不敢用中药注射剂，因为它既违背了中医原则，也违背了西医原则。
有个时期，君君热衷打麻将，常和我在牌桌上切磋。每次他听牌，手就会抖个不停，我们笑话他心理素质差。后来渐渐发现，不听牌，他手也抖。不会是年纪轻轻，就得了帕金森病吧？经过神经内科专家检查，君君罹患了姿势性震颤，没什么要紧，也没什么特效治疗方案。反正我们不约他打麻将了。
还好君君没当临床医师，开刀时手抖，就野豁豁了。
还好君君没当飞行员，开飞机时手抖，就野豁豁了。
医师最难处理，就是病人不治时，要对家属说，
——我尽力了，很抱歉，你亲人还是走了。
没有勇气说，大概就不适任医师。
人力资源最难处理，就是裁员时，要对员工说，
——我尽力了，很抱歉，你被终止合同了。
刚开始，我也很为难。说过许多次后，心里就稳定了。有时候，我连「很抱歉」都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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