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观:一代情种死后,人生寂寞了五百年,连苏轼都为他扼腕叹息

北宋元符三年(1100年),已见颓势的宋帝国送走了一位励精图治,却天不假年的英主——宋哲宗赵煦,迎来了一位除了做官家外样样拿手的宋徽宗赵佶,而这也为日后靖康之耻的爆发埋下了因果。按照一朝天子一朝臣的政治惯例,曾因新旧党争而在前朝被贬黜的官员们纷纷接到了官职变迁的调令,此时正被贬在雷州,受到当地官员严加约束的大词人秦观也迎来了自己的机会——复命宣德郎,放还横州。

这样的升迁调令对于已经53岁且体弱多病的秦观来说其实已经毫无意义,但作为自己惨淡政治生涯罕见的亮色,秦观还是拖着病入膏肓的身体踏上了归程。遗憾的是,历史没有再给秦观大展宏图的机会,而是给了他一个诗文大家该有的体面结局:行至藤州之时,秦观游历光华亭,因口渴而向路人讨水喝,而等路人将水送到他面前的时候,这位几乎一生都在被贬谪的大词人望着那一碗清冽的水,含笑而逝,结束了自己极尽失意的人生。至藤州,出游华光亭,为客道梦中长短句,索水欲饮,水至,笑视之而卒。——《宋史·秦观传》

秦观的离去,对于风雨在即的北宋政坛来说称得上毫无波澜,毕竟像他这样的芝麻小官多如草芥;但对于当时的词坛来说,秦观的辞世无异于一场地震,他的恩师苏轼在得知噩耗后心头大恸,说出了那句:“少游不幸死道路,哀哉!世岂复有斯人乎?”能让豁达乐天如此的苏轼说出此言,秦观二字就足可以光耀历史了……

时光轮转,五百多年的风雨打过,王朝也从昔日的宋,跨过了元明的纪年,来到了清朝。当大诗人王士祯夜泊高邮时,深夜的他辗转难眠,耳畔尽是缠绵悱恻的雨落于舟蓬而发出的沙沙作响,满怀愁绪的王士祯想起了秦观,那个消散在五百年前的伟大魂灵,于是他发自内心地感慨了一句:“风流不见秦淮海,寂寞人间五百年。”

无论是五百年前苏轼说的那句:“少游已矣,虽万人何赎。”,还是五百年后王士祯说的这句:“风流不见秦淮海,寂寞人间五百年。”,所有人都在提醒我们,秦观在世时,北宋词坛无人能遮掩他的光芒;秦观辞世后,五百年间也再无一人能承袭他的风韵。提及秦观的时候,我们对他的人物勾勒似乎永远定格在意气风发的青年时代,毕竟也只有正当风华绝代的好年纪,才能写出那首《鹊桥仙·纤云弄巧》,一句“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为天下痴情儿女,道尽相思之苦,也送上矢志不渝的祝福。但其实秦观真实的人生绝少有风华正茂的亮色,更多的是愁苦和愤懑,是怀才不遇的苦楚和颠沛流离的困顿。出生于宋仁宗皇佑元年(1049年)的秦观并没有显赫的家世,但从他自小就饱览群书且文采斐然的记载来看,秦观至少来自高邮的小富之家,不被生计所累是这个家庭能带给秦观的唯一礼物。年少的秦观一定是高邮街头的鲜衣少年,史书为他留下了“少豪隽,慷慨溢于文词”的溢美之词,他为人豪迈,容颜出众,出口便是传诵千古的诗词,举手投足之间都散发着贵公子的无上风华。宋神宗熙宁十年(1078年)以前的秦观是无忧青年,他纵情游弋江湖,将书中所学与途中所见一一印证,真正做到了知行合一。而随着宋神宗熙宁十年(1078年),秦观见到了自己的人生偶像——苏轼后,他的人生也开始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苏轼毫无疑问是秦观人生的贵人,如果没有苏轼的举荐和提携,也许秦观这辈子都难中科举,更不用说在人才辈出的北宋词坛占据一席之地;但我们也不得不说的是,秦观后半生的接连贬谪和颠沛流离,也都源于这位口无遮拦的乐天派苏轼。这世间只有一个苏轼,也只有他这样的人才能把贬谪带来的苦难甘之如饴,但秦观显然没有苏轼洒脱,他甚至没有黄庭坚的处变不惊,贬谪的打击就像是铁锈般一点点腐蚀着这位曾经“豪隽”的少年,让他渐渐低下了头颅。但从秦观宁愿被贬到天涯海角,也不肯对苏轼泼脏水的行为来看,秦观对于苏轼这位恩师一定是感激多过埋怨的。曾有人问过这样一个问题:如果秦观知道结识苏轼的代价是终生放逐的话,他还会在熙宁十年(1078年)舟车劳顿地赶赴徐州拜谒吗?

历史没有如果,因为从秦观带着无比的崇敬说出那句“我独不愿万户侯,惟愿一识苏徐州”的时候,这两位北宋词坛的顶流就已经建立起了深厚的羁绊。熙宁年间的苏轼正处于流年不利的人生低谷,因为反对王安石变法,让他遭受了前所未有的政治压力,不得已自请出京转任地方。而在此时能遇到一个铁杆粉丝,对于苏轼而言,也算是一种另类的肯定吧。细细读过秦观的词作文章后,苏轼瞬间意识到词坛即将崛起一位新星,他对于秦观不吝称赞,以“屈(原)宋(玉)之才”来肯定秦观的才学,更是勉励秦观在科举之路上继续走下去,因为苏轼知道秦观中举只是时间的问题。得到偶像的认可让秦观倍感振奋,他开始更加钻研学问,纵然是先后两次落榜,也从未浇灭他内心求取功名的熊熊烈火,而贵人苏轼也瞅准了机会就“实名点赞”秦观,甚至跑到了曾经害自己不得已主动外放的王安石面前去推荐,后来又不放心地专门写了封信——《上荆公书》。

信中有段话是这样说的:“才难之叹,古今共之,如观等辈,实不易得。愿公少借齿牙,使增重于世,其他无所望也。”为了秦观,苏轼可以说是煞费苦心,他不断在王安石面前强调秦观是才子难寻,更希望能借着王安石的影响力来提携一下秦观。而冷面如王安石这样的人物在读完秦观的诗词后,也不得不称赞一句:“清新似鲍、谢。”有了两位大V的实名推荐后,久不中第的秦观也终于在宋神宗元丰八年(1088年)考取功名,虽然只被授予“定海主簿、蔡州教授”这样的微末小官,但总算是有功名在身,成了一名“基层公职人员”。

考取编制的这一年,秦观已经41岁了,虽然是一个芝麻绿豆的底层文职人员,但有恩师苏轼在前提携,仕途经济一定会比寻常读书人好太多。所以,我想已到不惑之年的秦观虽然起步慢,但当时的内心一定充满了希望和斗志。故事的一开始,确实也如绝大多数人所设想的那样,在苏轼的提携下,秦观一跃成为太学博士,而后又升任为秘书省正字,回到了帝国的心脏——东京开封府。然后,秦观的人生便从和风细雨转入了狂风骤雨……

秦观的机遇拜苏轼所赐,秦观的厄运也同样源于苏轼,而苏轼的悲剧则来源于“王安石变法”。“王安石变法”毫无疑问是一次意义深远的伟大改革尝试,但由“王安石变法”引发的新旧党争也可谓是流毒数代。支持变法派称之为“元丰党人”,即新党;而反对变法派称之为“元祐党人”,即旧党;而苏轼就是一位旧党代表。王安石的变法决心很大,纵然是自己的昔年挚友,如司马光、苏轼、韩琦等人都因为反对变法而被贬黜或外放,所以宋神宗执政时期的苏轼作为旧党代表人物是没有好果子吃的,让苏轼差点丢了性命的“乌台诗案”,也正是隶属新党的一些御史所为。但苏轼又不是一个典型的旧党人物,他跟司马光这种彻底的保守主义者不一样,苏轼反对“王安石变法”的原因是因为其中一些章程有瑕疵或者操之过急。

但随着宋神宗驾崩,仁宣皇后高氏(宋神宗之母高滔滔)临朝称制,司马光强势回归,全面废除新法,旧党瞬间“翻身农奴把歌唱”的时候,苏轼又开始为“王安石变法”辩白,认为全面废除新法内容有失偏颇。于是,苏轼同时遭到了新旧两党的排挤,而作为他的门生——秦观也遭受了池鱼之灾,开始了近十年的颠沛流离。秦观被贬的原因很奇葩,我们可以理解为“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苏轼有很好的粉丝基础,又有好友们的轮番搭救,因此即便是被贬,处境也不算太过狼狈。但秦观就不一样了,一没有强大外援,二没有显赫家世,三没有政治资本,于是动不了苏轼的政敌们开始了对秦观的残忍迫害。宋哲宗绍圣元年(1094年),垂帘八年之久的仁宣皇后高氏薨逝,早就对无视自己权威的旧党不满的宋哲宗开始了全面清洗,旧党纷纷被贬黜,新党卷土重来。

而作为旧党代表苏轼的门生,从绍圣元年(1094年)到元符二年(1099年),秦观被五年四贬,从收取酒税的市场小吏到被当地官员特别管制的赋闲人员。这五年间,秦观先后更换了五个贬谪地,从杭州到雷州,从繁华到荒芜,从踌躇满志到心如死灰。元符二年(1099年),秦观流落雷州,他不知道能干什么,能说什么,毕竟自己刚刚因为抄写佛经而被贬黜。百病缠身,万念俱灰的秦观写下了给自己的挽词,最末尾那句“亦无挽歌者,空有挽歌辞”道尽了秦观的孤独和落寞。但秦观的悲凉,苏轼不懂,因为苏轼的人生观里没有孤独和落寞,天大的灾难在他看来都是一时而已。元符三年(1100年)宋徽宗登基大赦天下后,旧党人士纷纷获得升迁,被准予回到衡州的秦观,与从儋州北归的苏轼在康海重逢。

当年意气风发的年轻人都已经变成了两鬓斑白的老者,苏轼还是那个笑嘻嘻的生活家,但秦观却已成为心如枯槁的老朽。64岁的苏轼不懂52岁的秦观为什么如此惆怅,苏轼更没有意识到的是,这一次分别就是和秦观的永别,他还在畅想着宏图大展的未来,却不知道这位比自己小十二岁的门生已经走到了生命的终点。

元符三年(1100年)六月,秦观与苏轼于康海重逢,百感交集的秦观写下《江城子·南来飞燕北归鸿》:南来飞燕北归鸿,偶相逢,惨愁容。绿鬓朱颜重见两衰翁。别后悠悠君莫问,无限事,不言中。小槽春酒滴珠红,莫匆匆,满金钟。饮散落花流水各西东。后会不知何处是,烟浪远,暮云重。苏轼没有意识到,这首词是秦观与自己的诀别之作,他甚至还笑着调侃秦观已经参透了老庄的生死之道,而秦观对于恩师的临别寄语都已经留在了这首《江城子·南来飞燕北归鸿》里。

秦观说:此去一别,悠悠世事尽在不言中;(别后悠悠君莫问,无限事,不言中。)秦观还说:此后相逢,便不知何时何地了;(后会不知何处是,烟浪远,暮云重。)苏轼以为自己读懂了秦观,而秦观呢,则继续被禁锢在自己的孤独里,带着世间无人能懂的孤寂溘然长逝。六月,苏秦二人康海重逢;八月,秦观含笑骤逝于藤州光华亭,只留下一个让后人无限唏嘘的生平,和一首让古今所有爱情诗词都为之逊色的《鹊桥仙·纤云弄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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