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里的缺憾美
《红楼梦》里的缺憾美
作者:怡然
我每次路过通州张家湾的萧太后河畔,都会抬头看一看曹雪芹的铜像,先生执笔端坐,目视东方,若有所思,风度翩然。北岸,一座归梦亭傍水而建,灰瓦朱檐,四角飞翘,古韵盎然。两旁的柱子上,是红学家冯其庸先生题写的一副对联:万古不磨石头记,千秋永载曹雪芹。
“曹家在张家湾有典地600亩、当铺一所。”1992年,曹雪芹的墓石在通州张家湾出土。
我对《红楼梦》情有独钟,不仅仅因为这种地缘关系,更因为这部不朽之作穿越时空的巨大魅力。
《红楼梦》是一部百科全书,园林建筑、饮食文化、医药常识、封建礼教、官场机巧……包罗万象,最令人捉摸不定、咀嚼不禁的还是其中渗透出的一种缺憾美。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是穿插故事始末的预言者,对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等人的命运多有预言,然而红尘中人又各有各的执念和迷惘。
林黛玉清雅孤高,葬花神伤,对景生愁,顾影自怜,如一支蜡烛,在哭泣中自我蚕食;贾宝玉仁善兼爱,重情重义,上至祖母,下至丫头,他对谁都好,为情所痴,为情所困,为情所苦;薛宝钗成熟沉稳,言辞平和,内藏锦绣,心机重,城府深;王熙凤贪恋权力,好出风头,玩弄司法,心狠手辣,机关算尽反误了卿卿性命……
他们执迷于自己的性格,近乎病态的存在,可也终究只是红尘一梦。正如一僧一道在开卷时说的:“那红尘中却有些乐事,但不能永远依恃;况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磨’八个字紧相连属,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倒不如不去的好。”
富贵以极的曹家遭遇抄家之祸,珠光宝气的世界土崩瓦解,曹雪芹随家人从江宁迁回北京。瞬间从云端跌落尘埃的曹雪芹,强烈感受到了世事无常,浮生如梦。
穷困潦倒的曹雪芹栖身北京西郊黄叶村,茅檐草舍,食不果腹。他身在低谷,精神却历劫飞升于飘渺的巅峰,眼望空山滴翠、飞鸟逐云,放不下的芸芸众生在他笔下一一复活。怀着批判精神和悲悯情怀,他回望来时路,用文字祭奠曾经的自己和自己身边的人们。
大观园里那个清幽雅致的世界装满了他的回忆,那群纯情的少男少女们是他对纯美人性的礼赞,天真烂漫的人性之花在一片难得的人间净土上自由绽放。
大观园外的世界污浊不堪,权势与欲望盘根错节,乌烟瘴气。他不动声色地勾勒一枚硬币的两面,一笔一划都是生命河流泛起的波光。权势、富贵、青春、美貌、儿女情、亲子情、天伦乐,浓墨重彩的交织,钟鸣鼎食之家的烟火气处处动人,也暗藏危机。都愿岁月静好,可一场绚烂的烟花终将灰飞烟灭,人生本来就是一部从无到无的悲剧。有而若无,实而若虚的虚无感,像幽灵一样不时从曹雪芹的笔下跳出来,让人陡然惊醒,茫然若失。
故事里的主人公都有病,这种病是流淌在血液里的,无药可医。那个封建礼教盛行的社会也是病态的,底层小人物在夹缝里挣扎,一贫如洗,活得卑微凄苦,却懂得知足感恩,有良知、有气节;上层社会权钱勾结,利益攀附,珠光宝气,妻妾成群,依然饥渴难耐,无廉耻、无底线。谁更富有,谁更贫瘠?谁能说得清?在那个时代里,扎在脂粉堆里的贾宝玉无疑是一个异类,不用功读书,不求取功名,厌恶官场的黑暗,他以无声的反抗挑战传统价值观,父亲寄予的振兴家业的厚望成空。
贾宝玉一生困顿于情,一幕幕生离死别让他满心伤痕。最深的那一刀莫过于木石前盟的幻灭,理想和现实的错位,使一对有情人转身即天涯,他的痴与痛无人能懂。这又何尝不是曹雪芹的痴与痛?
四大家族气数已尽,大观园里的繁华热闹成了一枕黄粱。被滔天巨浪吞噬过、被命运摔打过的曹雪芹,参悟世事,洞悉人心,超脱淡泊。从他对很多生活场景和动人情感的描摹中不难看出,他依然迷醉于这个似幻似真的过程,对生活一往情深,正因为爱之深,所以悲之切。
《西游记》里有一个情节,我印象深刻,唐僧师徒完成使命返回大唐途中,经书落水,他们在石头上晾晒经书。经书干了,在收拾时发现有很多卷都粘在了石头上。唐僧为此懊恼,孙悟空的劝慰很有哲理,他说:“盖天地不全。这经原是全全的,今沾破了,乃是应不全之奥妙也。岂人力所能与耶!”
《红楼梦》也是残本,有人说是曹雪芹没有写完,也有人说是被借阅者弄丢了,还有人说是被烧了。八十回以后的故事成了永远的谜团,供后世读者自行按图索骥拆解接续,这种不完美反而为这部旷世奇书增添了一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神秘之美。曹雪芹以半部残卷渡化后人,残缺是人生常态,缺憾自有美感。
掩卷,繁花落尽,一个身披大红猩猩毡斗篷的背影走在茫茫大雪里,天地莹洁,浑然一色,那是孤独的贾宝玉,也是孤独的曹雪芹,精神的圣地注定人迹罕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