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国唯一,他们凭什么______了 490 万人?
本文作者:余京菁
2019 年,《国乐大典》节目录制现场。北京山水民乐团的成员们已经为这次机会等待了很久,他们屏息隐藏在黑暗里,等待着一束顶光倾泻而下。
方锦龙拉起艾斯拉吉琴,金属琴弦泛起来自异乡的遥远回响。竹笛、扬琴、琵琶、二胡、阮、古筝、大鼓,顺序渐进,这个乐团没有指挥,无数次练习形成的肌肉记忆让所有音符都嵌进节奏的卡点之中。
这首《美丽的神话》由孙楠与乐团的女高音高欣欣一同演唱。她戴着一副茶色的墨镜,网络上的粉丝都称呼她为「阿姐」,而在这个舞台上,阿姐仍旧沉稳。
即便与国内最优秀的歌手、最顶级的艺术家合作,山水民乐团也并未露怯。
直到表演结束,主持人将乐团请回座位时,镜头重新聚焦,观众才在打亮的灯光下看清,以音乐拨人心弦的乐团成员,有的坐在轮椅上,有的人双臂之下除了鼓槌,还夹着一双拐杖,还有人将手搭在前方队友的肩膀上,摸索着前行。
图片来源:刘继东提供
沧海一声笑
在北京郊区的几间老旧平房里,生长出了这支国内唯一由残障人士组成的职业民乐团。
一间装修精简的房间,几把最普通的靠背椅子,就组成了他们平时的排练场地和直播的舞台。没有专业的摄像设备,没有多角度切换的机位,也没有专业的收声和打光,一台苹果手机就是他们配置最高的录像机,而团长大多数时间都要充当团里的「专职摄影师」。
但在短视频平台上,山水民乐团是名副其实的「网红」。在 B 站上,他们最红的视频《沧海一声笑》播放量已经超过 490 万,全站排行榜最高达到第 22 名。
「沧海一声笑,滔滔两岸潮。」
前奏响起,低沉的鼓点与竹笛、二胡、古筝、中阮等民乐器婉转悠扬的声音相互配合,如千军万马奔驰而过,旋律起伏,峰回路转,再配上豪情满怀、气薄云天的歌词,侠气被表现得淋漓尽致,听众宛如真的身在江湖之中。
03:02
组织起这个民乐团的团长叫刘继东,一个 80 后的山东小伙儿。九个月大的时候,一场高烧烧坏了他右腿的神经。由于走路不便,刘继东从小就意识到自己和别的小孩不同,这偶尔会让他感到沮丧。
小学的时候,为了练习英语听力,家里给刘继东和哥哥买了台单卡录音机。有天放学,哥哥拿出了两盒录音带,说是「好东西」。他按动录音机上的播放键,卷轴带动磁带,咝咝啦啦的歌声从播放器里传出来,同样得过小儿麻痹症的郑智化一遍又一遍地问:「这点痛算什么?」
那时候的刘继东还听不太懂风雨中的撕扯,但听懂了自己对旋律的喜爱。
1998 年,刘继东的老家安装了有线电视,中央电视台的《音乐 60 分》里面,除了播放大火的流行歌曲,还时常播出一些诸如《小白杨》等民乐,以及国外的美声歌曲。
多元文化的激烈碰撞迸发出火星,刘继东又想起那个被《水手》触动的瞬间,这一次,他坚定地告诉父母,自己要学音乐。
父母并不支持这个决定。他们认为音乐这条路或许不太适合特殊人群,如果要走下去,儿子就可能因为「不太好看」而无法上台。但作为父母,他们也尽可能做出了让步——既然对艺术感兴趣,不如就学美术吧。
刘继东理解父母的苦心,硬着头皮上了一个学期的美术课,老师觉得刘继东画得很好,可热爱是与生俱来的,和音乐一样:「(画画的时候)就是静不下心,坐不住。」
为了打消父母的担忧,刘继东发挥轴劲,用自己的方式争取学习音乐的权利:「我给 114 打电话,从残联一直问到教育部,究竟有没有这项(不让残疾人上台演出)政策,最后得到肯定回答,只要有自理能力、专业技术过关,那就没问题。」
于是,从考入湖北理工大学音乐系开始,刘继东的音乐梦正式落地生根。大学毕业后,刘继东以耀眼的成绩被招入中国残疾人艺术团。一年后,音乐师范专业出身的刘继东成了北京科技职业学院的一名声乐老师。
在这所学院里,刘继东和仲辉乐——他的好朋友、好伙伴,也是日后山水民乐团的副团长,几乎「命运般」地相遇了。
与生俱来的热爱
仲辉乐天生有视觉障碍,无论什么东西,都要贴到眼睛上才能看清,但这却不影响他读谱的热情。
仲辉乐和音乐的缘分始于家人。他的舅舅在民间艺术团负责演奏唢呐与竹笛,听到竹笛音色的仲辉乐深深迷恋上了这个乐器——正好,他所读的盲校有音乐老师教竹笛。
在盲校里,出于就业考虑,大部分视障者都会学习针灸、按摩、推拿等「更加实用」的课程,音乐往往只作为兴趣。
但仲辉乐做不到:「那个东西你就不感兴趣」,尽管知道音乐这条路前途迷茫,或许满是荆棘和坎坷,他还是义无反顾地踏了上去。
经历相似的两人,很快成为了好友。
在当老师的日子里,刘继东是肢残班的班主任,仲辉乐是盲人班的班主任。学校还为喜欢音乐的孩子们组建了一个民乐队,并且以学校的名义聘请了指挥,刘继东主教学生们声乐,仲辉乐则负责教孩子们竹笛、唢呐等民乐器。
尽管身体残疾,但孩子们对于音乐炙热而淳朴的爱被刘继东看在眼里。刘继东现在还记得,班里有个智力缺陷的孩子,既不认识人,也不认识钱,可就是喜欢音乐,「只要给他布置一首歌,第二天无论是歌词还是旋律,都能记下来。」
那种热爱是与生俱来的,是任何困难都无法阻挡的。
图片来源:刘继东提供
另一个令刘继东印象极其深刻的学生,就是现在乐团里的「左手二胡」王钊。
王钊因为先天性肌肉萎缩,右手只有婴儿一般大小,面部也不同常人。他的老家有个拉二胡的老艺人,二胡的声音一响起,他就高兴,听得多了,便萌生了学习的想法。
王钊先去找了老艺人,但老艺人看到王钊的右手就犯了难,转而将他推荐给了县文化馆的二胡老师。县文化馆的二胡老师也摇头——以王钊右手的残疾程度,要学二胡,只能用左手,但自己没学过左手拉二胡,老师都不会,怎么教学生呢?
王钊只能从自己琢磨开始。
他的第一把二胡,是妈妈打工赚来的一千多块钱买的,王钊就用这把二胡模仿老艺人。
先天性肌肉萎缩造成王钊无法正常地抓握,如何让二胡出声成为了王钊需要克服的第一个难题。他想了一个办法:把手卡进弓内,再用皮筋套住,这样,就可以右手摁弦,左手拉弓。
老艺人怎么拉,王钊就模仿他反着拉,模仿着模仿着,竟能拉出一些旋律了,之后,王钊再次找到县文化馆的老师,老师看到王钊的表现,又惊讶又感动,答应教他二胡。
王钊和老师的共同用心让王钊成了世界上反拉二胡第一人,并且获得了世界吉尼斯记录的称号。王钊和乐团里的另一个二胡成员杨外外还独创了两人合手拉《赛马》,一人掌琴,一人掌弦。每次二人表演合拉《赛马》的时候,底下的观众沸腾起来,鼓掌和欢呼声充斥着整个表演场地。
在音乐的世界里,每个人都健全而自由。
2008 年初,中国残疾人乐团和残奥会开幕式导演张继钢开始在全国范围内选拔残奥会开幕式的演员。部分学生被选上了 2008 年残奥会开幕式的表演活动。
「阿姐」高欣欣和其丈夫(也是乐团里前音乐总监)金元辉就曾是残奥会开幕式上表演的演员。开幕式上,金元辉坐在舞台中间,一席白色西装,优雅地弹奏着钢琴曲《四季》,台下的舞台缓缓转动,绚丽的舞美灯光展现着四季多彩的变换,音符流淌着生活的美好。
可幸运者终究还是少数。
同样在 2008 年,刘继东与仲辉乐迎来自己的第一届毕业生。
班级里大部分学生都面临着毕业即失业的困境,有些学生到音乐教学机构应聘,得到的大多都是「有需要会联系你们」的敷衍,随后就杳无音信。
北京燥热的夏天里,学生们敲开了刘继东办公室的门,真真切切的生存重担让年轻的面孔染上了浓重的迷茫。
不是所有人都能够站在舞台中央享受着观众的喝彩,有些女孩儿被父母催促着成家嫁人,有些计划从北京返回老家,准备回家开小卖部或者开摩的,还有的工作没有着落,那段时间,刘继东听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我们怎么办啊?」
而看着大家各奔东西的背影,刘继东感到一丝不甘。这群学生大都从小与音乐结缘,除了喜欢,还有一路的陪伴。有学生跟刘继东说,「如果不做(音乐),心里会跟缺了什么一样。」
「我觉得这些孩子挺可怜的,学了几年,回到家全都白学了」,刘继东看不下去了,他想,既然没有路,那就自己闯一条音乐路出来。
因为同样热爱音乐,同样知道残疾人继续音乐道路的不易,刘继东和仲辉乐两人一拍即合——辞职创业办乐团。
两个人用工作三年全部积攒而来的几万块钱在北京朱辛庄租了四间房子,二十多个学生、两个老师,组成了一个连名字都没有的民乐团。
厚积薄发
山水乐团成立之后,刘继东需要考虑的就不仅仅是二胡、琵琶、中阮这些阳春白雪了,成员们要吃饭,柴米油盐都要钱。
乐团成立之初的一个月,乐团只是通过熟人介绍拉到了第一笔演出:北大学生会的演出,三千元。但这对一个乐团来说不过是杯水车薪,钱很快就见了底。
后来,学校的同事介绍民乐团来到西安,包吃包住,依靠爱心人士捐助的日常用品,勉强可以支撑正常生活,「那段时间,一个月就吃了一回炒肉。但是那三个月我们确实存下来不少音乐作品。」
在这期间,有人陆陆续续离开了乐团,连刘继东本人也作为特殊人才,被引进到福建省残联负责文宣工作,只有仲辉乐一人带着这个名存实亡的民乐团艰难前行。
在曲终人散的关头,转机出现了。
浙江有位爱听民乐的企业家得知了他们的故事,准备挑选两三个拉二胡的成员作为景区的常驻表演演员,听闻这个消息,想着或许这次表演后,乐团就要解散了,仲辉乐带着民乐团辗转来到浙江。
当天拉的是二胡的经典曲目《二泉映月》,瞎子阿炳的悲喜在琴弦中震颤,与演奏者再一次共鸣,乐团一路走来的辛酸苦辣,全都诉说在乐声之中。
那位企业家听完之后,静默了许久:「不挑了,一起去吧。」
在浙江偏远的景区里,乐团有了第一份工作,也有了第一份正式的工资。尽管只有一千多块,但是总算是自立自强了。
只是,景区里的人一波又一波,像是流水线,真正能欣赏民乐者寥寥无几。
「就几首曲子重复地演,没啥进步,咱不能只耗在景区里边,我们得回北京。」和仲辉乐商量过后,刘继东辞去了公务员的「铁饭碗」,准备将乐团再次迁回北京。
2012 年,刘继东和仲辉乐将乐团迁回北京,同时得到了一位出资人的赞助,乐团也因此得名——取自《论语·雍也篇》的一句古语「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刘继东对「山水乐团」有自己的理解:「希望艺术团的成员无论何时,都可以保持一份仁山智水的纯粹。山是有棱角的,水是有波纹的,但是我相信(山水乐团)就如山川湖泊,会永远存在。」
在乐团重组后,刘继东试着打电话给从前的团员。让他也没想到的是,四年前就已经到福利厂打工的一对夫妇,在接到电话的第二天,竟然直赴北京。
这群从天南海北,因为对于音乐的热爱而汇聚到一起的成员们,重新在北京集合,再度出发。他们没有钱聘请优秀的老师来指导,也没有昂贵的乐器与演出服,只有比旁人认真一点、再认真一点的音乐态度。
每天上下午成员们都会自行练习,周三到周日的晚上,会到短视频平台上进行直播和演奏。简易的排练场地内,乐团成员们将自己的乐器悉数放置好,随着鼓槌落下,以鼓点声为记号,成员们在心中默念节拍,随后,笛子声、古筝声相继入场。
刚开始的时候,排练不是个轻松的事情,由于眼睛看不到谱子,盲人成员看乐谱成了个难题,此时乐团里的「眼睛」会将乐谱唱出来,录在录音机内,盲人成员一边听谱子一边演奏。后来,随着音乐软件的升级,只要把谱子打进去就可以转换成直接可听的音频,盲人成员们会私下在排练的时候背好谱子,排练的时候练习合奏。
残疾人的合奏练习充分依赖团员们之间的默契和配合,最早的时候,由于团内的盲人成员看不到指挥,指挥会在最开始的时候为成员们数拍子,「123,123,进!」
但是到了真正登台表演的时候,这种指挥方式会大大影响观众的观感,后来山水乐团就研究出了一个方法,运用呼吸在心里数节奏,三次呼吸之后开始演奏。依赖着十多年的默契和反反复复的排练,如今山水乐团在合奏的时候,数种乐器齐鸣,不同的声音层次清晰,互相搭配,百花齐放。
日复一日的训练,积攒了厚积薄发的力量。
2020 年,刘继东像往常一样在抖音平台上上传了山水乐团的合奏曲目西游记的序曲《云宫迅音》。但很快,视频的播放量、点赞数、评论数各种数据呈指数型上升,原有的几千基础粉丝也几乎在一夜之间涨到了二十多万,山水乐团的「一夜爆火」让团长刘继东激动地两三天都没有睡好。
北京山水民乐团的《云宫迅音》
图片来源:bilibili 截图
随着爆火而来的,是数以万计的听众为他们留言,点赞,刘继东现在还记得他印象最深的一条评论,那是一个理发店小哥发来的评论,「我觉得上班很没意思,本来明天我准备去要辞职了。但是看到你们还在积极的演奏音乐,积极地生活,我决定明天不辞职了。」
沉默的胡杨林
或许是音乐带来了更平和的心境,在与丁香园的对谈中,无论是刘继东还是仲辉乐,即便是聊到 2020 年疫情对乐团的巨大冲击,也始终没有表现出特别沮丧的时刻。
新冠突然来袭,让好不容易有了一些成绩的山水乐团又受到了致命的打击,线下的演出活动基本上全部取消,这相当于切断了山水民乐团全部的生存来源,勉强靠线上直播收益维持着乐团的正常运营。
另一边,刘继东也鼓励团员开设个人直播。音乐的怀抱是宽广且包容的,在山水,世界也是。
和王钊同奏《赛马》的乐团成员杨外外对于电子音乐和电脑剪辑非常热衷,电脑是他除了二胡以外最热爱的东西,通过他自己对于电脑的摸索,杨外外形成了一个独门绝技——杨外外能以每秒 8~10 字的速度清晰地分辨电脑上发出的声音,这几乎是正常人无法听清的超级速度。
「我之前一直觉得和音乐是两个世界的人,但是接触到音乐后,这个世界比我认知到的世界要更大」在山水乐团拉二胡的杜漫儿时患有严重的小儿麻痹症,双腿没有力量支撑她像正常人一样行走,只能依靠轮椅。
在 2014 年北京榜样的颁奖现场,主持人问杜漫,她的愿望是什么,杜漫拿起话筒,大声地对着镜头说:「我的愿望是永远和音乐在一起。」
刘继东说:「我总相信一句话,就是只要你坚持,只要你努力,心中的梦想总会实现,可能 3 年,可能 5 年,甚至可能 30 年,只要坚持,不抛弃不放弃,心中的音乐梦想绝对会实现。
十多年了,我一直在坚持,有困难有挫折,甚至有想放弃的时候,但是我们都挺过来了。我一直相信,风雨之后就会见彩虹。」
用音乐支撑起一个个人生的山水像沉默的胡杨林,耐寒、耐热、耐盐碱,在沙漠里长出一片铺天盖地的金黄。(策划:Le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