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湘文艺】方绪南/一棵树
一棵树
作者:方绪南
一棵树,这是一棵长在老河沟畔的杉树,叶子墨绿绿的,那形状如“百子鞭”(爆竹),那尖尖的梢上的嫩嫩的叶子与松树的梢上的叶颠,采摘下来,是极好的散寒解表的良药,叫“松毛杉刺颠交泥鳅串”煎水喝,感冒发烧,一喝就好。树身不知道哪个短命鬼用一段膏布片子拧紧后缠在它的腰身上,挣不断甩不开,浑身都不舒服,每次从它身边走过,都看到,但期望它某一天,使出浑身解数,将那拧紧的布片儿挣断,起初,是松绔绔,不经意系在那里,岁月静悄悄,今日复明日。又如慢慢升温的水里般的青蛙,就成束缚了,或将丧命了。它总是挣不脱,一年两年了,它还是没那个能耐,只见那周身在悄悄地长,在臃肿起来,那缠绕的东西在嗞嗞地勒进去。
那树似我一样,那讨厌的结石困扰着好些年月了。每次外出,先咬着牙,拧几点液体出来,感觉那输尿管是明显的堵塞了,滴几点尿出来,却是在剧烈疼痛中挤出来的,浑身在颤抖着,感觉额头上冒着冷汗,如人世间的痛苦我承受尽了。出门在外,先要留神找到厕所。
眼前那树上,那布圈儿显然是陷进去了,似乎看到了树忧郁郁结,愁眉苦脸,痛苦难熬,似乎听到树在四季风中,嘤嘤地哭着,但那可恶的圈套就是挣不脱,如打不开的枷锁,春去秋来,严寒酷暑,月圆月缺,晴阴雨雪,日子似乎是在煎熬中度过。
23岁时,妻子刚生下一女婴才满月,肾结石引起的阵痛发作了,坐卧不安,蹲也不是,站也不是,还伴有呕吐,我母亲忧郁地看着我,又看看那粉红色襁褓之中的孙女,嘴里轻声细语道:莫不是那小东西八字太大,要推翻掉做父亲的儿子。吃药降茶,这神药就是不相符。
一个灰暗的秋天,头扎白头巾的巴陵佬来教我二老舅(妻的二哥)养群鸭,他是一个江湖郎中,那一天正好我在妻家,他叭着劣质的纸烟,烟在悠悠荡荡地散漫,如白云出岫,没有小鸟啁啾,只有死寂相伴。他皱着眉头,精神专注地盯着我良久,突然煞有介事地对我说:你有病?我心里一咕登,但装着轻松的样子回答道:是有点病!他自告奋勇地要给我把把脉,岳母旋即给我抱来了汗渍斑斑的印花枕头,垫在一个高凳上,我将罩衣袖子推上去一点,让白头巾给我把脉,他做出沉思状,好久好久才说:你的气痛多久了?我觉得他还真神乎,弱弱地回答说:两月有余。他又问道:能吃中药吗?我回答说:只要能治好病,能吃。开处方单子,岳父替我打一元二角钱的赏封(象征着郎中“月月红”),给赏封时,一只小白狗衔进来只被它撕扯断了气的小鸡。“绝狗毛的……”岳母惊呼起来,她手持操火棍狠狠地落在白狗的脊背上,狗儿的腰身塌软一下,痛得汪汪地叫起来,丢下嘴里的猎物,仓皇逃窜出去了。岳母显得非常沮丧地戳了我一眼并说道:彩头真不好!岳父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将红纸包推到开了药单子人的手里。巴陵人右手食指与大拇指夹着了那红纸包着的赏封,左手叠在右手的手背推辞着,嘴里大声嚷道:要么里封赏啊,小看俺里了!推诿一番,他还是接纳了。当时相当于20个鸭蛋的钱。他江湖口真快,为了打破僵局,也为驱散狗儿带来的晦气,他大声对我岳母娘说道:没事的,我已经制破了。岳母娘嘴角露出一丝难以觉察的笑:全靠没事,细妹子不守寡就好(指我妻子)。
吃中药后,也许是大量地灌药液,扩张了输尿管,排尿不那样难熬了。半年未剧烈疼痛。后来在当时的一张《大众健康卫生报》上,我这种现象属于肾结石,或者尿结石。并按上面的偏方,用蛤蟆衣(车前草)搓淘米喝,有疗效,每天如牛饮喝,那搪瓷碗满满的一大碗,强迫自己喝下去,个来月后的一个晚上,内急,如银瓶乍破,剧烈地疼痛了一下,尿液汩汩而泻,好舒畅的感觉。我知道是排着什么东西出来了。十几年后,排尿又受阻,又是偏方疗治,又排出了一次,那枣核样的东西,排落下来被我捉住到了,我管它卫不卫生,右手的拇指与食指捻着它,端详着,如一粒琥珀色的枣核,通体半透明,还似曲径通幽,凹凸有致,两头锋利,好惊乎,只差它没把输尿管刺穿,冷冷地吁了一口气。
我真的是再不能自我救赎了,我看着那棵可怜的树,我急着想在它身下造下一泡尿,星星在幽暗的天空眨巴着眼睛,它永远那样高深莫测,似乎从来没关心过人间的疾苦。只有那慢慢摆正的银河水似在滔滔不绝的流淌,如老河沟边的支流,某一日被工程下的淤泥堵塞,两岸芳草萋萋,那突兀的峰顶,如瀑布一般的飞洒而下,底下有小羊大羊痛饮,还有小鱼往来嬉戏,有微风吹皱溪水,可水就是千般回荡,找不着口子出去,哟,疼痛得我从幻觉中惊醒,那棵树的梢上在沙沙地响着,又似在哭泣,是那拧紧的胶带片使它疼痛难熬吗?确实,慢慢勒进了树身……
……血、尿、大便化验,CT、彩超检查,结石被粘液凝固一团,如一个太阳系或者是银河系,相互制约着,又排斥着,谁也少不了谁,又讨厌着对方,但总是不能私下逃逸,膀胱口被堵了,决定手术。打了三天消炎针后,该上手术台了,是该用针管撬开脊椎的间隙,灌入麻醉药,是否醒得过来,不能绝对保障,麻醉告知书手术同意书,都也已签字了,生命有什么不测,有什么意外,医院没有了些许责任,什么医疗事故医疗过错,都不能咎了其责。为了以防不测,还是大大咧咧交代一下后事:金银珠宝,微信中可支取的现金,密码是多少?妻子泪涟涟地望着我,儿女们装着若无其事的似乎没听到我说什么,他玩他的手机,她给我掖被子。病友似乎看透了我悬着的心,鼓励着说:小手术,小手术……护士进来了,给我换上了还隐隐有血迹的专做手术的衣服,自己真有点死囚上断头台的感觉,但自己鼓励自己要大义凛然,镇定自若。我被手术车推出去了,我似乎隐隐听到是脚镣手铐的碰撞声,有重重铁门的推拉声,但现实中是电梯的升降……下半身麻醉,一会儿,屁股如换上了一个橡皮屁股,挪不动了,用手捏拿没有了感觉……
似淘金船上在有序地作业着,那刺耳的哒哒声,也似那搅拌机式在翻滚着,那水中似潜滋暗长,哒哒……哒哒的响声……又似兵匪嘶杀大战,似海战队在激烈战斗,那突然涌动的血水在起伏跌宕地涌起……宛如又是电视剧《水浒传》那段惊心动魄的梁山泊水中大木船底下的血战的故事情境……
我一直警醒着,那翻滚的血水,如是眼前的银屏上出现的真实情景。
但我不能挪动一下屁股。我只是麻木地盯着,那是医师在碎着石头,没瞄准着结石,就是伤着了膀胱壁,就腾起一股股血水……
在我有些恍惚的时候,那机器停止了声响。对时间没有了具体的概念,我被又推上了担架,抬到了病房,又不吃不喝,必须仰卧着呆过6小时,平常睡觉的时候,没熟睡时,总是辗转反侧,一种姿势睡不上几分钟,但这时我的屁股不能动弹一下,医师提示陪护的,可以说说话,不能让我睡着。但我总是眼皮子抬不起来,好像停止了思想,一种超然物外的感觉在滋长。我似乎要飘起来,只想睡过去,但守护在病床边的妻子却是有一句没一句,找话与我说着,我只是哼哼唧唧附和着,但我似乎卸下了沉重的包袱,生命之重似乎不再有。妻子解开那包手术医师带给她看的碎了的结石粉末,解开给我瞧,如晒干的金银花,褐黄色,如晚秋里翻晒多日的黄色的野菊花。
病去如抽丝,浑身无力,脊背凉嗖嗖的,我知道,那是麻醉药的影响,手术后三天了,医生要我照了一次片,膀胱内透明了,没有了乌云状的积块,我该回家了。
几天后,我口服的一种药没了,到本街是可以购买到的,如今的药品超市比粮油食品店,要多得多,似乎只有六家超市,那食品区才叠放着米袋子,还是那不显眼的位置,人们似乎都在用药物填满肚子,处方药保健药。药品超市,并且倒闭关门的店铺少,都在此起彼伏的门面升级,种类价格不停地升级,都是一家比一家豪华、宽敞,都有一定的稳定性的顾客,每个店都有套吸引顾客的经营术:办会员卡,贵宾卡,还会看到缺了门牙的婆婆老子抱着一小包绿豆子或是那飞薄薄的小铝盆之类的馈赠品,喜滋滋从药店里屁颠颠地出来。于是下次他们一定会感恩戴德的又是回头客了。或是你经常服用的一种药,你在别的店买的是什么价,你或许怀疑是不是给高了价,你怯生生地去不常去的店里问问,可爱的销售员就会给你一个少两块或五元的报价,于是你觉得原来的药品店是宰了你的黑,受当受骗唏嘘不已后,你又成了这家给了你便宜的店铺里的新老顾客了。细心的你也许会发药品店,明码标价的确实少,那些监督管理人员,你似乎很少见到过问这些现象,只有在年终总结期,走过场式的威风凛凛,身着制服显显摆。
我先到我的小舅子那表姐开的药店那里去买,站柜台的是一个年轻貌美的少妇,我问这种药多少钱一盒,她说30元钱一盒,我说县医院拿药是24元多钱一盒,她显得老不高兴不耐烦地冷冷地丢来一句:我们这里买不到!似乎掷地有声,她看都没看一眼我,我转头走时,还期望那漂亮脸蛋压低一点价留住我,讨厌的她头都没抬。
我又到一家挂着国营牌照的店铺,那种牌子的药,价格更是吓人了:“50多元一盒。”我二话不说,逃也似的赶快离开了,到镇医院去买,才是平价,每盒24.47元买给了我。
这一天,我又从那一棵树下经过,那褐黄色的树身,那缠绕的胶带片,显然都陷进去了,看不到了,只有那打结的头子似乎在微微动着,我要拯救这棵于痛苦中的树!我不加思索的走到树下,抬起手,解那结,却是徒然的,拉了拉,那结儿是风化了的,没用多大的力气,就扯断了,可陷进去的那拧紧的胶带却拉不动,身上没有刀子,不能捅进去抠,只有那门房的长钥匙放在口袋里,我拿出来,插进去,抽丝剥茧的做法,好不容易,才拉出一段,又断裂了,我又不厌其烦地绕到树的那边,又慢腾腾地踮起脚尖,如一个外科医生一样,将尖利的金属钥匙头,又插入它的身体内,才将那带子的另一半抠出来,湿湿的感觉,还有杉树的芳香味,是的,它已根植于树的肉体内……我似乎听到它笑了,它挣脱了束缚,它舒爽了。啊,那不是它的笑声,如是初秋的风摇曳着树梢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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