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人入梦:《金瓶梅》刻画梦境超越三大名著!
在《金瓶梅》之前,《西游记》、《三国演义》、《水浒传》历来被公认为中国古代长篇小说史上神魔、讲史与英雄传奇类小说的著名代表作。作为开世情小说先河的《金瓶梅》,尽管较之思想和艺术上存在着很多局限,整体上笼罩着因果报应、人生如梦的封建思想,但是作者重点借用它们惩戒作恶的世人,所以其梦幻描写也秉承这一主旨,对普通人的本性和命运进行深入的思考,突破以往神异性拘囿,走向人物复杂缤纷的内在情感世界。
在长篇小说《三国志演义》《水浒传》《西游记》里,梦幻描写较侧重某一历史朝代、灵怪世界里的英雄、圣贤、超人、神人,如《水浒传》中的九天玄女、秀士、乌龙神君、北斗七星等;《西游记》梦境中的老龙、南极星君、阎罗、太白金星等。
在这些作品中,入梦最多的是半人半神性质的鬼魂,多具神性,他们的出现多是诉说冤情、指点迷津甚至直接宣扬作者的道德观,与做梦者实际感情的相关性很小,比如《水浒传》中晁盖、张顺的魂灵给宋江托梦;《西游记》中唐太宗、刘全、翠莲的魂游和还魂等等。
以《三国演义》中的诸葛亮形象为例。诸葛亮可以说是整部书里最具典型性的“忠臣贤相”,其神仙般“超人”的智慧可谓家喻户晓。鲁迅认为“状诸葛之多智而近妖”。所谓“近妖”,就是因为罗贯中在塑造诸葛亮这个艺术形象时,掺杂了大量的神异描写。
诸葛亮生前已经极具未卜先知、料事如神的时空超人本领,在他死后,其魂灵也延续生前的忠贞与神圣,“武侯显圣定军山”是全书运用神秘色彩描摹诸葛亮形象的最后之笔:
“是夜,钟会在帐中伏几而寝,忽然一阵清风过处,只见一人,纶巾羽扇,身衣鹤髦,素履皂绦,面如冠玉,唇若抹朱,眉清目朗,身长八尺,飘飘然有神仙之概。其人步入帐中,会起身迎之曰:公何人也?其人曰:今早重承见顾。吾有片言相告:虽汉祚已衰,天命难违,然两川生灵,横罹兵革,诚可怜悯。汝入境之后,万勿妄杀生灵。言讫,拂袖而去。会欲挽留之,忽然惊醒,乃是一梦。”
它涤去了阴魂的阴冷之气,通过显圣、托梦,强调了武侯魂灵的忠贞神圣,虽然作者想让读者领悟到诸葛亮“生能决策扶刘氏,死尚遗言保蜀民”,“扶汉有志,回天乏力”的悲剧意义,但是过度的神异描写已将他写成了神,不是人。类似的关公阴魂描写也大致如此,此外还有诸如神灵指点,梦幻应验,阴魂显圣等。
《水浒传》中也是如此,比如第一百二十回“徽宗帝梦游梁山泊”:“后来宋公明累累显灵,百姓四时享祭不绝。梁山泊内祈风得风,祷雨得雨。楚州蓼儿亦显灵验。彼处人民,重建大殿,添设两廊,奏请赐额。妆塑神像叁十六员于正殿,两廊仍塑七十二将。年年享祭,万民顶礼,至今古迹尚存”。直接将宋江神化描绘成了一个类似于观音菩萨一样的保护神。
《三国志演义》和《水浒传》的作者用等级忠诚和社会道德教条约束作品中的人物,不管是在朝的英雄还是在野的草莽好汉,大都具有非凡的人格力量,较少世俗人情味,体现的多是人的政治伦理性。于是,在梦幻情景中,我们看到的多是高深莫测、神秘荒诞的描写,用神仙入梦或者英雄死后魂灵托梦预告故事结局,寄托着作者在混乱的衰世之际,对于忠义与正义德宣扬,同时也体现着浓厚的天人合一的哲理之思。
在《金瓶梅》的梦幻描写中,入梦者和梦幻者本人生活情感密切相关,没有一个神人或超人出现,这是一个极大的突破,比如武大托梦,花子虚勾魂,李瓶儿托梦,潘金莲托梦等。梦幻已经成为亡灵与活人沟通的中介,二者随着现世世界中的人事的变化而变化,甚至推动故事的发展,更容易被广大读者认同。
如第十七回中李瓶儿梦幻中与西门庆交欢;花子虚死后,李瓶儿多次梦到他索命复仇,并且身体越来越差,梦到的次数就越频繁;李瓶儿病亡后,西门庆又两次梦到李瓶儿;潘金莲被杀后,陈敬济、春梅均梦见她满身血污,哭诉不得安歇等等。可见,《金瓶梅》中的梦幻现象描写在梦者以及所梦者方面,已经开始了从神性向人性的转折性变化。
此外,《西游记》、《三国演义》、《水浒传》一般多通过托梦的方式形成人物的梦境,梦境一般代表了神的意志,神仙圣灵直接指点迷津或是运用梦中物件暗示人物或者故事结局,预示出现了梦境和做梦者分离的梦境描写。
《西游记》本已是充满神仙妖魔的奇幻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模式对应化很强,用因果报应、因缘相生等概念化模式来组织文本中的“梦”“异”现象,并且形成了天、人、地和佛、人、魔的整体系统构建。梦幻场景都是较直接的托梦预示结果或告诉解决办法:殷小姐梦见月缺再圆,所以有母子相聚;太白金星梦告车迟国受难僧;南极星君托梦满堂娇等等。
《三国志演义》中如第六十一回曹操梦日而退兵,第七十八回曹操“忽一夜梦三马同槽而食”,其实正是四十五年后司马氏篡魏的真实历史景象,第一百零回,后主梦见“成都绵屏山崩倒”,第一百一十六回邓艾“梦见登高山”等等。同时,《三国志演义》只是简要叙述“梦”的内容,对梦本身没有过多详述,如第六十三回庞统临死之前“先主梦臂痛”,仅仅以刘备一句话带过,无过多渲染。第一百十九回,钟会谋反之时,只是借其询问姜维吉凶之际,道出数千条大蛇咬他这一梦幻,叙述话语显得相当单调。
《水浒传》主人公在现实生活中出现难以逾越的险情之际,常常通过托梦得法的方式取得叙事上的进展。比如第四十二回中,玄女娘娘不仅显灵帮助宋公明躲过一劫,而且还传授其天书。在第八十八回中,玄女娘娘为宋江传授解阵之法:“此阵之法,聚阳象也。只此攻打,永不能破。若欲要破,须取相生相克之理”。同样的情节不胜枚举,如第九十三回李遗梦见一秀士给了十字要诀征讨田虎,第一百一十七回“乌龙岭神助宋公明”等等。
这些由神仙鬼怪参与的梦幻场景,处处渗透着权威性,完全左右着书中人物的命运及故事发展趋势。梦幻中人物面对神的意志,只有俯首听命。在这一总体特征下,梦幻之中没有过多的情节纠结或是内在冲突,而是直接发挥着未卜先知、预示、超能力等贯串组织情节结构完成叙事转折点的过渡。
在《金瓶梅》中,直白预示性梦幻已不占主导地位,取而代之的是颇具象征意味的梦境,内容决定于人物个性化的复杂情感。比如,在李瓶儿临死的梦幻中,频频出现花子虚抱着官哥来勾魂。
一是她内在道德感的迸发,相信善恶报应的轮回之道,认为今日所受之苦是因为昔日的罪过形成的报复,并且担心死后遭到这些报复。二是对于儿子官哥的思念。作为一个母亲,内心肯定是极其疼爱、留恋自己孩子的;此外,在古代的传统封建道德中,在妻妾竞争残酷的西门家中,母以子贵是一个女人的梦想,而官哥之死将这个梦想打破了。三是对西门庆的痴情,她依旧留恋着西门庆,不愿意离他而去,所以面对死亡非常恐惧。
作者用这一个小小的梦境便呈现出人物复杂的心境变化。其他还有李瓶儿死时,迎春梦中的告别;西门庆梦见亲家寄送折替,对应的应伯爵也在梦中折玉替等等,都以象征性的隐喻展现情境,在其下涌动着人物个性化的七彩变幻的复杂情感。
比较世情小说的第二座高峰《红楼梦》,《金瓶梅》中的梦幻描写在数量上比较单薄,在结构上不够系统性,但是它为《红楼梦》的梦幻描写提供了重要的借鉴作用。
“《金》中有月娘梦人夺红袍,《红》中则有凤姐梦人夺锦匹;《金》中有瓶儿丫环迎春梦醒惊觉瓶儿之逝,《红》则有凤姐梦醒乍闻可卿之亡;《金》中有西门庆死前幻见花子虚与李瓶儿,《红》则有凤姐临死幻见张华与尤二姐”。《红楼梦》在一些梦幻场景的描写形式和内容上对《金瓶梅》有着继承与超越,使梦幻所蕴含的意义更加广泛深刻。
《金瓶梅》中梦幻描写一方面预示着书中人物的结局,但是另一方面,作者侧重用写实手法展现人物特定环境下的复杂心绪。当西门庆的生命每况愈下之时,李瓶儿两次托梦,既蕴含了对西门庆的不舍之情,同时暗示他即将踏上死亡之路,不断对其警告,但是并没有对整个西门家族的命运予以指点说明。
而在《红楼梦》中,秦可卿两次出现在王熙凤的梦幻之中。第十三回,秦氏死时一方面向王熙凤道别:“因娘儿们素日相好,我舍不得婶婶,故来别你一别”,另一个重要的意义则道出了贾府必败的命运:“烈火烹油”不过是“瞬息的繁华,一时的欢乐”,并且提出了“立万年永远之基”的建议。在第一百一回中,秦氏责怪王熙凤将她交代的事情“付于东阳大海”了。
不难发现,曹雪芹用秦可卿两次托梦作为贾家衰败的总纲领,将梦幻所包孕的生命个体生死的含量扩大到了整个家族的盛衰荣辱,可以说,这两个人物的梦幻描写在深度和广度上都有了很大的突破。
清人脂砚斋云:“《红楼梦》深得《金瓶》壶奥。”“论者谓《红楼梦》全脱胎于《金瓶梅》,乃《金瓶梅》之倒影云,当是的论。”说《红楼梦》全脱胎于《金瓶梅》似乎太绝对,但是,大多数的学者都认为《红楼梦》是在《金瓶梅》的基础上把古典小说或有人称为世情小说艺术推向了顶峰,这是无可厚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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