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草葳蕤》(金侬中篇小说完整版)

(本文纯属虚构,请勿对号入座)

     文/金侬

1/

  记忆真是一样有趣的东西。有时,你费尽心机地去想,去回忆,却一无所获;但有时,它却在你最最不经意的时候,突然冒了出来,就像牛奶骤然烧开,你再怎么掀锅盖关火,牛奶还是冒着泡沫蓬勃地往外溢。

  我就是在看这张DVD碟片,看到这个场景的时候,记忆的牛奶不可遏止地潽了出来。

  这张碟片你也许看过。但如果你是影碟的爱好者和收藏者,这张碟片你肯定会收藏。听我说它的名字:《杀手莱昂》;还有一个名字是:《这个杀手不太冷》。如果你没有看过这张碟,我以我的名誉向你保证,你花费在这张碟片上的一个半小时观赏时间绝对会让你有所收益,至于收益的大小当然因人而异,但不管你是学富五车的鸿儒还是贩夫走卒,终不会觉得浪费时间。

  现在我来说说那个场景。马蒂达一家被杀,马蒂达因为外出买牛奶幸免于难。当她抱着牛奶回到家,远远看到家门洞开,歹徒们正在行凶,鲜血正从屋里往外流,这个十多岁的小女孩便吓坏了。她当然不能跑,一跑,门口看门的歹徒便马上会补她一颗枪子儿。她只好往前走,两腿打着哆嗦,上齿不停地磕碰着下齿,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走过自己的家,走到莱昂家门口,一边敲着门,一边用抽泣地嗓音哀求道:“请开开门……请你开开门……求你了……”

  这时,我们看到莱昂在门那边用枪不断地比划着,不时通过猫眼观察着门外,马蒂达泪流满面的痛苦表情,正好构成他眼前的特写。他一开始不为所动,因为他是杀手,杀手无情,否则他就别吃这碗饭了。然而,正如片名所示“这个杀手不太冷”,莱昂虽是杀手,但他却心怀柔情,甚至还是一个懂得爱的好男人,他又怎么能够不打开这扇拯救马蒂达的生命之门呢?

于是,门打开了,一缕阳光瀑布般地倾泻在马蒂达的脸上……

而就在此时,我记忆的闸门也瞬间开启,记忆中的人和事如黄河之水,奔涌而出,一泻千里。

你也许会以为走进我记忆的没准儿也是一个杀手。不是!她是一个女孩儿,严格地讲,是一个女人。她是我的小学同学,她叫南灵芝。

2/

我上的小学名叫欣冰小学,是一所十分普通的小学。在七十年代中叶,这所小学除了出产小流氓和“拉三”(当地语女流氓),唯一值得炫耀的,恐怕就是这所小学的围棋队了。

  我是围棋队的队员,队龄大约有一年半。记得有一次,围棋队在体育老师德性的带领下,远征另一所区重点小学,结果,铩羽而归。我们大家都很难受。但德性老师却脸上放着光地鼓励我们道:“胜败乃兵家之常事,没有什么了不起。要知道人家可是名校,我们输给人家不丢面子。再说了,人家训练了多少时间,我们又练了多久?人家请的是什么老师?要是我们也有人家的条件,赢不了他们我不姓丘!”

  我当时坐在台下,听着德性老师说这番慷慨激昂的话,不由得握紧了拳头。我想,解放军小米加步枪,打败了蒋介石,总有一天,我们也会取得胜利。

  也许,胜利已离我们不再遥远,但我们在欣冰小学的时日却所剩无几,岁月毫不留情地把我们提拎进了中学时代,那一腔抱负,便成了出师未捷生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的永远遗憾。

  南灵芝,这个美丽的名字,在我加入围棋队不久,就无数次地听队友阿四提起过。我不知道为什么阿四要提她,是因为这个名字好听,还是因为此女有什么出奇出众之处?总之,我也对她产生了好奇。

  一天下午,大约三四点钟,我照例又跟阿四在体育办公室看下棋。体育老师德性、国庆一般都是在这个时候下棋的。他们下棋的时候,我们最初在边上看,看着看着便看出了一点眉目,就开始在边上指指点点,给他们支招儿。国庆老师开始一般不言语,任由我们在边上胡说八道,等到我们肆无忌惮,甚至把手指都戳到棋盘上的时候,他颧骨上的一块暗紫色的疤就会变得青亮,随即便会对我们大吼一声:“小赤佬,闲话怎么这么多?!是你下还是我下?”

  我们马上吐着舌头,再也不言语了。这时,德性老师便会很有肚量地对国庆老师说:“赢得起就输得起嘛,何必生气呢?”

  国庆老师直眉瞪眼地看着德性老师说:“谁输了?看看清楚,你这儿有一块棋都是死的。”

  德性老师宽厚地笑道:“死什么死,我有两只眼。”

  国庆老师敲着棋桌,又把嗓音提高八度地说:“那是什么眼?分明一只假眼。你的眼睛瞎掉了?这都看不出来,还下什么棋。”

  德性老师还是面带笑容,手像钉耙一样把棋子儿扒拉得哗啦哗啦乱响:“就是这块棋死了,我也不输。”

  德性老师扒拉棋子儿,这是他对付国庆老师的特殊心理战法。那讨厌的声音一响,性急的国庆老师心态准不好,心态一不好他就准输。现在德性老师又开始扒拉棋子儿了,国庆老师的眉头越拧越紧,他的头要炸了,他的棋就要输了。我们就是这样一边观察着他们如何吵骂,一边琢磨着他们的心理。在我们的眼里,他们就像两只正在厮打的斗鸡。

  从来,都是他们斗完了,我们粉墨登场。这一次,没等他们下完,阿四就突然拉一下我的衣袖,示意我跟他出去。我的这个队友阿四,是同年级隔壁班的学生,他个子很高很瘦,是那种豆牙菜的体型。他虽然长得像瘦鸡子,但却很早熟,据他自己交代,他是我们学校最早泡妞的男生。我当时老实巴交,连正眼看女生一眼的勇气都没有,所以,我与他不是一类人。可谁叫阿四也喜欢下棋呢?棋是没有阶级性的,一个流氓和一个绅士纹枰对坐,对他们自身和周围人产生影响的唯有棋桌上的输赢。

  阿四拉我,我就知道没有好事,但我那时对什么都充满好奇,好奇心驱动着我跟阿四走了。

  阿四一溜儿小跑,就跑到教学楼外。一眨眼的工夫,他已经爬上窗台,龟般地伸着脑袋,朝窗里打探。我紧跟着也爬上窗台,这才发现阿四窥视的竟是女厕所。趴在女厕所的窗台上偷窥,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我顿时红头涨脸,马上就要跳下来。阿四又拉了我一把,冲我低声道:“南灵芝,她在里面。”

  我立马站住了,没有跳下来。我想看南灵芝,想看她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姑娘,好奇心这时强有力地击败了道德意识,我终于跟阿四站在了同一条战线上。

  女厕所里打了隔断,看不到人。阿四把食指竖在嘴巴前做了一个让我别出声的动作。不一会儿,我便听到细小水流滴落在水池里的叮叮咚咚的声音,像古筝和竖琴弹奏的音乐,妙曼无比。阿四听到这声音,很是兴奋,脸上露出一种古怪的表情。许多年后,当这种表情再在我眼前浮现,我马上想到一个词:猥琐。

  美妙之声很快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窸窸窣窣织物之间摩擦的声音。阿四听到这声音,很是失望。紧接着是打开插销开门的声音,我和阿四这时都本能地把头缩到了窗台下。阿四胆大,他很快又把头伸向窗台,同时迅速地向我做手势。我连忙再次踮起脚尖。这时,我看到一个留着乌黑羊角辫的女孩子,正在系裤子。从侧面看过去,她的鼻子高高的,很直;嘴巴很圆润,还有点翘;她的眼睫毛很长,一眨一眨地像蝴蝶的翅膀。给我留下最深刻印象的是她的胸,那是轮廓鲜明的圆锥体,锥尖的部分仿佛要突破束缚,夺路而逃。

  南灵芝并没有发觉我们,但阿四却有意要让她发觉。他拾起一块小石头子儿,从窗户缝里往她的脚尖扔过去。南灵芝警惕地朝窗外打量。这一回我躲闪不及,我的目光和她的目光撞个正着。就在这个时候,风乍起,树叶摇曳,一缕阳光播洒在她的脸上,我清楚地看到了她乌亮的眼睛,晶莹的眸子,那眸子里还闪烁着一丝愤怒。

  现在我明白了,为什么我在看到莱昂给马蒂达开门时记忆的闸门会顿时打开,因为我与南灵芝的第一个照面,就是以阳光顿时倾泻在南灵芝的脸上开始的,而那时,南灵芝与马蒂达的年纪相差无几。

3/

  我固执地认为,南灵芝在校的时候也一定听说过我。

  你还别说,我的小学时光确实有许多值得我夸耀的地方。上面说过的围棋是一个。这里补充一点,我不但是围棋队的成员,后来还当上了围棋队的领队。让我引以为荣的是,这个领队不是某一个老师认命的,而是我通过比赛获得的。我在一次全校性的围棋比赛中获得了第一名,于是顺理成章地当上了领队。阿四屈居第二,尽管他比我更想当这个领队,但他没有资格。我的这个第一名不但在校喇叭里广播过,而且还以海报的形式张贴了出来,海报贴在学生出操必经的教学大楼正门口,凡是识字的人都会看到。南灵芝眼睛不瞎,耳朵不聋,她自然会听到看到。

  还有,那便是我在学校享有的特权。当时的区少年宫招收《红小兵报》通讯员,欣冰小学就我一个,是我的班主任替我申报的。不报别人,偏偏报上我,这本身就是一种荣誉。通讯员每周都有活动,活动的时候,我只要跟老师打个招呼,就可以在全班四十多对羡慕的眼光目送下,招摇地走出教室。我想,全年级乃至全校就这么一位区少年宫的通讯员,南灵芝对我至少也会另眼相看吧。

  我和南灵芝以后在学校又有不少次对面相逢,她好像总拿眼睛盯着我看,而我却总是回避她的目光。是怕她认出我是厕所偷窥者,还是另有原因,我自己也不得而知。反正,我惧怕她的目光。我觉得她的目光中有灼人的东西,每一次触碰到我,我都有被烧烤的感觉。

  终于,这种尴尬彻底消失了。小学一毕业,我们分别进了不同的中学,我们就像两股道上跑的车,相互间越走越远。

  何时我们的距离又拉近了?那是在我们都考上了大学的时候。八十年代初的高考,竞争空前惨烈,而我与她又都有幸成了天之骄子,这无疑是令小学和中学同学嫉羡的。同样荣登高等学府的阿四喜形于色,他上窜下跳地张罗着要搞一次新宾小学高考及第者的聚会。他当时扳着手指在数人头,数到南灵芝时,他莫名其妙地嘿嘿一笑。从他的笑声中,我听出了他对南灵芝的留恋。这个聚会后来没有搞成功,这跟阿四的个性有关,他从来都是一个做事雷声大雨点小的人,咋呼得大家都知道的事,他就没有一件做成过。

  跳过两个人生的重要阶段:中学和大学,早已长大成人的南灵芝见到我,劈头就是一句:“舒琪可是我们小学的名人呐!谁不知道?”

  我沉着地接住她犀利的目光,回敬道:“你也是女生中的名人,谁个不知,哪个不晓?”

  南灵芝听罢,高兴地问:“谁告诉你的?是不是阿四那小子。阿四,嘿嘿!”  

  于是,我们又聊起了阿四。我没有把厕所偷窥的事告诉她,我想当时我在暗处她在明处,她绝不会想到“名人”也会干如此下流的勾当。现在看来,“小时了了,大未必佳”的古语确实不无道理,比如我,在小学的时候是“名人”,长大了,不过尔尔。

4/

  重逢是在八十年代中期。那一年我二十四,她二十三,我们都大学毕了业,分配到首都北京工作。

  南灵芝在北京工作的消息是我回家探亲的时候阿四告诉我的。阿四告诉我这一消息时,把手窝成喇叭状,很神秘地压低嗓音道:“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南灵芝也在北京。”

  我一开始以为是阿四在跟我开玩笑,但当阿四又用十分可惜和深表遗憾的语态语气把这个消息重复了一遍以后,我相信这一定是真的了。是阿四可惜和遗憾的表情让我相信的。从小学时代开始,阿四就一直单恋着南灵芝,这一次南灵芝远走它乡,他的单恋已成不了现实,他的表情真实可信。

  这消息对于我,无宁是天大的喜讯。这是毫不夸张的形容。我连忙管阿四要了南灵芝的单位电话和家庭住址,把它写在一张纸上,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兜里。说句实在话,阿四与我同学一场,这是最令我能记着他好的一件事。

  接下来的时日,我便盘算着如何去找南灵芝。这事儿要是放在现在,实在是方便至极,只要给她发个短信或伊妹儿,就齐了。可那时一般的家庭都没有电话,要找人只有登门拜访。我突然上南灵芝家去,算什么意思?说是找老同学,我可是在学校里跟她一句话都没有说过,她完全可以假装不认识我,把我赶出来。那我多没面子!也许,她也听说我在北京,要与我这个老同学见见面呢?这是最好的假设。最好她还没有男朋友,我这一次找上门去,我们两个人一拍即合,从此修成百年之好。这是完全有可能的。我父亲就曾不止一次地告诫我,在同学中选择终身伴侣,成功的几率最高。要是我们能成夫妻,我和她就等于都找到了根,我们虽然都在异地漂泊,但我们拥有对故乡共同的回忆,将来叶落归根,我们可以牵手重归故里,重返家园。这是多么浪漫的事呀!

  我这样遐想着,一天又一天过去了,仍然没有往南灵芝家迈出一步。眼看归期已近,再不行动就没有时间了,我终于下定决心往南灵芝家跑一趟。

  南灵芝家离我们家很近,我只花了不到十分钟就走到了她家门口。就在走进门洞,打算拾级而上的时候,我打退堂鼓了。我想,我太冒昧,我没有理由上门找她,我这样做太荒唐!于是,我像贼一样溜出来。刚一出来,我心里马上一亮,有了主意:何不就在她家门口徘徊,要是在她家门口碰上多好!这是两全之策,既能找到她,又不失冒昧唐突。要知道从古至今,邂逅,都是有缘的最佳说词。

  主意已定,我便放慢脚步,在南灵芝家那栋楼前的一百米内,从东往西,从西往东地走了几个来回。我一边走,一边拿眼睛观察南灵芝家大概是哪个窗口,那个窗口有什么动静。我这样做颇像电影里地下工作者。他们总是假装看报纸,眼光四散开去观察目标;或者假装拔鞋跟,打量身后的“尾巴”。我手头没有报纸,但我脚下穿着皮鞋,我把脚搁在一个水泥墩子上,假装系鞋带,目光却透过斑驳的树叶,驻留在对面楼房三层的一处窗台上。那里,一盆蔷薇正在灿烂的阳光下搔头弄姿、卖弄风情。

  当我走了第四个来回的时候,我发现被人注意上了。无论门洞口,还是居民楼的窗户里,甚至在我行走的小道上,都有警惕的目光机关枪一样突突地向我射来。我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低级错误。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我如此徘徊,只有可能被人认为图谋不轨,如果再不离开,那些擦亮眼睛的革命群众一定会把我当作是搞破坏的阶级敌人扭送到派出所去。

  想在家门口撞上南灵芝的企图没有得逞,登门求见,便成了智取华山唯一的路。

  很多事情就是这样,做之前你费尽脑汁,左思右想,所谓三思而后行;真正做了,反而觉得其实简单得很,先前的思虑实在多余。见南灵芝就是这样,头一天晚上我还辗转反侧,夜不能寐,把见到她可能出现的尴尬想象了个遍,并准备了N多个应对的办法。结果,哪个想象都不符合实际,哪个办法都没有派上用场。

  最先给我开门的是她的母亲。她用围裙擦着湿手,上上下下打量着我道:“侬找啥人?”当听到我是找南灵芝时,她冲屋里喊了一声:“灵芝!”就听得一阵撩门帘声,随即有人用带点卷舌的普通话说:“谁找我?”没等我回答,就见一张女人俏丽的脸从门帘里伸出来。见到我,先是审视地看了我一下,然后迷惑地眯了眯了眼,马上释然地咧开嘴笑道:“欣冰小学的小学同学,是不是?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不等我回答,南灵芝马上对她妈道:“这是我的小学同学,真是稀客。妈,你还楞着干什么?快沏茶!”

我想我对南灵芝的误解即是从这一刻开始的。第一次见面,南灵芝就把我当作是她的老朋友,这很使我受宠若惊。现在想起来,这是南灵芝的一贯做派。她在场面上张罗应酬的能力很强,与陌生人也能一见如故,她应酬术的高明,就在于完全让人看不出她在应酬。不过,有一点是确定的,那便是南灵芝确实欢迎我。女人的直觉肯定在提示南灵芝,这不是普通的拜访,是建立某种关系的开始;而不论哪种关系,对于她来讲,都是现实需要的。且不说男子的钟情和女子的怀春,就是交一个普通的朋友,对初出茅庐在异地闯荡人生的青年男女来讲,也是多一条路,少一堵墙。

  

5/

  我一直不敢与南灵芝对视,因为她的目光太咄咄逼人了。我一开始就发现她喜欢盯着人看,目不转睛地盯着你,那目光像是要把你的灵魂看透。

  我受不了这种目光,每每与她对视一下,便主动把目光移开。我发现即使我把目光移开,她还在冷静地观察你,我就更不自在了。

  我的目光便开始飘忽,从她下身肥大的睡裤裤腿飘到她坐的藤椅上。这样的藤椅我们家也有一把,我奶奶终日就坐在这藤椅上打毛线。

  我的目光又飘到她身边的床上。那是一张单人床,想必是她回家睡的。床上有一只娃娃,搭拉着双眼,像是在瞌睡。她爸妈睡哪里呢?

  我的目光开始有意识地搜寻,很快就看到了房间拔角那张大床,以及床上叠在一起的两条被子。绿色带小花的床单,粉色和大红色的两床被面,上头那床被面上绽放着的浅黄色玉兰花,使我备感温馨。

  我把目光收回来,正欲再把它停留在南灵芝脸上,房门吱呀一响,南妈妈端着一杯茶走了进来。

  我连忙起身接茶。南妈妈坐下来,也像女儿那样打量着我,紧接着她就问,你也在北京?也是分派去的?住在北京什么地方?父母是做什么的?你现在做什么工作?……

  我一一作答。后来南灵芝白了南母一眼,南母便不再问了,但话头一转又开始夸赞自己闺女了。

  南母说,我们灵芝到北京后不久便接我们去北京白相了。真是好白相,那么多公园,我们此地哪里有呀!南母说,我们灵芝要入党了,书记都找她谈过了。南母说,我们灵芝还要出国进修呢,你们那里有没有这种机会呢?

  南灵芝对母亲说,你去烧点红枣小豆汤,不能让客人干坐呀。

  南母站起身,就往厨房去了。南母一走,我就觉得脸上很躁热。我想,南灵芝一定看出我在出汗了。她一定在想,他为什么会出汗,天并不热呀?我想掩饰我出汗,我就喝茶。我一边端着茶杯喝茶,一边翘着二郎脚,我感觉这个姿势很自然,不会在她面前显得很傻。

  这时,我听她问我,是不是阿四告诉你我家地址的。

  接着,她就说,阿四这个人很危险,他是一个危险的男人。也许,他对别的女人很有吸引力,但我对他没有兴趣。他在很多地方做得好像是个男人,但依我看,那都是装的。是男人就是男人,不是男人就不是男人,不是男人的人要装男人,那是装不出来的。

  事后,我一直在琢磨南灵芝的这番话,但一直琢磨不明白。什么是男人,什么又不是男人?我算是男人吗?在南灵芝眼里,我是在装男人?危险的男人又是什么意思?她为什么对阿四没有兴趣?那她对我有兴趣吗?她第一次与我聊天跟我谈这些做什么?

6/

  回京过了几天,我就给南灵芝打了电话。电话里,南灵芝的声音变得稳重而客气,仿佛与我洽谈工作。我提出想去看看她。她说,哦,最近有点忙,过一段时间吧。我还想说点什么,她说她现在还有点事,就先这样吧,便挂了电话。

  这之后一连几天,我心情都不好。我好生奇怪的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南灵芝对我是很热情的,怎么才过了几天,她就变脸了?是我有什么事做得不对吗?我想不出有什么事做错了。是我不该给她打电话吗?可她亲口交代我,要我回北京就给她打电话的呀。

  我像生了病一样无精打采,上班的时候没事儿就跑回宿舍睡觉。这里有必要说说我的工作。我供职于一家电影公司,我的工作基本上就是看电影,然后写电影说明书。

  其实,看不看电影与能不能写说明书基本无关。这些电影都附有宣传介绍的文字,给这些文字做一些缩写,说明书就写出来了。我一个大学本科毕业生,不至于连缩写的工作都不会做。所以,看不看电影其实无所谓。

  凡是与我接触过的人都夸我的工作好。不花一分钱,白看电影,还拿工资奖金,享受劳保福利分房,这种工作到哪里去找。

  说这种话的人,都是没有体验的人。看一部电影是幸福,一天看四部电影而且一部连一部看,中间也不休息,这是幸福吗?看一部好电影是享受,看一部烂片是享受吗?买票进电影院看电影是娱乐,把看电影当工作是娱乐吗?

  一天到晚把自己关在黑屋子里,做形形色色的白日梦,而一旦走出这黑屋子,便是梦醒时分;你要面对的依然是布满沙尘、肮脏的宿舍楼和食堂晚餐一成不变的白菜炖豆腐,还有孤灯一盏,对影成三的清苦寂寞夜。

  年纪轻轻,不去想法子挣钱,想法子交个好女朋友,整天在这黑屋子里做什么白日梦?这不是浪费生命吗?这样一想,每到看电影(我们叫业务看片)的时候,我便溜回宿舍睡大觉。

  我的宿舍就在单位的边上。那是一幢很脏很旧的筒子楼,盥洗室里老有脏水流到楼道,厕所里老有拉完不冲的大便。我的居室是一个大房间的其中一个隔断,我和一个叫老马的住在一起。另外一个隔断住着是一对小两口。

  小两口新婚燕尔,一到晚上便时不时地闹出些声响。有几个晚上,我竟从睡梦中被撞门声吵醒,爬起来一打开门,却什么人也没有见着。这时,老马就冲我使眼色、做手势,提醒我这是隔壁的床撞击房间的隔断发出的声音。

  老马其实并不老,是与我同一年分到单位的同事。由于他个头儿不高,体胖,总穿着鞋跟很厚且钉有铁钉的皮鞋,所以在这个楼道里走起来动静很大,像一匹大牲口,故称老马。我跟老马一直相处得还可以,就是最近有点烦他。他老把女友带到宿舍来,影响我睡觉,还弄丢了我一本心爱的书。

  那本书叫《性医学》,是著名性学专家吴阶平撰写的。有一段时间我看这本书很着迷,每天晚上我都要看上几段。后来老马发现了,便骑着车满北京城去买,没有买着,便硬把这本书借走了。他的理由是,你现在没有谈恋爱,看这种书没有实际意义,不像他,现成交着一个,正好理论联系实际,学以致用。等我找到南灵芝,也想作一些理论准备的时候,这小子说书丢了,气得我真想抽丫的。

  老马经常带女友来宿舍,有时也在上班时间,我便不方便回宿舍睡觉了。我不时地在放映室打瞌睡,或者回办公室喝茶看报。没人的时候,我又想给南灵芝打电话了。我想从那次她拒绝我算起,又过了多日,今天是周末,周末的时候我应该关心她。我不关心她,还有谁关心她?

  这回,她的态度又温和了。她竟然主动邀请我去玩儿。这可是我求之不得的!我知道女人是善变的,如果我一犹豫,这机会又可能丧失,必须牢牢抓住这一机会!我马上与她约定了时间。

  她住在木樨地,我住在积水潭,除了地铁,没有直达车。地铁十点半后就没车了,如果我想在她那儿多呆一会儿,就有可能赶不回来。还是骑车最方便,我决定买辆自行车。

  这事儿放在现在又不是一件事儿。可那时,凤凰、永久之类的名牌自行车是买不到的,即使是杂牌车,也要四百多块钱。我一月的基本工资是四十六元,外加一些补贴甚至包括洗理费,全部加起来只有八十一元。就是不吃不喝,攒钱买一辆自行车也得几个月,更何况我一人在外,父母的油一点揩不上,还要添置一些必要的行头,手头很紧,一辆自行车真不是说买就能买的。

  但我还是几乎倾囊而出,买了一辆新叶牌自行车。这车的钢材据说用的是航天材料的下脚料,很轻,样子也很好看,骑起来嗖嗖的,像离弦的箭。我买下这辆车十天以后,曾经骑回新街口自行车店又去看了一眼这一款车。结果怎么着?同样的车,生生涨了五十块钱。我买的时候是四百二,再去看的时候成四百七了。

  那是一个通货膨胀的时代,一样东西你几天不买,兴许再买你就要多加钱了。这时,买了东西的人心里有了安慰,没买的便着急,一心惦记着赶紧拿钱换回东西来。可一个人怎么能一直买东西呢?东西是买不完的。买了东西,手头没有钱了,同样心里也会空落落的。

7/

  星期天的下午,我骑车远行了。我沿着二环路的自行车道往北骑,左边是宽阔的汽车道,右边是护城河。护城河里还结着冰,但有些已经化了,我看到细碎的冰棱子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闪光。风还很冷,但已不太彻骨,我的脸已不再有那种刺痛的感觉。只是手冻得麻木,握不住车把子了。我后悔没有买手套。我在买了自行车以后,就想到要买手套。只是,买自行车已经超支了,我哪里还舍得买手套。我只好单手扶把,轮流把手插在裤兜里取暖。

  这其实是一种生活方式的开始。在我的记忆里,这一年,我无数次地从积水潭骑自行车出发,然而再从木樨地返回。每一次出发,我都充满着向往;每一次返回,我都带回了甜蜜、苦涩抑或辛酸的回忆。如果遇到铁将军把门,那我只有彻底的失落。许多年后,我又一次沿这条路线骑车,结果我疲惫不已。想起当年不辞辛劳地在这条道上来回奔波,我都为自己能有如此好的精力、耐力感到惊讶。

  南灵芝的宿舍很静,也很干净。我径直上了三楼,走到顶头的那一间,轻轻敲敲门,南灵芝的声音又亲切地响起。

  她依旧穿着肥大的睡裤,上身着一件半新不旧的棉毛衫。贴身的棉毛衫勾勒出她上身丰满的曲线,使我马上联想到那一次偷窥,一种罪恶感油然而起。我垂下头,像个害羞的姑娘一样叫了她一声,就抓把椅子坐下,把目光停留在我的脚尖上。

  我感觉到她又在看我。我同样也想看她,可我就是抬不起头来。我这时的头很沉,脖颈没有气力,几乎抬不起头来。我的视线停留在这个房子的犄角旮旯里,我的耳朵却竖了起来,我在捕捉来自她身上的任何信息,我甚至听到她投向我的目光中有咝咝蛇吐信子的声响。夹杂在此声中,我分明听到她在说话,不是与我,是与另一个人,一个正走进门来的人。

  我勇敢地抬起头来,看到了另一张女人的脸。这个女人在笑,并且在与我打招呼。我也向她笑了。

  这个女人对我说,听南灵芝说你们是小学同学,真不容易呀。

  我说,是呀,不容易。

  这个女人说着话背起了一个包。

  南灵芝问她,你要出去?

  这个女人说,是呀。

  南灵芝不解地问,今天不是不上课吗?

  这个女人说,是不上课,我去老乡家。

  南灵芝说,你不要为了我们走,居琪找我嘛,只是老同学叙叙旧。

  我连忙附和。

  这个女人好像没听见似地转脸对我说,你多坐一会儿。又向南灵芝交代道,电炉子用我的,功率大。说罢,她掩上门走了。

  可以说直到这个时候,我才轻松开来,与南灵芝第一次有了眼神的交流。南灵芝有点没话找话地说,这个女人有多大你猜得出来吗?

  我说猜不出。

  南灵芝说,她都快三十了,可还没有结婚。

  我说,看不出她还是大龄青年。

  南灵芝说,看不出的事情多呢,你看得出她有男朋友吗?

  我点点头,应该有吧。

  南灵芝说,她有好几个呢,看不出吧?昨天晚上她回来,闹得我好久没睡着。嗨,跟你说,你也不懂!

  我笑道,你是不是觉得我特无知?

  南灵芝认真地说,你不是无知,是太小。噢,我们到底哪个大?

  我说了我的出生年月。

  南灵芝说,你比我大半岁,比女人大半岁的男人其实比女人小。

  我说,怎么会呢?

  南灵芝说,你连这个都不懂,所以你小。

  我不想跟南灵芝争。我奇怪地是,第一次见南灵芝时,她并不像现在那么争强好斗,怎么今天满身都是刺?我后悔来,我想走,可就是要走也得再说几句话不是。

  我便问,你那同屋怎么吵得你无法入睡?

  南灵芝说,她在梦里发出那种声音,一定是平时做多了,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我明白南灵芝说的声音是指什么。关于女人在某些时候为什么要出声,《性医学》里专门有一段说明。我在看完后还针对隔壁夫妇的动静与室友老马认真探讨过,所以,南灵芝一说到“那种声音”,我的脸又少女般地红了。南灵芝绝对是那种哪壶不开提哪壶的人,我正在为那种声音不好意思,她却反而把“那种声音”挑明了。

  她说,这个女人在梦里都叫床,平时还不知叫成什么样了,我后来提醒了她,她很不好意思,生怕我说出去,所以老是讨好我。

  我说,哦,这个女人不简单。

  接着我便开始分析她的性心理。我这样做是受了南灵芝的暗示,她分明对这方面有兴趣,我当然应该投其所好,挑南灵芝最喜欢听的说。我这样做还有一个理由,那便是证明我“不小”了,已经是一个成熟的男人了。一个成熟的男人当然应该懂得女人的性心理,我生怕南灵芝不知道我懂,从而怀疑我的成熟。其实她的怀疑是肯定的,我从她听我讲话时不以为然的表情就已看出。这使我有种挫败感,但我不服输,我要向她证明我是成熟的,是她眼里真正的男人。

  那天,她给我做了顿饭,就在宿舍里用电炉子炒的菜。我坐在她的床边,她搬把椅子坐在写字台前,我们把三个菜——西红柿炒鸡蛋、青椒土豆丝、木樨肉吃得光光的。这是我有史以来吃过的最别致的一顿午餐。

8/

  从此,我们开始交往了,这种交往的一部分是以神交的方式实现的。也就是说,我不断地想她,揣测她,分析她,把她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都放进脑子里反刍,然后产生出充实、快慰、愉悦和欣喜。那段时候,我特别喜欢早早地躺在床上,关上灯,闭上眼睛,静静地想她,想她的一切。这时,老马如果突然回来,踢开门,打开灯,我就会莫名地感到烦躁和愤怒,恨不能马上把这小子赶出去。

又是一个我静静反刍的夜晚,我突然觉得应该向她表达点什么。写情书,应该是最好的表达方式,但似乎有点直露。我想起前几天上王府井新华书店买的一本卢梭所著的《忏悔录》,看到张守义在书里所作的一幅插图,很抽象但又很有意境:高高的山峦,一个孤独的男人在踽踽独行……这画的就是我!

虽然,我比不过卢梭伟大,但我也是孤独的;这高险奇峻的山路,不就是我现在面临的人生吗?我马上把那本书找了出来,把那幅画临摹在一张纸上,装入了信封。我想,聪明的南灵芝一定会从中看出点什么。毕竟那山上只有一个人,如果再出现一个异性的志同道合者呢?牵手同行,对于长途跋涉的行路者,无宁会使他们获得更多勇气和信心。我期待能很快收到南灵芝的回信,信中仍旧是那张纸,而画上却多了一个人,那个人就是南灵芝……

  我期待的回信没有来,南灵芝却来了。南灵芝在电话里说,收到了我的来信,她挺想来看看的。正好那个周末我们单位放电影,我就请她来看片子。

  这一次来,南灵芝明显打扮了,擦了口红,抹了眼影,手指甲上还涂了点肉色的指甲油。她比我先到,我一下楼,就看到她站在我单位的门口东张西望。我喊她一声,她转过头来朝我嫣然一笑,就一溜儿小碎步跑着过来。我喜欢她跑着过来的样子。她跑的样子很可爱,像日本女人,而我稳稳当当走过去迎她,则很男人。

  她紧挨着我一路朝单位放映室走去。我请她看的电影是《大白鲨》和《柳生家族的阴谋》。前者是一部好莱坞大片,据说直到现在那条人工制作的大白鲨还作为电影道具在向观众展览,并每天赚取美元,可见这部影片当年在全世界的影响。后者是日本的武士片。武士片是日本电影的一个流派,它展示的都是暴力血腥,喜欢刺激的人大都喜欢看。

  我请她看这两部片子没什么意思,仅仅只是因为外面看不到,它们是所谓的“内部电影”。那年头没有光盘,看“内部电影”是一种特权。因为我,南灵芝也享受到了这种特权,所以她一溜儿小跑,所以她紧挨着我,这些看似表面的现象,其实都有原因的。

  在放映室里,南灵芝同样紧挨着我。当看到大白鲨吃人的时候,她恐惧地用一只手情不自禁地抓住了我的手。她的手很绵软,不是我想象中喜欢的那种十指纤纤,而是肉乎乎挺好玩的。第一次有一个女人抓我的手。我感觉很新鲜很激动,周身也产生了一种情欲的冲动。我就把她的手握住,至自至终地握住,直到两部电影终了,散场。

  看完电影我请她到我的宿舍去坐坐。

  她走进宿舍楼,皱着眉头说,好脏!

  走进寝室,她敲敲隔断,同样皱着眉头说,这房间不好,隔音不好。

  这话后来让我想了好一阵子。我觉得她好像在暗示,暗示她可能要进行某种需要隔音的活动,这暗示后来得到了证实。

  我们面对面坐着说了一会儿话。我坐在床边,她坐在靠床的书桌前。她拿着我书桌上的一本书胡乱翻着,开始与我聊性。

  她说,女人可不可以有需要呢?

  见我没听明白,又道,比如性交,假如女人想了,男人是不是也应该满足她们呢?反过来男人想性交,而女人不想,女人是不是也可以断然拒绝?

  我紧张了,准确地说是惶恐不安。我无论如何想象不到从一个女孩子嘴里能如此坦然地说出那两个字。她能不能换个词?哪怕换成“做爱”也让人听着舒服点。她为什么非要反复说这个词,而且说的时候一点都没有不好意思。她真是一个奇怪的女人!

  我无法回答她的问题。换言之,我喜欢含蓄,不喜欢她过于直接。我如坐针毡,便站起来请她去吃饭。在单位食堂里,南灵芝像一块磁石,吸引了众多同事的眼锋。

  老马还用身体挤了我一下,说,女朋友?不错,挺飒!

9/

  从那以后,我便热恋上了南灵芝,就像民歌里唱的:叫我如何不想她?我发现这一阵子的想,已与过去很不相同。以前的想,仅仅是思念,只在脑子里活动;现在的想,身体是有反应的。这段时候再躺下,身体的某个部位便会很不老实,由不得我不用手去抚慰它。很快,颤栗的快感就像浪潮一样向我的周身袭来。不久,我便身心疲惫,内心充满自责。

  南灵芝的态度自那天后也有了明显的变化。电话里,她不再公事公办,取而代之的则是几分嗲气和关心。时值料峭春寒,她总免不了在最后来一句:注意身体,当心感冒!我听了这话,心里暖滋滋的。

  我们又见了几次面,都是我骑车去找她的。我们沿着玉渊潭漫步。我跟她讲我的父母我的家庭我的大学生活,她也跟我讲她的过去和现在。我们聊了很多,独独没有聊到她的恋爱,没有聊到她何以来北京的原因。这是我的疏忽。因为这疏忽,我这场恋爱便只能以失败告终。

  为了讨好她,我开始给她买东西。这些东西现在想起来太微不足道了,说出来都让人笑话。可那时,这些东西我都是经过盘算才买的,它们确确实实代表我的心意。

  我给她买过罐头,有肉罐头、鱼罐头和水果罐头。我为什么要买罐头?因为罐头在涨价。我的同事都买罐头,尤其是像我这样单身住宿舍的,因为没有冰箱贮存食物,只好买密封的罐头,它们不会坏,便于保存。那天老马买了一提兜,大约有几十听。我跟着也买了十几听,拎回来放在箱子里。我想这个月的食物算是有保证了。

  我们这一代记事的时候恰逢文化大革命,毛主席语录自然背得滚瓜烂熟。记得其中有一条: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我想我现在就在广积粮呐!我广积粮时没有忘记南灵芝,便一种一样挑出几罐给她送去。我不知道她喜欢哪一种,我想根据她的喜好,下次再给她送。

  南灵芝见我给她买了罐头,当然高兴,但马上又埋怨道,干嘛买罐头食品?吃新鲜的不好吗?我说,不是因为罐头涨价嘛。她说,哦,哪样东西涨价你就买哪样,你买得过来吗?她说得也是。从那以后,我再也不像仓鼠一样囤积东西了。

  我还给她买手饰。我买了一只景泰蓝的戒指和翡翠手镯送给她。

  她没有想到我会给她买这个,有点吃惊地说,买这个做什么?太贵太奢侈了!

  那天,她戴着我买的手镯和戒指与我在玉渊潭散步,突然下雨了。我们跑到一家商店的屋沿下避雨。我们挨得很近。

  她双手抱着肩,缩着身子说,好冷。

  我不失时机地抱住了她,她也伸手从腰后把我搂住了。我们就这样一直抱着,等雨停。我是第一次抱女人,抱得很拘谨,很紧张。

  她摸了一下我的后背说,你其实很瘦弱。

  过了一会儿,她又说,你总是心不在焉的,感觉你好像在想什么事。

  这两句话我是后来才觉出弦外之音的。第一句话说明她亲密地接触过男人,她是在拿我与别人作比较;第二句话同样因为她有过恋爱的经验,知道成熟男人怎么在女人身上用心。我怎么能与那些手法老道的男人比?我第一次抱女人,能抱成这样已经很不容易了。

  那天的雨下了好一会儿。雨丝像箭一样射下来,打在干燥的泥土上发出扑扑的声响,空气中弥散着一股子土腥味儿。这使我很愉快。我生长在一个一年四季有三分之一时间都处在细雨绵绵的城市,我的很多回忆都跟雨有关。我喜欢雨,一看到下雨,就喜不自禁。我发现南灵芝也喜欢雨,她时不时用手去够屋沿外的雨滴,喜悦之情溢于言表。这时,有一辆三轮车拉着一只用塑料布蒙着的床垫从我们面前驶过。

  南灵芝指着床垫说,我将来结婚,什么都可以不要,这席梦丝床垫是一定要买的。

  她话音刚落,我就毫不犹豫地接着她的话说,是的,肯定买!

  南灵芝看了我一眼,把我更紧地抱住了。

  那一刻,我觉得这世上的一切都无比美好。

10/

  我与南灵芝关系的发展得益于那封画出来的情书,我想一路高歌猛进地发展我们的关系,于是,我又琢磨着想给南灵芝再写点什么。南灵芝,你知道我有多少知心的话儿要告诉你?三天三夜都说不完!然而,我最想告诉你的,是我的不足和弱点。好事不说跑不了,坏事不说不得了。我们如若共结连理,我怎么能向你隐瞒缺点呢?只有毫无保留地暴露自己的弱点,那才是真诚;而真诚,是连上帝都能够被感动的,难道还不能感动一个恋爱中的女人?

  我伏案挥毫,连续打了几个草稿,写就了一封特殊的情书。在这封情书里,我对自己二十四年的人生历程作了一番回顾。同时,本着伟人说过的“善于解剖别人,但更善于解剖自己”的原则,对自己进行了深入地剖析。最后,我唯恐语焉不详,便把我的基本情况以“自我评定”的方式罗列于情书之后:

    自我评定

  一、本人工资:46+15+10+5+5=81(外加每年六十元书报费)。

  二、父亲工资:约一百八十元。

  三、母亲工资:约八十元。

  四、本人财产:手表、自行车、银行储蓄二百多元、一千册图书。

  五、能力及爱好:1、跳舞:会一点;2、摄影:会一点;3、运动:擅长;4、交际能力:一般(正在培养);5、生活能力:一般(正在锻炼);6、表达能力:一般。

六、知识面:1、经济学:无知(想了解);2、医学:浅薄(想掌握);3、法律:无知(想学习)。

  七、心理特点:主观(踏入社会以后,已有较大进步);喜欢见义勇为,但又没什么本事;喜欢美好的事物,并着力追求之;性格犹豫,缺少决断,有“多余人”的性格特征。

  与上一次不同的是,这一次我亲自骑车把信当面交给了南灵芝。

11/

  接下来的时日,我又像受审一样心情忐忑,惶惶不可终日。我希望南灵芝能主动给我来电或来信,因为我已经把绣球准确地抛给了她,就看她接不接受了。无论接受与否,她都应该表示一下,这是常理,可她却像故意躲着我一样就是不露面。一个星期过去了,我实在等不急了,便拨通了她办公室的电话。结果,他的同事不是说她有事出去了,就是说她有朋友来了,她请假陪朋友玩儿去了。我不能忍受多日不见她的煎熬,便在一个春日的黄昏,骑车直奔木樨地而来。

  我把车子蹬得飞快,平时需要一个小时的路途,我只花了四十分钟,等到了目的地,已是浑身汗津津了。我锁了车就往楼上跑。到了二楼,就听得南灵芝屋里有人说话,是两个女人的声音。我听出一个是南灵芝,另一个是陌生人。她们两个像在谈出国的事。陌生女人好像要出国,南灵芝在向她咨询。难道南灵芝要出国?南灵芝出国了,我怎么办?我也跟着出国吗?我心里怦怦打起了小鼓,便驻足倾听。我听到南灵芝发出银铃般的笑声,心里感到很悲凉。我这些天是那么的难过,而你南灵芝却是那么的快活。你到底收没收到我的信?你到底想不想把我当作你的爱人?南灵芝的笑声继续传来,很放肆,很无所顾忌。我的心慢慢地凉了。我想走了,马上走,离开这个地方,离开这个叫南灵芝的女人,从此永远也不要再见到她。我心里这样想,但脚板却像钉了钉子一样挪不动步。我知道我已经不能主宰自己了,我已经把我交给了南灵芝,尽管南灵芝不见得要我,但我还是给了她,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二楼有间房门吱呀一声,有个少妇端着脸盆出来倒水,她看到站在扶梯旁的我,吃了一吓。我想我可能又被人误认为是坏人了,便不由分说马上往三楼南灵芝的宿舍走去。

  南灵芝看到我有些意外,她没有想到我会来。我连忙向她解释,说是路过这里,顺道来看看,如果她有事,我马上走好了。这样一说,南灵芝的朋友首先劝我入座了。这个穿着入时的妩媚女人大约也觉得跟南灵芝聊得没什么话题了,有我这个半道程咬金杀入,正好可以助助聊兴。南灵芝这才脸上重新有了笑意,认可了我的存在。

  妩媚女人许是看错了人,我不是在任何时候、任何环境下都能给人制造快乐的。比如现在,我一心巴望着从南灵芝嘴里知道她对我那封信的看法,这个念头太过于强烈地占据着我的内心,我就不可能轻松地聊些别的来。南灵芝呢,她根本不谈那封信。也许有这个朋友在,她不便于谈,等这个朋友走了,她会好好与我谈的。我渴望与南灵芝谈我和她之间的正事儿,对其它一切均无兴趣,所以,我在妩媚女人眼里也成了无趣的人。很快,她们两个好像忘了我的存在,继续聊她们那些琐碎的女人的话题。

  忽然门外又有人推门进来,南灵芝和妩媚女人都怔了一下。很快,南灵芝就拍着巴掌叫道,许老师,你怎么来了?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随即南灵芝就冲上去把那个叫许老师的中年男人抱住了。

  我觉得自己彻底被抛弃了,我在这个环境中已经成了彻底多余的人。我等许老师坐定,就站起来对南灵芝说,我不打搅你们了,我先走了,我还有事要办呢。我看到许老师迅速地朝我上上下下扫了一眼,而妩媚女人只冲我点了一下头,就与许老师亲切聊上了。南灵芝对他们说,我送他一下,就要送我出门。我在门口堵住她说,你还有客人,别送了。她就不送了。我寂寞地下楼,听到那间屋子里的欢笑声几乎响彻全楼。

12/

  整整一个多月,我没有与南灵芝联系。这一个多月中,一贯不打架滋事的我居然打了两回架,尤其是第二次,脑袋还被打开了瓢。

  第一次打架是与老马。老马这个人爱喝酒,喝了酒以后就爱闹事。平时他闹事的时候我总给他打圆场,久而久之,他几乎养成了习惯,喝酒以后必闹点事,而闹了事反正有我收拾,他就有恃无恐,觉得不闹事不舒服。这一次他又闹事。他躺在床上一边嘴里哼哼唧唧,一边用一双臭脚蹬书架。可怜我那书架,委曲得吱吱呀呀直响,上面的书齐刷刷地往外出溜,要不是我抢救及时,它们便会纷纷坠地。我很不高兴地把他的脚搬下书架。没想到我刚刚撒手,他的脚又翘了上来,于是书们又摇摇欲坠。我愤怒地拽开他的脚,他竟一下子坐起来,怒目圆睁地对我说,你他妈的找死呀!

  我没想到他会以这样的态度对待一个室友,一时怔住了。他以为我怕他,便得意地躺下身子,复又把脚稳稳地搁在了书架上。就在他又要蹬腿时,我把他的脚摁住了。这一回轮到他意外了,他没有想到我会如此强硬。为了再一次把我镇住,他猛地扑过来,一把就抓住了我的衣领。我只觉得头脑一热,就条件反射般狠狠掐住他的手腕,逼他松开手指,然后像豹子一样扑过去,骑在他身上,双手玩命扼住他的脖子。我看到他的脸开始由红变紫,嘴鼻呼吸急促,布满血丝的眼睛就像要从眼眶里迸出。要不是隔壁的新郎及时把我拉开,我想一桩命案很可能就此发生。

  俗话说,不打不成相识。从此,老马反倒开始怕我了,我们之间的关系也融洽了许多。他没想到我原来是一个厉害起来可以把人弄死的人。我外表看上去文文弱弱,而一旦爆发起来竟让他无还手之力,差一点要了他的小命。我想老马怕我的一定是不要命的那股劲。说实在的,当时连我自己都搞不明白怎么会那么不要命。这毕竟是区区小事,犯得着这样吗?若没有人劝架,岂不酿成终生的苦痛?我很有些后怕。现在想起来,还不是因为南灵芝,她才是使我产生疯狂暴力倾向的真凶!

  第二次打架是与陌生人。那一次我在新街口附近的一家餐馆与大学同学聚会,四个人一起吃火锅。邻桌坐着四个男人,其中一个抽烟时老把烟往我的一个同学脸上喷。我的同学不堪忍受,就跟人理论,结果争执起来。我上前劝解,没想到对方以为我要跟他们干架,有一个男人就用肩膀来挤搡我。我不知从哪里就上来了一股无名火,揪住那男人就要给他两下,我们扭打起来。餐馆服务员和我的同学马上把我们劝住。双方又骂了几句,便不再计较,继续吃火锅。

  夜深席散,我往豁口方向走,那三个同学往西单方向去,我们各奔南北。我一个人正走着,就觉耳后生风,似有人向我飞跑过来。我刚一回头,就见一条黑影窜上来把我一推。我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就在我一手撑地,猫腰即将站起来的当儿,那黑影当头又踢了我一脚,随即一溜烟似地跑走了。我摸了摸头顶,觉得有点麻,有液体顺着头发流出来,粘在手上很稠。再摸发麻处,便发现鼓起来一个包,包的四周都是粘液,粘液不停地往下滴,身上、地上都是红点子。我有点慌了。我想报警,但没有找到电话;再找那流氓,哪里还有他的踪影?我想只有马上去医院了。必须首先把血止住,要血流不止的话,我会死的。我捂着脑袋直奔积水潭医院。当我站在急诊室医生面前的时候,我已是满头满脸满身都是血。我想当时那样子,一定把医生吓了一跳!

13/

  在终日乌鸣的风声中,北京的春天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留下的是大地的一片新绿。人们刚把棉衣换成毛衣,眨眼间毛衣又穿不住了,街上便有不少穿衬衫的人。季节一变,装束一变,大概人的心情也都会变了。整个冬天,我恋恋不舍南灵芝,而春天一过,初夏到来,我好象把她忘了,只是隐隐有一种心痛,让我不得不想起这个冬天的某些时日。

  南灵芝是不是这样一种女人,当一个男人钟情于她,她不以为意,而当那个男人要离她而去,她却不愿让他离开?她可以不爱一个男人,但她却要占有一个男人?这或许是天底下所有漂亮女人的通病,不仅限于南灵芝。反正,当我决计要放弃南灵芝,而且已经在放弃的时候,南灵芝又浮出水面,微笑地向我招手了。

  电话里,这是第二次她主动要来找我。我虽然要放弃她,但对她主动上门,我又怎么能拒绝呢?我是软弱的,男人在这方面都软弱,要不任贤齐先生的《心太弱》能引起男人的共鸣?

  南灵芝这一次来,使我感到亲切。我已经不想再追求南灵芝了,因为她注定是我追求不到的。与其追求一个得不到的,还不如不追求。我重新把南灵芝定位在小学同学的关系上。一个小学同学来看我,我当然备感亲切。这时的我很放松,一点都不拘束,笑容多起来,话也多起来,在南灵芝的眼里,我也许可爱多了。

  我们在北师大的校园里漫步。

  南灵芝对我说,她最近很忙,一方面她想考研究生,另一方面她又想出国,无论怎么着,她都要好好复习外语,所以也就没有时间与我联系了。

  我说,忙好,忙了才充实,我现在也挺忙,忙着换一份工作。我现在的工作太没有挑战性了,我想换一份有挑战性的工作。

  南灵芝用赞赏的目光看了我一眼。我们走到毛主席雕像前,绕着雕像走了一圈,然后在附近找了个石凳坐下来。

  南灵芝眺望了一眼面前空旷的景物,把目光收回来,用脚踩着石凳前的几片败叶说,舒琪,是不是这次我不给你打电话,我们就不会再有联系了?

  我马上转过脸看着她说,怎么可能呢?我们是同学呀!

  南灵芝也把脸转过来看着我,我们四目相视。这是自打我们见面以后互相对视时间最长的一次,而且最后是南灵芝把目光移开的。过去,我怕南灵芝的目光,最怕与她对视,每每视线一接触,我就像犯人,她就像警察,我的目光总在她的逼视中萎下去。这表现出我的不自信。我的内心深处一直有一个声音在发出疑问:你能追求到南灵芝这样的女人?这个声音通常在南灵芝的目光向我投射过来的时候喊得最响。一旦这个声音高喊起来,我的目光就会低垂下去,因为我觉得自己没有这个本事追求到她。现在,这个声音不喊了,我的眼光也不再垂落了。现在,当南灵芝再那样看我,我心里就说,看什么看,我又对你没什么想法,何必自作多情?!这样的内心独白一出现,我就视南灵芝为路人,对待一个毫不相干的路人,你少看我几眼,我多看他几下,都是无所谓的。

  你的信我看了。南灵芝说。

  哦,我说。

  我已经不想再提信的事儿了,她怎么还要提?难道我们的关系有了转机?我想。

  你其实不了解我,真的。她说。

  也许吧,我说。

  我想让她了解我,但她不想让我了解她,这有什么办法?

  我觉得你很自私。

  是吗?!

  这点我不以为然。我已经想把我的全部交给她,我还自私吗?

  你很会用小恩小惠讨好女人。她说。

  我看了她一眼。

  我才参加工作,我没有什么钱,我只能给女人小恩小惠。

  你其实并不爱我,你爱的是你自己!她说。

  我无言以对。

  爱是一种感觉,心儿会告诉你。她低低地说。

  这话儿我赞同。我想她可能对我还没有这种感觉,所以她不爱我。我们今天谈开了就好,可以再也不用为爱与不爱费心了。

  一阵风刮过,把她脚底下的败叶吹走了。她目送败叶旋转飞舞着远去,目光中第一次露出了伤感。

  其实,我们的关系完全不必那么固定,那样太累了。她说。

  不太固定?那是什么关系?我在琢磨她的话。

  又有风刮来,她习惯性地又用双手抱住了肩膀。这是不是又是暗示?像电影一样,有一幅画面在我眼前闪过。我知道我现在该怎么做了。我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温柔地把她的身子搂过来。她顺从地把头往我的怀里钻,还抓住我的手,轻轻地在手背上拍了两下,好象在鼓励和表扬我说,你做得对!这才像个男人。

  那一天,我们亲昵地搂抱在一起,直到日西沉。

14/

  天气日渐炎热,人们开始露得越来越多了。尤其是女人们,把捂藏了一个冬天的肢体一露,便成了街市的一道风景。经过大半年织物的遮盖,女人们的肌肤在阳光下白晃晃的,照得男人们眩目。初夏是情欲泛滥的季节,我情欲的潮水也在一波一波上涨。

  我又想南灵芝了。这一回,我想得更加具体,我在想搂抱她的感觉。她绵软的手绵软的身体和腰肢,使我有揉捏她的冲动,只可惜我胆子太小,没敢太使劲。我第二次搂抱她时,手指已触碰到她的乳根,她并没有明显拒绝的意思。我为什么不乘胜前进,继续攀援那两座肉体的峰峦?我一边想,一边身体的那个部位又有了异样的感觉,手不可遏止地还去帮助,生命之流便在刹那间喷涌而出……

  那个夏天我与南灵芝又恢复了有规律的接触。大约十天左右,我们便择机见一次面。我们相约看电影、听音乐会,偶而也会在便宜的餐馆撮一顿。在积水潭和木樨地之间,我又充满活力地来回往返,乐此不疲。

  盛夏的某一天,我看到老马买了一只箱子,在宿舍里整理东西,原来他要出差了。我欣喜异常。我想机会来了,他一走,南灵芝就可以到我这里来了。老马时常抱怨我为什么不找个女朋友同居。那样,他可以把女友叫来过夜。没想到老马的宿愿却让我实现了。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傻人有傻福气!

  老马一走,我就给南灵芝打电话。南灵芝是聪明的,她马上明白了我的意思,略作片刻犹豫,她就答应晚上来。

  她是晚上九点钟多钟来的。她轻轻地敲门,听我一应声,没让我开门就迅速地闪了进来。进门以后,她先就把门插上了。我在她来之前,把屋子收拾了一遍:地拖过了,桌子擦过了,连床单都换过了。她进屋拿眼光一扫,脸上便露出满意的表情。她穿一条西短,不但把修长、粉白的腿完美地展现在我面前,那被西短包裹得圆圆滚滚的臀部,更是把一波三折的曲线显示得淋漓尽致。过去我只注意到她的胸,还没有注意到她的腿和臀,现在看到了,由不得我不动心——她真是一个尤物!

  尤物直接坐在床边。我看到她用手摁了摁床板,好像在测试那张单人床能不能经受得了双人的重压。接着,她又摸了摸床单和床垫,有点遗憾地说,你的床太硬了!

  这时,隔壁传来了木床吱吱呀呀的声音。尤物指着隔壁,问这是什么声音。

  我压低嗓音,把我的猜测和判断告诉了她。她哑然失笑,随即脸上竟泛起一朵羞赧的红晕。

  我忍不住把她抱住,她轻轻地推开我说,你这里有没有可以小便的东西?我不想上你们的厕所,那地方简直惨不忍睹!

  这倒一时把我问住了。我和老马两个大小伙子,何尝需要在宿舍里搁一个夜壶?我和她四处搜寻,看有没有夜壶的替代品。她指着一只塑料脸盆说,要不就用它吧。我无可奈何地点点头。

  她关了日光灯。虽然屋里一下子变暗了,但对面小花园的灯光却把屋里的一面墙照得白花花的。我住在三楼,楼前是马路,马路对面是学校,学校都是两层楼的房子,所以我的屋里一直没有挂窗帘,屋外的光亮老把屋内照得影影绰绰的。南灵芝看着墙上我们的头影,觉得很好玩,便用手指头叠起一个孔雀嘴,映在墙上煞是可爱。我跟着她学,我们两只手纠缠在一起,墙上两只孔雀便互相厮咬起来。

  屋外马路上不时有车开过。一辆卡车风驰电掣地开来,我寝室的木头窗户便声声作响。须臾,卡车驶过,一阵马蹄声又由远及近。

  南灵芝好奇地趴在窗台上往下看,说,你这儿怎么还有马车?

  我说,这有什么奇怪,看过电影《夕照街》吗?那里面不是有个跟汽车抢车道的马大车?我早起到马路对面买油饼,总能看到马路上冒着热气的马粪呢。

  南灵芝就嘻嘻地笑。笑过以后便去找那脸盆,解开西短,撅着粉白的屁股撒尿。她的屁股好肥好白,像一轮满月。

  许多年后,有一天晚上我与妻子在外面压马路,看到圆月当空,我脱口而出:瞧这月亮多像女人的屁股!

  妻子瞪了我一眼,不满地说,那么好的意境全让你这下流的比喻破坏了!

  我默然无语。我知道我又想起了南灵芝,想起了我人生二十四载的第一次初夜。

  南灵芝撒完尿后,就干脆脱掉了西短和内裤。她若无其事地把两条裤子叠好放在我的书桌上,就过来把我抱住了。

  她一边摸着我的后背,一边对我耳语说,还楞着干什么,脱了吧,傻瓜。  

  她亲昵地叫我傻瓜。我觉得自己当时也够傻的,傻得照着她的样,脱下衬衣、外裤,也把它们叠好,放在书桌上她的短裤的旁边。

  再回到她边上时,我就那么站着看她。她仍然嘻嘻笑着,用手抓了一把我的家伙,然后就一直抓着慢慢地揉。我情不自禁地把她紧紧抱住了。

  后来,她坐到床上,躺下了。我也躺下了。我们躺着抱在了一起。她脱掉了上身的一切,还帮我脱掉了内裤。然后,她就抓着我的手去摸她的胸、腰和屁股,最后把我的手停留在她那毛茸茸仿佛草坪一样的小腹下部。我的手指接触到了一片温暖的湿地,继而便是那汩汩流淌出泉水的温软仙洞……

  事后想起来,那天晚上我很被动。南灵芝扭动着鳗鱼般的身子,不住地说,你怎么对我不好奇呢?

  我说,我怎么不好奇?我好奇呀!

  南灵芝说,你好奇怎么不看不摸不亲?你的手放得不是地方!

  我连忙把手放在她所谓的地方,她的身体马上像触了电一样有了反应。

  她反应了一会儿又说,怎么还不进来?

  我在她的指引下好不容易进来了。

  她又说,怎么不动?

  这一下,我生气了。我想,有什么了不起?你以为我不会动吗?我就动给你看!我是跑长跑的,两腿最有劲,就怕你经不起我动!我激烈地动起来,动得床咯吱咯吱响,动得床头撞得隔断砰砰的,动得浑身筋骨发出哔哔叭叭的声音,动得我俩像参加百米赛跑那样气喘吁吁。我越动,南灵芝越紧紧抱住我。我就像一匹跑得飞快的马,颠得南灵芝生怕从马背上摔下来。终于,南灵芝受不了了,她长吁一口气,用极其压抑的声音说,哦!你是我的!

  第一次结束以后,我不无紧张地说,你会怀孕吗?南灵芝用手纸很仔细地擦试着下身,头也不抬地说,要是危险,我还会来找你吗?我放心了。

  以后的几次,我便倾力去做,直到精力耗尽,才像泥巴一样瘫在床板上。

  以后,南灵芝又来过两次。只可惜老马出差一周后就回来了,我们的好日子从此宣告结束。

15/

  很快盛夏就来了。这时我每每走过豁口的护城河,就看到有人站在桥栏上往河里扎猛子,边上围着一大堆人看热闹。我是一个游泳爱好者,我游泳的欲望一下子被勾引起来了。

  我在电话里跟南灵芝说,我想游泳,不想在游泳池里游,想在十刹海或者护城河里游,我游泳的时候,你要能来看就好了。

  南灵芝说,我们这里的玉渊潭才好呢,那么大,而且都是活水,晚上都有游泳的呢。

  我说是吗,我来吧,我今晚就来。

  南灵芝笑了。她没有拒绝我,就是让我去找她。

  我又一次在南灵芝那里吃了晚饭。南灵芝给我做了蟹黄蛋。据说这是她的拿手好菜,我不知听她说了多少遍了,这一回才亲口尝到。吃罢饭,南灵芝先要我出去,她要换游泳衣。我赖着不走,她就把我推了出去。我搞不清楚平时她可以在我面前脱,现在怎么就不可以了?这是南灵芝的怪,还是女人本性的怪?

  我趁南灵芝脱衣服的当儿,也去男厕所穿上了游泳裤。南灵芝还拿了一只救生圆,套在头上。我们下楼的时候,我还推上了自行车。

  路上差不多都是回来的人,我们是逆潮流者。到了玉渊潭,太阳只剩下一抹余辉,湖面像洒了碎银子,闪着熠熠的光。水是墨绿色的,依稀看得见摇摆的水草,像女人的头发。偶尔有扑通一下跃出水面的鱼。清凉的晚风吹起南灵芝白色的裙裾,撩动岸边的垂柳轻拂着波光粼粼的湖波。面对此情此景,我的心醉了。

  我用脚试了试水,水有些凉。回头看一眼南灵芝,她已经坐在一处岩石上,正含情脉脉地看着我。我把脱下的外衣扔给南灵芝,缓缓走下潭去。水渐渐淹没到了我的胸,我蹬腿划水,游了起来。我时而蛙泳,时而仰泳,时而自由泳,我竭力用各种各样的泳姿吸引南灵芝的目光。虽然我现在看不见南灵芝,但我确信她的目光是紧随着我的。有一个漂亮的女人在注视着我,我的心里洋溢着幸福。

  我想先踩一下水,然后躺在水面上,好好体味一下幸福。就在踩水的时候,我的脚勾到了麻绳一样的水草。我使劲蹬了两下腿,想把已经缠绕在我脚裸上的水草摆脱掉,但效果适得其反,水草好像更多更乱了,它乱麻一样,缠住我的脚不放,我越蹬缠得我越紧。我恐惧了,本能地想喊救命,但周围没有游泳的人。总不至于让南灵芝来救我吧。我就是喊,她也未必听到见;就是听见了,她也未必救得了我。她会不会游泳都是个问题。

  我意识一片空白,手足无措,连着吃了好几口水。我感觉自己变重了,好像有块石头绑在了我的身上,石头的重力拉着我往下沉。

  我绝望了。我想我这回是死定了。既然死是不可避免的,我反而泰然自若起来。我想在死之前再最后看一眼南灵芝。

  我用手划着水,转过身向岸上眺望。在苍茫的暮色中,我很快捕捉到了那一块白。那一块白变长了,似乎还在移动。移动中的那块白眨眼间变幻出瀑布般的阳光,洒落在南灵芝蓦然回神的脸上。我的心微微一颤,头脑一下子清醒了。我想不能蹬,千万不能用力蹬,得把脚从乱草中抽出来,才能摆脱险境,转危为安。

  我使劲用手划水,保持身体不下沉,然后用一只脚压着缠绕在另一只脚上的水草,把另一只脚从水草中抽出来。这一招果然灵验,一只脚摆脱了水草,另一只脚上的水草就好对付了。不一会儿,我便彻底挣脱了水草,用自由泳的姿势,向着岸边奋力游去。

  我一上岸,浑身就哆嗦个不停,上下牙齿捉对儿厮杀。

  南灵芝关切地问我,怎么啦,是不是水太凉?

  我什么也没说,只找毛巾擦身子。好一会儿,我才平静下来。我没有告诉南灵芝水中遇险的事。我想,生命太脆弱了,生与死存乎一念之间,几分钟前我还在经历生与死的考验,现在,死神已经被我赶走,我又重新坐在了心爱的女人面前。我突然觉得我很强大,便一把搂过南灵芝,疯了似地吻起她来。

  那天晚上,我们一直坐着缠绵,直到一束手电筒的光亮照到我们头上,我们才从相互依偎着的姿势中警觉地站起身来。

  几个戴袖章的联防队员站在我们面前,其中一个用手电照着我和南灵芝的脸问道,这么晚了,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另一个说,你们有身份证吗?拿出来看看。

  我乖乖地拿出身份证。他们拿过去互相交换着看了一下,还给了我。他们管南灵芝要,南灵芝理都没理站起身就走。一个联防队员伸手拦她。

  南灵芝瞪了那人一眼,说,你没有权利拦我,把手拿开。

  我看到那人犹豫了一下,伸直的手便往下垂了。南灵芝挺着胸脯走过去,眼看着那人的手就要碰到南灵芝的胸了,刹那间,那人把手放下了。南灵芝头也不回地走了,我紧跑了几步赶上了她。我听到联防队员们在我们背后商量着什么,慢慢地,他们的声音越来越小,我们离他们而去。

  我们又回到了南灵芝的宿舍。南灵芝的室友还没有回来。南灵芝去女厕所换下了游泳衣,静静地坐在床边。我又要搂抱她,她却把我推开了。她说,我不想,我这时没有欲望。

  我说,你刚才不还是好好的吗?怎么一下子就……

  她说,刚才是刚才,现在是现在。

  是因为联防队员?

  不全是。

  那你为什么要这样?

  要怎样?难道我一定要顺从你吗?

  我们不是已经在一起了?

  在一起并不能说明什么?

  你难道对我真的没有感情?

  非要逼我说出来不可?我不爱你。我只是有时需要你。

  我的头嗡地一下,好似钻进了成千上万只苍蝇。

  她说,你就以为我那么简单吗?告诉你,我曾经有过孩子,但我没有要他,我把他打掉了。我的男朋友比我大十岁,他曾经玩命追过我,我就是跟着他来到北京的。可是,他却提出要跟我分手。我把什么都给他了,他却不要我了。你们男人我早已经看透了,都是自私鬼,没有一个好东西!

  她说着,眼圈红了。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在我面前流泪。我不知道如何安慰她,只好撕下几张手纸替她擦眼泪。她擦着眼泪,擤着鼻涕,眼皮和鼻子红通通的。我喜欢她这个样子,这时的她才让人觉得亲切,有女人味儿。我再一次把手轻轻地搭在她的肩头,安慰道,我想好好帮助你。

她同样轻轻地把我的手拿开,若有所思地说,我不要你帮助。

  你看你,难道我想帮助你还错了?

  男人帮助女人,通常都是一个温柔的陷阱。

  我不由得叹了一口气,无奈地摇摇头。

  如果我没有经历,也许我会爱上你。但是,我的心里装不进你,他还没有在我心中彻底消失。你懂我的意思吗?再说了,我要离开这个环境,我不想再在这儿呆下去了,所以,我们之间是绝对不可能的。她郑重地对我说。

  我点点头。我想我该走了。这次走了以后,就不应该再来了。

  我走了。南灵芝这一次没有送我。我走到楼下,怎么找也没找到我的自行车。我忽然想起,自行车还留在玉渊潭岸边。

  我飞跑着去寻车,跑到湖边却一时想不起我究竟是在哪儿下的水。我沿着湖边疾走,走了一大圈,也没有看见车的踪影。我想车会不会让那几个联防队员取走了。怎么才能找到那几个人?

  忽然我记起来,我没锁车。因为有南灵芝看着,我没有锁车。一辆没有上锁的车丢了,注定是找不回来了。我今天是怎么了?招谁惹谁了?差点淹死,差点叫人拘留,被南灵芝甩了不算,还丢了一辆新自行车。这车可花了我五六个月的工资!造化弄人!我为什么要到北京来?为什么要追南灵芝?为什么要跑到这儿来游泳?

  我是走着回去的,从玉渊潭一直走到积水潭,走了大半个晚上。当我走到复兴门时,我想,我还要走四分之三的路程,真远呀!我走得腿肚子都酸了。当我走到西单时,我想,我已经走完了一半的路。奇怪的是,这时,我反而觉得腿不酸了。当走到西四、新街口时,这段漫长的路程已经被我走完了十分之九,再走十分之一,我就可以躺在床上美美地睡一觉了。这时,我心里充满成功的喜悦,所有的烦恼都荡然无存。

16/

  二十多年后,我四十多岁。我还在电影公司工作,但早已不写电影说明书了,而是编电影或电视剧的故事,把它们卖给影视机构或制片人。他们看中我,主要是因为我看的电影多。除去各种外国电影回顾展所观摩的影片,我家里收藏的电影光碟就有几千张,而且我都看过。我随便借鉴一点,照他们的话说,都可以让中国电影出彩。

  这天晚上,我在家里与某导演侃故事。导演想拍一部情节片。我说,拍情节片关键在于节奏,有了节奏才有情节的跌宕起伏。比如《杀手莱昂》,它的节奏太好了。我说着,就去找这张片子,我想现场跟导演讲一讲《杀手莱昂》的节奏。

  这时,我的电话响了,话筒里传来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她说,我是某某律师,很冒昧给你打电话,但愿现在没有打扰你。

  我说你是谁,你找谁?女律师清了清嗓子说,你是舒琪吗?我是南灵芝的朋友……

  一段封存了二十多年的回忆,像一股味道慢慢飘过来把我包裹住了。

  南灵芝并没有要我找你,是我觉得应该与你联系的。怎么说呢,你知道她出事了吗?女律师缓缓地、一字一句地、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

  出事了,出什么事了?她现在在哪里?我已经有快二十年没有与她联系了。我颇有点吃惊地说。

  她现在在美国。金融危机那一年,她被解雇了。后来,她找了一些工作,都不是很满意。这期间她也与男朋友分手了。就在前不久,她因为心情不好,喝酒开了车。结果……出了车祸……

  她怎么啦?我急切地问。

  她没被撞死,但她从此坐在了轮椅上,再也站不起来了。

  我愕然。

  女律师接着说,知道她现在做什么吗?她现在也在写作。美国有海伦·凯特,中国有张海迪,南灵芝要向她们看齐了。

  我默默地听着。

  如果你觉得有必要与南灵芝交流一下写作的体会,我可以给你她的伊妹儿。顺便说一下,其实我们见过面。二十多年前,有一次你来南灵芝的宿舍,我也在她那儿。后来南灵芝的老师来了,你就……女律师加快了语速。

  仿佛接通了电源,记忆的画面顿时复活了。

  挂上电话,我开始放《杀手莱昂》。当放到马蒂达去敲莱昂的门,哭着恳求莱昂开门时,我激动地站起身,指着画面对导演说,注意,一个经典的画面就要出现了!

  阳光般的瀑布刚一洒到马蒂达的脸上,我的眼前就马上浮现出南灵芝的那一双喜欢盯人看的大眼睛…… 

(全文完)

(插图为金侬草书庚子版《千字文》)

关于金侬:

本名张扬,书法落款名金侬,常用笔名废墨。

著名书法家,知名影评人、记者,资深媒体人,小说家,编剧。

  中国文联编审,中国电影家协会会员,丝绸之路国际电影节评委,中共中央直属机关书画协会会员,中国书画院会员,中国书法名家联合会理事,中国民盟书画院会员,中国民盟北京市委文化委员会委员,北京市政协书画院会员,清华附中特聘专家级书法教师,文化部老年大学特聘书法教授,原《大众电影》杂志编辑总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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