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次真正惊人的旅行 | 卡夫卡微型小说九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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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夫卡是西方现代派文学的宗师和探险者,他的创作风格是表现主义,是表现主义作家中创作上最有成就者。他生活和创作的主要时期是在一战前后。当时,经济萧条,社会腐败,人民穷困,这使得卡夫卡终生生活在痛苦与孤独之中。于是,对社会的陌生感,孤独感与恐惧感,成了他创作的永恒主题。
英国诗人奥登评价卡夫卡时说:“卡夫卡对我们至关重要,因为他的困境就是现代人的困境。”
01、舵手
“我难道不是舵手吗?”我大声嚷嚷。
“你?”一个来历不明、身材高大的男子问道,并用手擦了擦眼睛,仿佛要驱散一个梦。
在漆黑的夜里,我一直就站在舵旁,在我的头顶上悬着一盏光线昏暗的提灯,然而就在这时,此人却走了过来,想把我推到旁边。我哪肯对他让步,于是他一脚踏在我胸口上,将我慢慢地踩下去,而我仍然紧紧握住舵轮的把柄不放,在倒下去的时刻,仍然迅速地拨转驾驶盘。但是,那人接着抓住了驾驶盘,把它扭转回来,并用力把我推开。我立即静下心来想了一想,然后奔到通向船员室的舱口,大声喊道:“船员们!同伴们!快来呀!一个陌生人把我从舵旁赶开了!”
他们慢慢地来了,从船梯上爬了上来,个个身材高大,步履蹒跚,疲惫不堪。
“我是舵手吗?”我问道。
他们点点头,可他们的目光只注视着那个陌生人,围着他站成半圆形,而他却以命令的口吻说道:“别打扰我!”
他们于是聚集到了一起,向我点了点头,然后又顺着船梯走了下去。这是一些什么样的人哪!他们也会思考吗?或者他们只是毫无目的地在这世上曳足而行?
(洪天富译)
02、起程
我吩咐把我的马从马厩里牵出来。仆人没有听懂我的话。我便亲自走进马厩,给我的马鞴上鞍子,然后跨上了马。
在远方,响起了号角声,我问他,这是什么意思。他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有听到。在大门口,他拦住我,并且问道:“你骑马上何处去,主人?”
“我不知道,”我说,“只想离开这儿,只想离开这儿。经常地离开这儿,只有这样,我才能达到我的目标。”
“那么你知道你的目标?”他问。
“是的,”我答道,“我刚才不是说了嘛:'离开此地,’这就是我的目标。”
“你还没有带上干粮呢。”他说。
“我不需要带任何干粮,”我说,“旅行非常漫长,要是我一路上得不到任何东西,我肯定得饿死。干粮是没法救我的。所幸的是,这的确是一次真正惊人的旅行。”
(洪天富译)
03、算了吧
一大清早,街道清洁,空无一人,我朝火车站走去。当我把塔楼大钟和我的表对了一下的时候,我发现时间比我猜想的要晚得多,我得匆匆赶路,这一发现给我带来的惊恐,使我晕头转向,走也走不稳,我对这座城市还不怎么熟悉,幸亏附近有一位警察,我向他跑去,上气不接下气地向他问路。
他微笑着说:“你想从我这儿打听到路吗?”
“是的,”我说,'“因为我自己无法找到路。”
“算了吧,别费心了!”他说,然后就像那些独自想笑的人一样,猛地转过身去。
(洪天富译)
04、小伯爵的课外课
伯爵正坐在那儿吃午饭,这是一个寂静的夏日中午。门开了,但这回进来的不是仆人,而是他的哥哥菲罗塔斯。
“哥哥,”伯爵说着站了起来,“终于又见到你了,我已经很久连做梦也没有梦见你了。”
通往阳台的玻璃门上的一块玻璃在地上摔成了碎片,一只像山鹑一样红褐色的,但更大一些,长着长长的啄的鸟飞了进来。
“慢着,看我先把它抓住!”哥哥说着,边一手撩起衣摆,另一手去捕捉这只鸟。这时仆人正好端着一盘像样的水果走进来,这只鸟便静静地在水果盘上盘旋着,使劲地啄食。
那仆人呆住了似地端着果盘,带着并不似惊讶的表情凝视着手上的水果、这只鸟和仍在追逐着鸟儿的伯爵哥哥。另一扇门开了,村民们捧着一份请愿书走进来,他们请求开放一条林间道路,通过这条道路他们更便于管好庄稼。可是他们来的不是时候,因为这位伯爵还是个小学生,正坐在小凳子上读书。
老伯爵自然是已经死了,于是这位小伯爵就得接掌权力,可是实际上并非如此,这是历史上的一段休息时间,这个村民代表团因而失去了对象。他们该上哪去呢?他们将回去吗?他们是否会及时认识实际情况?代表团中的那位老师已经从队伍中走了出来,着手给小伯爵上起课来。他一伸手把桌上的一切都撸到了地上,把桌面竖起来,置于高处当黑板,用粉笔在上面写下了第一个字母 I。
① “I”即英文的“我”。
(廷芳 黎奇译)
05、准新郎与饿狼
彼得有个未婚妻住在邻村。一天晚上他去找她,有许多事要商量,因为过一个礼拜就要举行婚礼了。商谈进行得很成功,一切都如他所愿地得到了安排。
将近十点时,他嘴里叼着烟袋,心满意足地回家去。对这条他十分熟悉的路他根本没在意。忽然,他在一片小树林里吓了一跳,一开始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然后他看见了两只闪着金光的眼睛,一个声音说道:“我是狼。”
“你想要干什么?”彼得说,由于紧张,他张开胳膊站着,一只手攥着烟斗,另一只攥着手杖。
“要你,”狼说,“我找吃的找了一整天了。”
“求求你,狼,”彼得说,“今天放过我吧,过一个礼拜就是我的婚礼,让我经历这一天吧。”
“这可亏了,”狼说,“等待能给我什么好处呢?”
“过后你可以吃我们俩,我和我的妻子。”彼得说。
“婚礼前又有什么呢?”狼说,“在那之前我可也不能饿肚子啊。现在我已经对饥饿感到厌恶了,如果我不能马上得到什么,即使不情愿,我现在也得吃了你。”
“求你了,”彼得说,“跟我来,我住得不远,这个礼拜我将拿兔子喂你。”
“我至少还得得到一头羊。”
“好的,一头羊。”
“还有五只鸡。”
(廷芳 黎奇译)
06、考官
“怎么样?”这位先生一边微笑着看着我,一边挪动着他的领带。这景象我的目光还能忍受得住,但过了一会儿我还是主动地微微侧转点身子。越来越全神贯注地盯着桌面看,好像那儿了开启了一个洞口,且越来越深,把我的目光往下拽去。
这时我说:“您想考核我,但并不能证明您有这资格。”
这回他大笑起来:“我的存在就是我的资格,我坐在这儿就是我的资格,我的提问就是我的资格,我的资格就是,您理解我。”
“好吧,”我说,“权且算是这么回事。”
“那么我就要考核您了,”他说,“现在我请您端着椅子退回去一点,您这样使我感到很挤。我还要请您不要看两边,而看着我的眼睛,也许对我来说,看着您比听您的回答更重要。”
我照他的要求做下之后,他便开始了:“我是什么人?”
“我的考官。”我说。
“没错,”他说,“我还是什么人?”
“我的叔叔。”我说。
“您的叔叔,”他叫了起来,“回答得太棒了。”
“是我的叔叔,”我强调地说,“不是什么更好的东西。”
(廷芳 黎奇译)
07、驯人的动物
这就是那个拖着毛茸茸的尾巴的动物,一条长达好几米的尾巴,就像狐狸那样的。我很想把这尾巴抓到手里,可是办不到,这动物老是动个不停,尾巴老是甩来甩去。它像一只袋鼠,但它那几乎像人一样扁平的、椭圆型的小脸上无特点可言,只有它的牙齿颇有表达力,无沦是遮掩着还是呲咧着。
有时我有一种感觉:这个动物想要训练我,要不然它为什么总是在我下手去抓的时候把尾巴抽开,然后又静静地等着,直到我再度受到诱惑,它又一次跳走呢?
(廷芳 黎奇译)
08、歌声的诱惑
有歌声从一家小酒馆里传出来,一扇窗开着,没有挂上钩子,在那里晃来晃去。这是一栋小小的平房,周围是一片空旷,这里已经离城相当远了。这时来了一位迟来的客人,悄悄地走来,他穿着一套紧身的衣服,像在一片漆黑之中向前摸索,其实这时月光十分明亮,他侧耳在窗前倾听,然后摇了摇头,弄不懂,这么美妙的歌声怎么会从这么一家酒馆中传出来。
他双手一按窗台,背向跃了上去,可是他够不小心的了,竟然没能在窗台上坐住,而是一下子掉进了屋里,但跌得并不深,因为有一张桌子紧挨着窗放着。酒杯飞落在地上,坐在桌旁的两个男人站了起来,毫不犹豫地把这个两脚还悬在窗外的新客人又从窗子里扔了出去。他掉在了柔软的草丛中,一个翻身就站了起来,再度侧耳倾听,可是歌声已经停止了。
(廷芳 黎奇译)
09、本性使然
“奇怪!”狗说道,它用手抹着额头。
“我刚才是在什么地方跑了半天呢,先是穿过市场广场,然后穿过一条山隘向山丘上跑,然后在高地上纵横跑了好几遍,然后跌下山来,然后在公路上跑了一段,然后向右拐跑到小溪,然后沿着白桦树列跑,然后从教堂旁边跑过,而现在到了这里。为什么会这样?我都绝望了。又能够回到这里真是幸运。我害怕这种毫无目的的胡跑,害怕那些大而荒凉的空间,我在那里是怎样一个可怜的、无助的、弱小的、别人根本就找不到的狗。根本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吸引我离开这里,这个院子是我的地方,这里是我的小屋,这里有我的锁链,以防止有时会发生想咬人的现象,这里什么都有,包括充足的食品。你说说看。我永远不会自愿地离开这个地方,我在这里感到过得很舒服,对我的地位感到自豪,当我看到其他牲口的时候,一阵舒服的、,确实是有根据的优越感便会渗透到我全身骨头里去。可是有别的哪个动物像我这样毫无意义地跑开的吗?一个都没有,那只猫不能算,那个柔软的、长着爪子的东西,那个没人要,没人想的家伙,她有她的秘密,我对此毫不关心,她在上班的时候到处跑,可也只是在这座房子的区域里。我是唯一开过小差的一个,这肯定会在什么时候使我失去我高贵的地位。幸亏今天好像没有人发现,可是主人的儿子理查德最近就此说过一个看法。那是个星期天,理查德坐在板凳上抽烟,我躺在他的脚边,脸颊贴在土地上。'凯撒,’他说,'你这只不忠实的坏狗,你今天早晨到什么地方去了?清晨五点我找过你,这时候你还应该在放哨,可是院子里哪儿都找不到你。直到六点一刻你才回来。这是严重的失职,你知道吗?’就这么又被发现了一回。我站了起来,坐到他的身边,用一只胳膊搂着他说道:'亲爱的理查德,这回再原谅我一次,不要说出去。我很痛心,这样的事不会再发生了。’我哭得伤心极了,出于许许多多原因,出于对我自己的绝望,出于对惩罚的害怕,出于对理查德平静的脸色的感动,出于对当场没有惩罚的工具的高兴,我哭得是那么伤心,以致泪水沾湿了理查德的上衣,以致他把我甩开,命令我趴下。当时我是保证了要改正,而今天又重复了同样的事情,我甚至比那回离开的时间更长。当然,我保证改正是发自内心的。而这不是我的过错……”
(廷芳 黎奇译)
编辑:青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