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饕魯山人
《魯山人味道》，日本中公文庫1980年4月10日初版，手上這本，是2011年2月25日第15版。總共400頁的小書，揀起來又放下，放下又揀起來，莫名耗費了兩個禮拜，才斷續看完。
看不下去，是因為魯山人寫得毫無文採，囉嗦至死，大多數文字寫於上世紀三四十年代，行文結構，渙散拖沓，於今日的讀者，恐怕總要狠狠咬牙才讀得下來。丟下又揀起來，是因為魯山人確實有功夫，頗有些別樣言辭供人吟味。
北大路魯山人1883年生於京都，一生傑出成就，於陶藝，漆藝，書畫，篆刻多個領域泛濫成災，72歲被授予人間國寶的光榮稱號，老頭子還梗梗脖子堅辭不受。另一項英名，是美食大師，愛吃之余，還死愛開頂級餐館，自煮自食，自煉廚師，1959年逝於嗜吃田螺帶來的寄生蟲病。
以下容我，緩緩抄書。
之一，魯山人於京都生長20年，講論京都食物，夠精深，夠幽微，相比之下，舒國治是飢寒交迫顛沛流離的流浪兒一枚。京都在日本，是個罕見的，不出海產的古都，所以，京都的美食，跟海產一無瓜葛，亦是因此，長年累月，造就了京都飲食上不可置信的深耕精做美侖美奐。湯豆腐算是京都美肴代表作，魯山人談湯豆腐，別具一格，吃這個豆腐，務必準備杉箸，杉木做的筷子，塗漆的筷子，象牙的筷子，統統收起來。杉箸不滑，搛湯豆腐最是利落秀麗。中國人有句戲詞，象牙筷子挑涼粉，一挑一哆嗦，這種敗興的事情，中日人民相映成趣，能免則免。配杉箸，還要銀的網匙，這才，配吃豆腐。
講論飲食，最愛看這一路閒筆，偏偏，會寫這種閒筆的美食家，人間沒幾個，中文的，尤其少之又少，多少沒勁啊。
之二，夏日溽暑，魯山人寫了幾碟私房小味，雪虎是其中之一。不過是，油煎過的豆腐，於火上烤至微微焦，堆上大量新鮮蘿蔔泥，一鼓作氣淋數滴醬油，而已。若是冬日，蘿蔔泥換成白髮蔥絲，白髮三千丈那個白髮，改稱，竹虎。嘖嘖，實在是，京都得不能再京都。掩卷深思，我想我好像沒有那個本事，把響油鱔糊扣三絲油麵筋塞肉寫到那個境界。
之三，京都出一種艷麗香魚，淡水魚，香且腴，生長於至清的溪流，是各路老饕趨之若鶩的至味。通常是，店家歷盡辛苦漁獲香魚之後，習慣將魚置於溪水流經的竹籠內，令魚吐出細砂。魯山人關照，吐砂僅限一日，一日之後，香魚迅速消瘦，所謂的香且腴，便無從談起。如何鑒別香魚是否足夠腴美，魯山人講，看魚碳烤時候，尾鰭上一捏裝飾用的化妝鹽，是否雪白，如果那一捏化妝鹽，烤得發黃，那魚就沒意思了，因為魚全身的脂肪流瀉出來，被化妝鹽吸收了去，染黃了鹽。新鮮的香魚體質緊密，脂肪是不會如此流瀉的，一旦發生這類泥石流崩潰事件，那魚，亦就不堪吃了。
之四，事到如今，鰻魚甲魚這類東西，天然生長的，總是極少的了，依賴人工養殖恐怕在所難免，魯山人寫此文，是1935年，我抄書，是2016年。不過呢，養殖的飼料，總要考究一點，鰻魚甲魚的味道才不至於太離譜。甲魚愛吃貝類，養殖的漁民嫌棄貝類代價太昂，一味地餵甲魚吃鯡魚，結果完了，不知哪年哪月開始，甲魚隱隱透出一股子鯡魚腥氣，弄得人，再也無法下箸了。眼前正當大閘蟹季，如今的蟹，肥且壯，偏偏無香，亦是飼養不得法所致，大勢所趨，無解難題，不說也罷。
之五，鰻魚儘管至美，天天吃，也有點審美疲勞，老頭子推薦的節奏是，每三天吃一頓。讀到此處，十分莞爾。鰻魚的一流館子，老頭子舉了三家，小滿津，竹葉亭和大黑屋，然後把竹葉亭拎出來重點談了談。竹葉亭的前代老闆是個收藏家，琳派的畫作，收有幾十幅。老頭子認為，竹葉亭的鰻魚做得風致雅麗，根源在此。從文人畫，到文人食，老頭子到底是老頭子。
之六，滿滿當當，寫了一篇《山椒魚》。在沒有google的1959年，老頭子查來查去，只在中國的《蜀志》里，查到中國人亦視山椒魚為不得了的珍味。在有google的今天，我一下子就查到了，山椒魚其實是一種兩棲類動物，魚非魚，古老得恐龍要算是年輕小伙子。老頭子一生，吃過歷歷可數的幾次山椒魚，每一次都珍貴莫名。據說，這種魚，煮起來，滿室山椒香，芬芳不已，令各位老饕嘆為觀止。有一回，老頭子在友人府上，偶然遇到三尾山椒魚，深深饕餮了一餐。難忘的是，當時，壽司屋久兵衛亦在場，千年一遇的機會當頭，驕傲如久兵衛，亦再三懇請，由他執刀烹飪。久兵衛初對山椒魚的無從下手，膽戰心驚，老頭子寫來活龍活現七情上面，贊一個。喜歡看這種挑戰極限的瞬間，複雜的心理活動，亂顫的手腳與心房，真性情井噴，戲味道十足。
之七，老頭子講起京都人的小氣，算得鞭辟入裡陰絲促刻。京都男人，若是個老饕，通常愛吃獨食，好東西是不願意分給家人吃的。其實，全世界古往今來，大部分的老饕，都有這個惡癖，肯把美味分給家人吃的，通常都不是地獄級老饕。所以呢，京都常常有這種事情，客人去魚家訂魚，訂某某魚的魚眼睛一枚，一是魚眼睛本身美味，二是魚眼睛剛好夠一個人食用，算計精准，心思細密，不浪費點滴銀子。再來便是某某魚，肚腹之處一寸四方，亦是一人食量，穩准狠，揀的頂級味美之處。我覺得，京都的魚家，真真好說話，如此刁鑽的客人，都默默供應得起，嘖嘖，換在今天，這種訂單早就千刀萬剮給扔出去了。
之八，老頭子對美食配佳器，十分在意，十分講究，甚至說他自己，是因為看到美食沒有相當的佳器配，才發願去做陶藝的。其實老頭子人生第一成就是陶藝，美食算是業餘愛好。老頭子還舉例說明。你看看，中國飲食最巔峰，應該是在明代，因為明代的中國瓷器，是一個高潮，到清以降，中國的瓷器大步後退，飲食也嚴重退化。美食與佳器，一定是共進退的。這幾句話，有對有不對，細究起來可以寫五千字不止。不過，美食佳器，相輔相成，倒是絕無爭議的真理。我也舉例說明一下可以嗎？名動四海的舌尖紀錄片，拍了足足數套，據說萬人空巷，如果我沒有記錯，好像，一件器都沒有提起過？這樣子，是不是，也太不成器了？
之九，老頭子自己是頂級匠人，陶藝，漆藝，皆是霸主級的大師，對於烹飪，亦有一種匠心。他自家開的飯店，自己提煉廚師。遇到廚師應邀，上門去客人家裡外燴，老頭子告誡廚師，到人家那裡出差，工作間歇，人家提供你的盒飯，千萬不要吃，吃手藝不如自己的人煮的豬狗食，是自毀長城，是墜自己的青雲之志，是滅自己威風，是無品。無品的人，還能做出上品的料理來嗎？所以，餓死，也不要吃外面的低賤工作餐。匠人的這種品流之心，不可收買，不可兌換，自珍自愛，難能可貴。這種千金不換的好東西，如今是，罕見了。見得多的，倒是動不動，雙手主動奉上自身的靈魂外加尊嚴，不要說匠人，連讀書人都這麼沒骨氣。講一個廚師，能講到這個地步，老頭子呢，確實是懂經的。
以上，抄書完畢，致敬大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