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亮最新小说《瓦猫》出版,写作缘于祖父著作手稿救护
2016年10月,作家葛亮长篇小说代表作《北鸢》出版,引起众多读者的喜爱和追捧,从出版后就不断占据各大图书榜单中国原创文学首位,并入选2016年“中国好书”文学类第一名、《亚洲周刊》全球华文十大小说、豆瓣年度中国文学第一名、深圳读书月“年度十大好书”、2016《人民日报》推荐30本书,《中国新闻出版广电报》优秀畅销书等多个榜单和奖项。
作为《北鸢》中埋藏的命运伏笔,小说中“风筝”这一线索贯穿全书,从而引出了一位风筝艺人——⻰师傅。其三世薪传,皆为一句承诺。葛亮写民间的情义,也由此将笔触伸衍“匠人”故事。数年后,这颗种子悄然生长、渐枝叶丰茂而为“匠传” 系列小说。
“匠人精神”,是这些年不断引起各界热议的话题,并逐步由专业领域进入我们的日常生活,甚而成为我们重新审视和诠释文化传统的一个切口。人民文学出版社近期隆重推出葛亮的最新小说《瓦猫》,也是对这一话题非常及时的回应。
《瓦猫》一书事关手艺,其中涉及古籍修复师、理发师以及陶艺师三个传统匠种,空间跨越三城三地,由南京、香港到昆明,从江南、岭南再至⻄南,时间跨度则从当代溯至⻄南联大时期,呈现出多元的叙事⻛格和气象。此次以“匠人”为故事之引,葛亮寻找的仍是人的尊严、执着与信仰,时代开阖变迁之际,人的遭遇与变革,一鳞一焰,是为匠传。
写作缘于祖父著作手稿救护
本书的写作源起,自葛亮参与祖父葛康俞教授的著作《据几曾看》手稿的救护工作。葛康俞是著名的艺术史学家,于抗战期间在四川江津凭借记忆完成的专著《据几曾看》至今仍被中国古代书画研究者奉为圭臬。因为祖父受损的手稿,葛亮偶然接触了“古籍修复师”这个行当,并亲自体会了一本书可以被完整修复的全过程。其中每一处细节都不可预⻅;每一处工作都具体而微。艰辛所在,依靠现代科学技术却不一定能完成,而只有经验老道的师傅才能攻克。这一经历感染了葛亮,启发他写下“匠传系列”首篇《书匠》。
《据几曾看》书影
葛亮祖父、艺术史家葛康俞教授
写作《北鸢》时,葛亮慨叹曹雪芹写作《废艺斋集稿》缘由。《废艺斋集稿》是一本“入世”之书,讲的是谋生之艺,金石、编织、印染、烹调、园林等,曹霑之所以写此书,是为了教授“废疾者”能“谋求自养之道”。匠人之所以不畏时变,是因他们有一技傍身。手艺人学会了手艺,⻓在身上,与生命体验合二为一,一体浑然。
《北鸢》书名出处即为《废艺斋集稿》之残卷《南鹞北鸢考工志》
上图为曹公抄本。自序的落款处写的是“丁丑年清明前三日,芹圃曹霑识”。
由此,“匠人系列”的书写命题形成,技艺不仅是谋生之道,更是匠人生命体验的集成。匠人们的内在精神品格牵引着葛亮,不断切近于他们的命运核心。在此后数年,葛亮深入寻访各地工匠,接连完成《飞发》和《瓦猫》等作品。
“匠人系列”小说在杂志刊发后,即跻身“收获文学榜”“十月小说榜”等各大文学榜单,并被《新华文摘》等刊物纷纷转载。其中《书匠》更入选2020年全国高考语文试卷阅读题,在网络上引起广泛热议,获得了极大的社会反响。
一鳞一焰,皆自匠传
关于匠人的论述,古已有之。《考工记》中说:“知者创物,巧者述之守之,世谓之工。”道出了匠人的根本是持守,讲究的是师承。一鳞一焰,皆自匠传。匠传既是传记,又是传承。一鳞一焰出自金圣叹先生评点《水浒传》时所说:“一花、一瓣、一毛、一鳞、一焰,其间皆有极微。”讲的是小说的细节之美,用在匠人身上,即意味着技艺的精心与细致。守成是不变,时移势易,是变。变与不变,动静相源,循环反复,是辩证的关系。如今,对匠人的指认正在发生变化,匠人墨守陈规,因循守旧等看法甚嚣尘上,而在参与祖父著作的救护工作中,葛亮对“匠人精神”有了新的理解。
他自述:“我所接触到的他们,会有一种和体态无关的年轻。在神态上,那便是发自内心。其中之一,就是他们仍然保持着丰沛的好奇心。在一些和现代科学分庭抗礼的立场上,他们需要通过老法子解决新问题,从而探索大巧若拙的手段和方式。这其实是带有着某种对传统任性的呵护与捍卫。如我写《书匠》中的老董,不借助仪器,以不断试错的方式,将雍正年间的官刻本复制出来。”
为写作本书准备,葛亮近年来走访各地匠人,考察民间手艺。图为葛亮采访澳门木雕佛像非遗传承人。
某种意义上,小说家做的也是匠人之技,在纸上游弋人间,需要专注、忍耐及持续不断的好奇心。本书的材料是葛亮多年来走访各地,考察民间手艺所得。小说中非虚构与虚构手法相互交织,再次证明这位小说家对素材运用及掌控的出色能力。如同书中的古籍修复师,葛亮做的是修复时间的工作,将蕴藏在历史肌理之下的枝节精心修剪成型,呈与世人。
本书破题之作,小说《瓦猫》,原型空间为西南古镇龙泉。上世纪三十年代末至四十年代中,龙泉镇既是陶艺匠人制作民间神兽瓦猫的世代传承之地,亦是抗战背景下西南联大多位著名学者的聚居、并复建中央研究院史语所、清华文科研究所、中国营造学社等重要研究院所的地点。为恰如其分地重构这一文学时空,葛亮作了大量而详实的考察。通过这篇小说,读者既可领略闻一多、冯友兰、梁思成、林徽因、金岳霖等大师级人物的日常风度与性格魅力,亦可感受特殊的历史时期,在中国人文传统的轴线上,匠人精神与精英文化理念、爱国情怀之间的相濡以沫。
图为梁思成1940年代手绘龙泉镇龙头街平面图
1940年,西南联大中文系教授在云南大普吉镇合影。左起:朱自清、罗庸、罗常培、闻一多、王力。
1938年抗战期间,(左起)周培源、梁思成、陈岱岳、林徽因、金岳霖、吴有训、梁再冰及梁从诫(梁林子女)在昆明)
闻一多龙泉镇故居,清华文科研究所旧址(《小说》瓦猫故事场景之一)
梁思成、林徽因龙泉镇龙头村故居内部(《小说》瓦猫故事场景之一)。
本书的题眼,小说引言出自诗人辛波斯卡的诗歌《博物馆》,“金属,陶器,鸟的羽毛/无声地庆祝自己战胜了时间。这三种物象,正对应了本书中的三类手艺人。”这也是葛亮“匠人系列”小说的历史观与时间观,人之所以造物,是对过往时间的体认。
不遇良工,宁存故物
《瓦猫》中的三篇小说虽然都描写的是匠人匠心,但各有侧重。《书匠》是中⻄古籍修复之异同,讲究的是“不遇良工,宁存故物”;《⻜发》是传承变与不变之争,持守与创新;《瓦猫》更涉及匠人的的根本——吾随物性,以手摹心。
可见书中借“匠”所探讨,也正是人与物之间的默契。时移势易,以物作为见证。个体在时代中的跌宕,也以物作为一个又一个重要节点。“良工”与“故物”相互成全,亦成为当下的我们审视文化传统,重认匠人精神重要的一体两面。
而这一点,在《瓦猫》中获得了全面的升华。其价值与《北鸢》一脉相承,是“忧患弥⻅人世自有贞信”。小说主线为西南联大青年学生宁怀远与瓦猫手艺人荣瑞红之间一段感人至深的情感故事。在难以分辨情与理之时,是瓦猫带荣瑞红走出黑暗的屋子;在困苦的岁月里,瓦猫又是撑起家庭的生活之本。瓦猫是生活的物证,至情至真之物,“自重者人恒重之”——匠人精神也在这个故事中有了别样的意义,进而与中国近现代人文理想体系合辙为一,相互辉映。
正如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莫言在评价葛亮小说时所说:“葛亮有意识地在传承中国小说的传统、语言的力度与分寸的拿捏。他笔下的人物,即使在艰难的时世,那种仁义的理念没有泯灭。中华传统文化中最灿烂的一部分,在这些人物身上得到了重现。”
作为统领全书的书名,瓦猫代表了一种美好的愿景,它是庇佑匠人,呵护生命的神兽,同时也是历史的谛视者与展望者,联结着莽莽过去和无尽未来。由此,《瓦猫》于葛亮的匠人篇章和我们的生活现实,皆有了提纲挈领的意味。
延续葛亮的抒情美学
葛亮曾被评论家称为“新古典主义小说”的代表人物,《瓦猫》一书延续葛亮的抒情美学,语言清雅冲淡,叙事温润平和。
《瓦猫》中的故事有“故”与“新”之辩,是人的守恒,而小说家在古典与现代之间的翻译、创新,莫不是这种新旧之辩的再现。《书匠》篇中提到一位书法家题赠古籍修复师静宜的四个字:“惜旧布新”,其实也是葛亮创作的核心要义。中国文学源远流长,而自现代文学发轫以来,语言之争此消彼长,如何延续古典传统文脉,又在此基础上突破创新,其实是留给中国当代小说家的一道难题。
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者、评论家黄子平曾说:葛亮创造了一种既古典又现代的文学叙事语言,既典重温雅又细致入微,写市井风情错落有致,写时代风云开阖有度,成就了这位“当代华语小说界最可期待的作家”独树一帜的抒情美学。”著名主持人白岩松更致力将其作品推荐给广大青年学生们,称“这才是好文学该有的样子。”
《瓦猫》中的三个故事不疾不徐,贯穿其中的仍是一个“情”字,人与人之间的相识、相知、相守,在有限的叙事空间中创造了无尽的情感维度,再次说明了小说家深厚的语言功底和独到的叙述美学。葛亮已然以严格的工匠精神,实现了现代汉语与古典文学的有效衔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