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飯局 / 篇十三：黃梅天好吃 / 四六文摘

之一

老友治局於東吳私房菜，吃蘇州菜。黃梅雨天，弄堂深處尋幽探秘，一路小跑手腳並用，爬上舊租界裡的凜凜小樓梯。當晚飯伴兩男一女，小房間裡齊齊坐穩半天了，瞪眼看著遲到十分鐘的壞分子，倉皇失措揮汗如雨。坐下吞口酒，好酒好酒，美賀莊園的乾紅，老友看看全員到齊，立起身，要下樓去請廚娘上菜。拉牢老友，儂立了樓梯口哇啦哇啦一聲就好了，省了下樓。老友依言立在樓梯口，斯斯文文朝樓下廚房喊，上菜啦，哇啦哇啦得一點火氣都沒有，我在心裡嘆了一句上品上品，這是個一輩子不需要哇啦哇啦的老牌書生。

一歇歇，涼菜團團擺了一桌子，油爆蝦，醬鴨子，雲林鵝，糟門腔，蝦子白肉，涼拌黃瓜。蘇州的仲夏，一碟一碟，細潤得讓人心軟。這家的油爆蝦功夫極佳美，只只鮮甜活跳，靈光四濺，勝過德興館無計其數。

老友對中藥材和經方爛熟於心，比老中醫還老中醫，一邊跟伊吃酒吃茶，一邊跟伊討教陰虛陽虛吃什麼可以不虛，這種話題傅滔滔和Novel小姐沒有興趣，他們二人齊心協力將一碟子油爆蝦移到角落裡，四則運算數了數，還剩五只蝦，滔滔講，儂三只我兩只，大的儂吃，我吃小的。聽到這一句，我擱下了筷子，突然從心底裡升騰起一縷細而濃的幸福。年過半百，還可以這樣一片赤子之心地儂三只我兩只、儂吃大的我吃小的，darling，這是何等的福氣。

滔滔吃完最後一只蝦，再挾了一大片菲薄的蝦子白肉，愉快卷入肚裡，講，我各種各樣飛機都坐過，立票都坐過，坐之前要寫遺書的。那種飛機，座位上方的行李艙，像長途汽車的行李架一樣，不封閉的，我買的立票，飛機起飛的時候，人站在機艙裡，兩排座位的中間，兩只手，拉牢行李架，腰上有一根安全帶綁著的，就這樣起飛。滔滔把自己擺成一個“丫”字，演示給我們看，人人笑得無法可想，滔滔不笑，再來一句，等飛機飛上去了，每個人發只小凳子，讓儂坐。

那是哪裡飛哪裡？

北京飛延安。

我就這樣子全國各地到處飛，足足飛了有二十年，遺書寫過很多次，弄到後來，閉著眼睛隨便寫寫。所以，儂講講看，我現在哪裡還會要旅遊？我不喜歡的。

一碟子蝦子白肉，是當晚的一枚點睛之睛。蘇州人其實真真會吃肉，比吃魚吃蝦還會吃，一年四季，按時按節，治各色各樣的好肉肉，講究得發指。初夏的粉蒸肉，以新荷葉的清香，裹粉裹肉，慢火悠悠蒸透了，糯極香極溫婉極。到了仲夏，蝦子抱了籽，就輪到蝦子白肉上桌了，白肉片得菲薄，夾肥夾瘦，層層疊疊，如一座玉山，臨上桌，撒一把蝦子燦然如灑金，筷尖一卷，蘸一角蝦子醬油，真真入口即化，一點點不膩，夏日裡吃酒吃茶吃白粥，都是雋品。Novel小姐拍得一手好照片，給蝦子白肉來了一楨美貌特寫。

之二

黃梅天懨懨，救苦救難，仰仗兩枚珍果，前有楊梅，後有荔枝，妖滴滴，輝映得黃梅天，總算有了縷縷清氣。這兩種果子，似乎亦最是契合黃梅天飽含雨水的黯淡微茫。蔚靜姐姐送我的楊梅，粒粒如珠，濃紫甘酸，果汁淋漓，真真人間一品。食過的楊梅核，棄在陶盂裡，望之，真如宮尾美登子於名作《櫂》中所寫，如古錦一般，生津清涼。高士奇於《北墅抱瓮錄》中，贊嘆楊梅是江南諸果之冠。古人食楊梅，常備一碟鹽，以遮掩酸，只有極甜的楊梅，才不需置備鹽碟子。玉盤楊梅為君設，吳鹽如花皎白雪。著名的長壽翁陸游講，他一生，佳品未嘗用。謝謝蔚靜姐姐親愛，讓我比大詩人還有口福。十分佩服蔚靜姐姐，於她經營的非 Spa，連免費供應客人的一餅一果，都揀擇頂級精品，這種赤誠，罕見而讓人心生尊敬。

小周前前後後，自增城的私家農莊，遞送了兩趟荔枝來，前是桂味，後是仙進奉。桂味玲瓏，嬌甜，蜜潤無比，已是絕色佳品。而仙進奉，簡直令人食完啞然，慨嘆人間竟有如此雋美之果。仙進奉是古種，鮮紅靚麗，賣相一流。果肉極清極細，果核小得匪夷所思，食之真是如登仙境。這個仙進奉，果肉細蜜如絹，果粒卻十分大碼，稱得上是荔枝裡的獅子頭，粉酡酡的獅子頭，貴妃娘娘一聽見就流口水的獅子頭。

之三

五十度灰先生劉國斌兄領導，黃梅天裡興致勃勃，赴醉潮樓吃潮州菜，主人家香港同胞亞哥，龍卷風一樣卷進來，操一口洋涇浜國語，聽得人，一邊哇哈哈哈，一邊雞肉痱子林立。嘉祿老師開動腦筋，精點了一桌潮州菜代表作，亞哥意猶未盡，一定要請大家試試當季新菜，比如，珊瑚百花釀荔枝。菜名金玉滿堂，如一句唐詩。釀是潮州人拿手好戲，上海人喜歡塞肉，潮州人喜歡釀，上海人惡狠狠，潮州人含蓄多了。大盤子端上來，賣相極佳，滿盤粉茵茵的珍珠荔枝，不聲不響釀了一肚子的蝦膠，上覆一切黑蒜，點一碎碎金箔。盤子中間黃馥馥，不是蟹粉，這個季節，蟹粉不如鞋粉，而是一朵燦然黃耳，糯得人心軟的山珍黃耳。整個碟子嫣然嬌柔，風情萬種，劉國斌兄講，鬧鬧鬧，儂的小姐菜來了。

嘉祿老師點的三十年菜脯煲粥端上桌，香是香得來，嘉祿老師體貼，替我開口跟亞哥討，省了我自己厚臉皮。送點三十年菜脯給人家啊。亞哥大腿一拍，囑咐服務生去廚房拿。嘉祿老師追一句，不用多，多了吃不完的。亞哥跟著叫，不用多啊。剛剛叫完，又追一句，也不要太少啊。然後想想不妥，再追出去，不要切啊。兩個老男人，為了我一條陳年蘿蔔乾，一遞一聲，忙煞了。嘉祿老師教我，蒸魚的時候，拿老菜脯切細細，薄薄一層鋪在魚身上，儂試試看。

亞哥中山人，生於香港，長於北美，生意於上海。問伊，世界上，哪裡的潮州菜，最好吃？亞哥想了半半日，硬硬心腸答我，最好吃在香港，最土在汕頭。然後解釋給我聽，最好吃在香港，是因為最好的食材、最頂尖的廚師，在香港。

飯後甜物，是白果芋泥，一邊食，嘉祿老師一邊給亞哥出主意：以後，林則徐生日，客人來飯店吃飯飯，儂送每人一份芋泥，愛國主義教育。

darling，這個，是本季黃梅天裡，我聽到的，最清奇的創意了。致敬嘉祿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