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鸿的忧伤——读苏轼《卜算子》
苏轼于“乌台诗案”后谪居黄州,初寓定惠院。这首《卜算子》就是宋神宗元丰六年(1083年)苏轼在黄州定惠院月夜感怀之作。谪居期间,由于此案牵连甚广(友朋故旧被连累处罚的达二十二人),很多日子,“平生亲友,无一字见及”,彼此音问,一时尽绝。苏轼不能不深怀幽居独处的内心隐痛。此词以“幽人”自称,就反映了他在这种特定情况下的处境与心情。
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一)串讲句意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 “漏”,古人计时用的漏壶:“漏断”是说漏壶里的水滴尽了。古人用漏壶滴水计时,漏断即为下半夜子时开始。在“缺月”和“疏桐”之间着一“挂”字,把天与地的景色连接起来,加上“漏断”、“人静”,创设了一个凄清寂寥的氛围,奠定了全词的感情基调,并为孤鸿这一审美意象的出现埋下了伏笔。
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幽人”,一般指幽居独处之人。苏轼经常这样称呼谪宦生涯中的自己( “幽人夜渡吴王岘”、“幽人拊枕坐叹息”)。这两句意为,在如此夜色之中,没有人会看见我这个幽人独自往来,我的身影如同时隐时现的离群孤雁之影。作者在这里以孤鸿来比喻幽人,一独一孤,同病相怜。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 惊起的孤鸿不断回头探望,好像充满无人理解的忧伤。句句实写鸿鸟,却句句暗指“幽人”,作者刚历乌台诗案,九死一生,心有余悸,恰如惊弓之鸟。孤鸿的形象完全是词人心境的外化。
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孤鸿寻寻觅觅,无法找到一处理想的棲息之处,宁愿寄宿于寂寞荒冷的沙洲。飘零失所,惊魂未定,却仍有所选择,不肯同流合污,宁愿栖于寂寞凄清的沙洲,显示坚持操守。
(二)评述全篇
苏轼的这首词以孤鸿为喻,托物言志,把孤鸿失群与幽人失志联系起来,表达了作者虽面临无所依托,却仍然孤高自许、蔑视流俗的心境。这正是苏轼被贬黄州初期的真实写照。此词上片写人见鸿,下片写鸿见人。人似飞鸿,飞鸿似人;非鸿非人,亦鸿亦人;人不掩鸿,鸿不掩人。人与鸿凝为一体,而托鸿以见人。全词塑造了一只孤独寂寞的鸿雁形象,寄托着作者在遭受政治挫折之后孤独,迷惘的心境和孤高不屈的态度。写得幽深清绝,笼罩着浓厚的孤独和感伤。
全词意境极为清冷而绝俗,手法也非常独特。黄庭坚曾评论此词说“语意高妙,似非吃烟火食人语(好像不是吃烟火食的人所说的话),非胸中有万卷书,笔下无一点尘俗气,孰能如此!”《蓼园词选》也说此词初从人说起,言如孤鸿之冷落,下专就鸿说。语语双关,格奇而语隽。胡仔称赞这首词的章法云“此词本咏夜景,至换头但只说鸿,正如《贺新郎》词'乳燕飞华屋’,本咏夏景,至换头但只谈榴花。盖其文章之妙,语意到处即为之,不可限以绳墨也。”余秋雨《苏东坡突围》中,言及此词,说它道尽了一种真正精神上的孤独无告,并说:“对于一个文化人,没有比这更痛苦的了。”
人们大多欣赏苏轼在谪居黄州期间创作的藐视困苦、旷达豪放的文学作品;但通过对其全部作品的分析,表明苏轼不是天生的旷达,初到黄州时心情就很忧闷。可以把他这期间的作品分成两类:一种是表现忧郁悲伤心情的作品,另一种是旷达忧伤并存的作品。其实,忧伤与旷达是相辅相成的,没有抑郁伤感又何须心存旷达?因此也可以从他旷达的作品中来反证他黄州时期内心深处的忧伤。苏轼在那些豪放旷达的作品中,常隐藏了自己的悲哀。苏轼的悲哀主要是国力的羸弱,经常见欺于异族;人民的困苦,长期遭受着盘剥。为了国家的富强和人民的安居乐业,他不顾自身的利害向皇帝多次进言,当皇帝不听他的意见时,他忍不住要写诗来讽刺时政。当他被捕入狱而差一点掉了脑袋和被贬黄州之后,自然感到十分委屈,心情难免忧郁。但是他的忧国忧民的情怀始终不改,他内心深处对社稷民生始终不能忘怀。于是,苏轼寻求解脱苦闷的途径。当他皈依佛道时,发现佛道只能暂时麻醉自己,起不到实际的疗效;当他躬耕东坡、与黄州父老在田间劳作时,他才真正地释放了内心的苦闷、走出了忧伤的困境。他用黄州父老的温情和抚慰来疗治创伤。可以说,在黄州这段艰辛的人生旅途中,他是靠自己内心的赤诚和黄州父老的帮助走出困境的。他离开黄州以后很久,对黄州父老仍然深怀感激。元佑四年,他写有这样的诗句:“我顷在东坡,秋菊为夕餐。永愧坡间人,布褐为我完。”从这几句发自肺腑的言词中,也能看出苏轼是用真诚的心去爱国家和人民的。
值得再次强调,苏轼最终能够摆脱忧伤、走上旷达,其根本原因是他始终有一颗为民请命的赤子之心。他真诚地为社稷苍生忧虑,不管在哪里都要想办法为国为民办实事。他在每任地方官上都有很大的政绩。正因为他有这样一颗赤子之心,似乎他又是很单纯的,无论走到哪里,他都能发现生活中的美,都能与当地的人打成一片,地方官给他礼遇,学子们热烈追随他,老百姓衷心爱戴他,使他能够无往而不适,使他成为“无可救药的乐天派”(林语堂语)。
此词的意义还有另一种说法。
据《宋六十名家词·东坡词》载:此词还有一序,如下:“惠州有温都监女,颇有色。年十六,不肯嫁人。闻坡至,甚喜。每夜闻坡讽咏,则徘徊窗下,坡觉而推窗,则其女逾墙而去。坡从而物色之曰:“当呼王郎,与之子为姻。未几,而坡过海,女遂卒,葬于沙滩侧。坡回惠,为赋此词。”
由此说来,词中的幽人应该是指那位神秘的女子,而“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应该是指那位神秘女子对东坡居士的痴心等待了。
这是一个感人肺腑,催人泪下的爱情故事。但苏轼的《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真切地反映了他刚到黄州时的处境与心情,当时也再无其他事实证明苏轼的黄州定慧院寓居地存在过与苏轼有关的女子。上面那个爱情故事的发生地却在惠州。很可能原词刻画的孤鸿意象特别感人,因而使好事者撰写此附会之作。场地方面,由黄州改为惠州,不在贬谪之始,是让人容易信以为真。不过,如果把故事中的那位神秘女子看作是苏东坡,把那个被痴心等待的对象看作是社稷百姓,这个杜撰的故事倒是很能反映苏轼当年心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