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杨花是泪花——读苏轼的《水龙吟》
宋神宗元丰四年(1081年),苏轼开始谪居黄州,其好友章质夫写了咏杨花的《水龙吟》一首。该词写得形神兼备,受到当时文人的推崇。苏东坡也很喜欢章的这篇作品,于是写了这首《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寄给章,还特意告诉他不要给别人看。章质夫慧眼识珠,赞赏不已,也顾不得苏东坡的特意相告,赶快送给他人欣赏,才使得这首千古绝唱得以传世。
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
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 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一)串讲句意
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 “惜”,怜惜;“从教坠”,任凭坠落,“教”,念jiāo。杨花即柳絮。“似花还似非花”,一语道破了柳絮的性质。可见在艺术描写上,“抽象”也有“抽象”的妙用。“无人惜”,是诗人言其飘零无着、不被人惜的际遇,也反衬了唯独诗人惜之。一个“惜”字,实是全篇之“眼”。
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 承上“坠”字写杨花离枝坠地、飘落无归的情状。无情有思(此“思”念sì):言杨花看似无情,却抛在家门口,弃在路旁边,自有它的愁思。韩愈《晚春》诗“杨花榆荚无才思,唯解漫天作雪飞。”这里反用其意。为什么说杨花满怀愁思呢?
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 “萦”,萦绕、牵念;“柔肠”,柳枝细长柔软,故以柔肠为喻。白居易《杨柳枝》:“更有愁肠如柳枝”;“困酣”,困倦之极;“娇眼”,美人娇媚的眼睛,比喻柳叶。古人诗赋中常称初生的柳叶为柳眼。这三句由杨花写到柳树,又以柳树喻指思妇、离人,可谓咏物而不滞于物,匠心独具,想象奇特。
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 此数句化用唐人金昌绪《春怨》诗意:“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把随风翻飞的杨花拟作梦中万里寻郎却被莺声啼醒的思妇。作者大胆驰骋想象,将抽象“有思”杨花,化作了具体有生命的一位春日思妇。她那寸寸柔肠受尽了离愁的痛苦折磨,她的一双娇眼因春梦缠绕而困极难开。纵观上阕,虽然是在咏柳絮,却叫人难分诗人是在写柳絮还是写思妇。
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 “不恨”,是不仅恨的意思。先把意思推开一层,说令人抱恨的不只是杨花飞尽,而且是落红满地,一春花事已了。抱恨“落红难缀”更反衬出柳絮“无人惜”的遭际,诗人用曲笔写出了对柳絮独“惜”的情愫。
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 拂晓的一场春雨过后,那随风飘舞、“抛家傍路”却“无人惜”的柳絮上哪儿去了呢?“一池萍碎”即是回答。看到满池细碎的浮萍,诗人蓦然清醒——原来那沸沸扬扬,满天的飞絮都化作了水上的浮萍。柳絮化为浮萍,用科学观点来看,是不可能的。但诗人“惜”柳絮又不忍看到它凭空消逝的伤感却得到慰藉。何况柳絮坠落,化为浮萍也是当时认可的说法。
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 这几句从柳絮的“遗踪”荡然无存生发,以简洁洗练的句子写出了春光易逝的伤感。此时的春色,假如可以三分的话,那么两分归于尘土,一分归于流水。“尘土”,是说落花坠土;“流水”,则指落花坠水。正是“无可奈何花落去”,大好的春光也随着柳絮的消失一去不复返了。“惜”柳絮,进而“惜”春光,诗人的情感袒露无遗。“春色三分”一句别出心裁。把光景分为若干份并不是苏东坡的首创。此前,已有骚人墨客写下了类似的句子,如“天下三分明夜月,二分无赖是扬州。”、“三分春色两分愁,更一分风雨。”等都是经典名句。但是我们仔细玩味,推敲比较,却不难看出,上述名句都不如苏东坡此句的含蓄、巧妙。
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这几句,总收上文,既干净利索,又余味无穷。由眼前的流水,联想到思妇的泪水,那沸沸扬扬,飘忽迷离的柳絮在诗人的眼里竟然“点点是离人泪”!既是离人的泪似杨花,也是杨花似离人的泪,可谓虚中有实,实中见虚,虚实相间,妙趣横生。这一情景交融的神来之笔,与上阕首句“似花还似非花”又遥相呼应,画龙点睛地概括、烘托出全词的主旨,给人以佘音袅袅的感觉。
(二)评述全篇
章质夫的杨花词,写杨花到处飘飞沾惹的动态,“命意用事,清丽可喜”,人称“曲尽杨花妙处”。面对如此佳作,苏轼惟有出奇才能制胜。那就是,跳出吟咏杨花本身,而从虚处着笔,化“无情” 之花为“有思”之人,巧妙地嵌进一个闺中少妇的绮丽形象。全词用拟人化手法,亦物亦人,通过杨花随风飘转的情景,刻画出一位梦绕魂牵、幽怨缠绵的思妇形象。构思新颖,想象丰富。起笔便不同凡响,“似花还似非花”此句,咏杨花确切,不能咏他花。“抛家傍路”转入拟人手法:“无情有思”引出“思”的内涵:“萦损柔肠”三句写“思”的状态,描写杨花的愁肠和倦眼,想象奇妙无比;“梦随风万里”三句写“思”的内容,则是万里寻夫,正在找寻又被莺呼起。写尽杨花轻盈飘动而无定所的神韵。下片则愈出愈奇。先以落红隐衬杨花,说“不恨”只是曲笔传情,实则“有恨”。“晓来雨过”而问询杨花遗踪,所看到的是“一池萍碎”。词人认为这碎萍便是杨花化成,悖理而有情,更能显出对杨花的一往情深。接下去再深描一笔,点出杨花的归宿。那些漫天飞舞的杨花都往哪里去了呢?结果是有二成变成了尘土,一成变成碎萍。杨花已尽,春色已尽。煞拍再画龙点睛,“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以情收束全词,干净利落而余味无穷。全词构思巧妙,不落窠臼。飘荡的杨花被作者赋予了思妇的化身,时而写花,时而写人,写花时又写人,写人时未曾离花,在一片不即不离之境中活画出一缕杨花之魂,不愧为咏物词的极品
需要特别指出,苏轼给章质夫的信中说作此词的缘由是因为对方出任外官,远离家人,自己也“闭门愁断,故写其意”。因此写杨花既是写宦途漂泊的章质夫,更是写宦途坎坷的自己。当时,苏东坡被贬黄州不久,心情落寞,文中的泪,正是他当时心情的写照。从中可以看出,他把自己比作怨妇,朝廷就是他的郎。他仍盼望朝廷能再次起用他,对仕途仍然没有彻底绝望。这符合古代文人,学而优则仕,为官入朝,实现自己的抱负,同时光宗耀祖的传统思想。他对功名还是没有全然看开,唯感叹年华如流水,岁月空蹉跎。词人便把自己的主观感受都融入杨花形象之中。从杨花的无人怜惜,从杨花的飘零沦落,似乎可以看到词人的不幸遭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