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萬里│風細雨十五年——我與《經學文獻研究集刊》相伴的日子

風細雨十五年
——我與《經學文獻研究集刊》相伴的日子
  二○○一年,我告別執役二十餘年的《漢語大詞典》和《辭海》工作,調入上海社科院歷史研究所,終於可以靜心地「從吾所好」,讀一點想讀的書,寫一點長期積鬱在胸卻一直沒有時間動筆的心得。二○○四年七月,上海市政協副主席王榮華新任社科院院長,對社科院發展有一系列新的舉措,巧遇這個契機,歷史所副所長芮傳明、社科院終身研究員羅義俊、我和《社會科學》雜誌社錢杭,以及研究東京審判的程兆奇等人在一次聚餐中漫議,想成立一個院屬中心,組織大家發揮各自特長,以提升社科院在上海古代史和傳統文化研究中的影響和地位。事後即草擬方案,於二○○五年三月十二日向院裡遞交了一份《整合資源,充分發揮人才優勢——關於建立「傳統中國研究中心」的設想與方案》,因為設想和方案正符合院方發展的策略,所以立即獲批,成立了社科院院屬傳統中國研究中心。中心性質是院屬,研究範圍是古代,故人員以歷史所古代史室為主,而兼及其他部門,如有宗教所二名,哲學所一名,圖書館二名,雜誌社二名,以及上師大一名,約近二十名科研人員,共同參與,形成一支基本隊伍。之後又有個別青年科研人員參與進來。
  中心由社科院直接撥款作為運作經費,每年三十萬,這是一筆不小的費用。我們《方案》中的「科研規劃」有五項,一、建立一個網站,作為中心展示窗,刊發中心人員科研成果,以與學界交流聯繫;二、出版同仁論集;三、每二年舉辦一次有關傳統中國研究的國際會議;四、五年內出版一套叢書;五、培養中青年優秀科研人員。經費下撥後,第一個可實施的是網站,所以立即建立「傳統中國研究」網站,我曾以「傳統中國」為題撰寫一副嵌字對聯:傳人倫星曆方輿之文明究玄幾以欣播海國,統考據辭章義理之鈐鑰超象外而冀得環中。對聯貼在網站首頁。羅義俊則在網站上用簡短文字揭明中心的宗旨和方向。第二步可實施的是會議,於是立即籌措,於十二月一日發出通知,擬於二○○六年七月在上海召開會議。
  在徵集會議論文過程中,我們想到需要辦一個刊物,以便長期與學界交流。為此曾專門召開一次討論辦刊宗旨的座談會。會議議定,若創刊之初,稿源不足,可甄選會議論文編刊,以後則須制定措施,面向學界徵稿,規範編輯審稿流程。及至七月會議結束,論文的甄選牽涉到水準高低和人情親疏,最後不得已全部收入。因會議論文字數較多,故分為《傳統中國研究集刊》第一、第二兩輯。在編輯過程中,首先遇到的問題是用繁體還是簡體,有人主張簡體,而芮傳明和我都竭力主張用繁體。芮是主任,所以最後確定用繁體。第一、二輯交由《社會科學》雜誌社編輯,故由錢杭掛名,並約定今後由中心骨幹輪流主編。由於大陸和港臺學者論文所用字體繁簡雜出,雜誌社慣於用簡體操作,對繁體並不熟悉,對異體字更是不知所措。校樣排出後,人民出版社執事約請一位資深編審審讀,結果在校樣上改得滿目瘡痍,致使出版社多出一次校樣。給我們出版的是老朋友許仲毅,所以我們支付出版費不多,但多出校樣,提高成本,出版社會虧,因而敦請我們注意,否則難以合作下去。第三、四輯是約稿制,由我負責徵稿、約稿並主編,我徵稿時事先約定用繁體字,儘管有些文稿交來仍是簡體,及至編輯時,我先全部轉成繁體。簡單的簡轉繁並不能解決問題,因為不僅有大量一對二、一對三的繁簡、異體字錯亂,也有新舊字形的糾葛。我編了二十年大型語文詞典,成天與繁簡體、正異體和新舊字形打交道,也算是資深編輯了。尤其是上世紀九○年代臺灣印刷《漢大》繁體版時,所有的簡轉繁工作方案全是由我制定的。當年還是手工操作的年代,一部《漢大》有四千多萬字,繁簡混排,根本無法估計有多少字需要改。如果將需要改的字一一拉改,不僅工作量大到無法想像,而且稿面縱橫交錯會成京劇花臉,必使排字工人看得眼花繚亂而無所適從。本著為減輕編輯拉改寫字工作量和排字工人省力少錯原則,必須根據漢字出現的頻率高低來處理字形轉換中的符號,即頻率高的字只在字下打勾直接轉換(即簡轉繁),頻率低的字在字上打框保留。比如:万——萬,丰——豐,适——適,后——後等雖是一組簡繁字,但万、丰、适、后在古文獻中有獨立意義,必須辨別字義,分別處理,所以前者打框保留,後者打勾轉換。因為前者出現頻率很低,只有在万俟卨、丰采、丰姿、南宮适、伯适、洪适、皇后、后妃等名詞、語詞情況下出現,後者則是大量的、無數的。假如碰到「间」對應閑——閒——間三體,「复」對應覆——複——復三體這種一對三的異體繁簡字時,則在「间」和「复」下打勾直接轉成「間」和「復」,其他必須拉改成「閑」、「閒」和「覆」、「複」。基於這種經驗,我在將《集刊》文稿排定後,用電腦替換了一百多個正異體字和繁簡字,使交出去排版的文稿基本可以不出差錯。經過這樣工序上的扭轉改進,終於和出版社達成了長期合作的意向,使《集刊》在出版上有了保證。
  編輯、出版剛理順,轉眼已到二○○八年,中心三年必須評鑑。按中心建立的目標,三年中我們已經召開國際會議三次,上海會議二次,編輯了六本《集刊》(第七輯已付印),出版了一套五冊的《傳統中國研究叢書》,其他專著三本,整理古籍二種,按理三年中成果可謂豐碩,但由於先前在《集刊》座談會上因徵稿範圍和辦刊理念上的分歧,得罪了外校某位持異見者,而最後評鑑時恰巧落到他手中,評鑑未被通過,中心就此解體,經費便也無著。值此關鍵時刻,主任芮傳明退休,錢杭調離社科院,餘下的人皆作事不關己狀。此時第八輯的文稿部分已到,繼續編,沒有經費,退稿,有失顏面,進退兩難,編輯工作一度停頓。
  因為中心的解體,社科院設立特色學科,我被推為「經學與文獻」特色學科帶頭人,每年有十萬元經費可支配,但因同時要支付年輕人科研經費,也不能全部用於刊物,只是將第八輯發排。不久,我出任歷史所學術委員會副主任和社科院院學術委員,經常參加院裡各種學術項目評審,便利用機會,數次向社科院負責科研的常務副院長申述《集刊》的重要價值和影響,說白了是纏了他幾次,最後他同意,叫我寫申請報告。我於二○一○年五月十二日提交了一份長達十八頁的資助項目申請書,將刊物的內容、價值、影響乃至前七輯的目錄都附上。院部於二十日召開座談會調查情況,最後批准每年資助十萬編刊經費,但必須每年填表申請。
  第七輯二○○九年出版,第八輯到二○一一年四月才出版,中間停頓就是因為經費無所著落。二○一一年秋季有了經費資助,我把一、二年積壓的來稿精選後編成近一百萬字的九、十合輯,於二○一二年三月出版。出版後不久,出版社老許告知《集刊》已經被南京大學中國社會科學研究評價中心遴選為CSSCI來源集刊,這個消息當然是對我的鼓舞和激勵,滿以為就此可以精心編稿,按期出版。誰知波瀾又起,二○一三年,社科院遵循新院長的策略,掀起新一輪政策——創新工程,原計畫中的經費將重新洗牌,這意味著特色學科和《集刊》經費都必須重新融合到創新工程中去重新分配,此時批我《集刊》經費的常務副院長已屆齡卸任,《集刊》經費一時間又陷入未卜境地。二○一三年,院裡允許我申報國家重大課題——「歷代儒家石經文獻集成」,已被國家哲社辦列入指南,而我亦將調往交通大學任教。《集刊》以中心名字命名,「傳統中國中心」已被取消,有能力接手的其他所領導和研究員多袖手旁觀。歷史所古代史室除了我,沒有一個正高研究員,與外界交往不多,顯然無法獨立承擔繼續編輯,何況《集刊》經費也要看是否能在創新工程中分得一杯羹。我深感六、七年來人事紛擾,使得中心曇花一現,中心成立時的五個願景全成泡影,唯獨因處理會議論文而創辦的《集刊》,算是一路荊棘、顫顫微微地堅持著。此時很多學界朋友也紛紛來函來電,希望我能夠堅持下去。我也明白,中心僅僅是一個名義,真正可以推進學術、留下痕跡的就是《集刊》。帶著這樣的信念與朋友的鼓舞和矚望,我拿著新出的第十一輯雜誌,去找當時新任的所長溝通,希望得到他支持繼續辦下去。我的設想有二:一是由歷史所出資(因為前十一輯都是社科院經費,與歷史所無經濟糾葛),我來繼續編輯,二是由歷史所和交大共同出資合編,以加強二家的合作聯繫。所長當時因為我要調離,一肚皮不高興,完全置此事於不理不睬,而與我大談,只要我留下來,給我什麼待遇,多少經費;如果我一定要走,他還要去反撬邊予以阻止。我一聽頓覺不快,協商不歡而散。事後同其情想一想,也可以理解:他新上任,就有人調離,畢竟於顏面上不好看(儘管我再三再四說明與他無關);要平白再多拿出一筆經費(其實所的經費是要前一年預算申報,即使通過,也要隔年才能下達),來辦與他的專業完全無關的雜誌,沒有必要;《集刊》畢竟不是期刊,歷史所已有《史林》,更無必要。在歷史所延續的希望落空,我就與交大人文學院和文科處聯繫,能否資助繼續辦刊,他們說經費沒問題,於是就有了到交大續辦的事。
  到了交大,接辦刊物,第一個值得思考的是,刊名改還是不改。原社科院傳統中國研究中心不復存在已經四年,網站廢棄也已很久,第七輯以後的出版費不是中心經費,而是我以「經學與文獻」的名義向院裡額外申請的。接續原名,可謂無本之木,名不副實。「傳統中國」範圍太廣,不是我能力所能掌控,而且刊物範圍太廣,讀者對象就模糊。由此想到我特色學科的「經學與文獻」一名,覺得將刊物內容框定在經學與歷史文獻範圍,比較合適,於是就決定改名為「經學文獻研究集刊」。《集刊》改名本來自由,因為已被南大收入CSSCI來源集刊,必須向評價中心說明原委,請求同意並備案。於是致函南大評價中心,詳述刊物原委及改刊理由,幸獲允准。但他們提出三項要求:一是保持一如既往的高品質論文,二是不改變原刊宗旨,三是保持一年出版二輯。一年出版二輯,是對所有進入評選集刊的要求。我隨即在第十二輯前刊登「更名啟事」,南大評價中心網站也將啟事貼在網上。此後我即按中心要求,每年出版二輯,到現在已出到第二十四輯。
《經學文獻研究集刊》第二十四輯封面
  按理自十二輯以後可以安心正常編刊了,但事實上仍然不斷有新的卡口。首先是學校文科處的經費是「985經費」,到了一個周期結束,就沒有了。下一輪有無經費、用什麼經費是未知數,學院的開支是要預先申報名目的,所以經常出版社開印之前先要錢而這裡卻還無法支付,有幾次都是用我的科研經費先墊支,無法正常專款專用。其次就是牽涉到幾年後歷史所重新出版《傳統中國研究集刊》一事。
  前面已說過,我離開歷史所前與新所長溝通繼續編輯《集刊》事,他並未搭理我,我在交大續出,也沒影響到他們。事情的觸發點是二○一四年第四季度社科院下撥歷史所一筆經費,要短期用完,情急之下他們立即召開「傳承與創新:江南史的新發展學術會議」,會後又將剩餘經費以本刊曾用名「傳統中國研究集刊」為名,署「上海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傳統中國研究集刊》編輯委員會編」,於二○一五年十二月出版會議論文集,意欲接續《傳統中國研究集刊》,序之為「第十二、十三合輯」,以便後續操作。其所以如此,就是因為我編的刊物已進入CSSCI來源集刊行列,而罔顧本刊已正式更名且為南大評價中心認可的事實。尋究其實,從時間上看,《傳統中國研究集刊》第十二、十三合輯距原《傳統中國研究集刊》第十一輯(2013年5月)的出版已有二年零七個月,距《經學文獻研究集刊》第十二輯出版也有一年零五個月的時間,完全與評價中心要求一年出兩期相悖。從署名上看,題「上海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編,也與原來的「上海社會科學院傳統中國研究中心」不相接續。從內容上看,原來是不刊登辛亥以後的現代內容文字,所以稱為「傳統中國」(羅義俊發刊宗旨已劃定界限),而現在卻刊載有關自行車、唱片之類的文章,與原刊宗旨不符。從性質上看,原刊自第三輯起由約稿、投稿逐漸過渡到投稿制,而《傳統中國研究集刊》第十二、十三合輯仍為會議論文集,以後幾輯也以會議論文集居多。從形式上看,原刊用繁體,而歷史所編的《集刊》已改用簡體。以上種種,足見現《傳統中國研究集刊》已非原刊之延續。當然,我一直抱著學術刊物越多越好的想法,他們能出版,也是對學術的貢獻。但問題是他們到處散布我帶走刊物的謠言,並揚言要訴諸法律。而一些不明真相也不明出版物性質的人也竊竊傳言,以為我做了什麼錯事。
《經學文獻研究集刊》入選為CSSCI(2017-2018)來源集刊證明
  為此我先來解釋一個期刊與集刊的性質問題。期刊所用的是刊號,一個刊號可以長期使用,所以期刊的出版單位是雜誌社;期刊可以郵發,所以不能延時脫期,一般不進入書店;集刊沒有刊號,所用的是書號,一書一號,出十本就要十個書號,俗稱以書代刊,集刊不可以郵發,發行量有限,所以出版社要求資助出版費。在行政上,期刊和集刊分屬不同機構管轄。既然是資助出版,那就誰資助就可以由誰來編輯,所以集刊經常有換編輯單位和出版社的事例。比如中國歷史文獻學會的會刊,編輯單位和出版社都已一易再易,以致有五、六次之多。本來這種事不值得一提,且現在執事者是近二、三年始調入歷史所,完全不知道當時編刊細節,為了一個CSSCI的虛名,竟然到處逢人毀我名譽。更使人傷心鬱悶的是,竟有以前在我《集刊》上多次發文章的人,也竭力慫恿他與我打官司。人心險於江潮,每一念及,不寒而慄。
  儘管伴隨著這本刊物跋涉了十五年,發生過各種各樣的事,碰到了各種各樣的人,身心不免疲憊,但我仍然對《集刊》懷有感情,因為它寄託著我辦刊的二個追求或者說信念。這源於我自身的經歷,記得上世紀八○年代,我先後寫了三篇四萬、五萬、七萬字古音學長文,在那個年代,這樣的長文是無處可發表的,更何況是一個小青年的文字,這些文章都是在十多年之後方始全文刊出。也寫過一篇四、五萬字的考證道教《黃庭經》文章,一個雜誌編輯部已復函刊用,囑作刪節,及至我刪改後親自送去,主編一看我是二十多歲的小年輕,竟睇視許久叫我放著,一年後再發我一張退稿函。所以我主張一個刊物既能刊登個別確實言之有物的長文,也能適當扶助年輕人一起成長。事實上,《集刊》也是這樣在操作。比如,音韻學前輩寧忌浮先生、北大辛德勇教授,都刊過音韻和史學考證長文。年輕學者的文章,我在社科院所編的《集刊》上占比百分之二十,而在交大所編的《集刊》上就有所上升,希望能在他們學術的起步階段給予一點幫助與鼓勵。當然退稿的或許更多,主要是一些題目大而無當,識見好高騖遠,材料蜻蜓點水,論證目的不明的文章,這是學術上的不取。還有是為人上的不取,很多作者喜歡直接將文章寄到我的郵箱,這可以理解,但郵件除了一個附件,竟沒有一句話,我稱之為「不著一字,盡得風流」。開始我收到此類投稿,一邊轉編輯部,一邊再回覆作者一函,浪費了無限精力時間。後來經常有這樣的投稿,方始悟出這是撒網式「海投」,感歎的是這些年輕人既不懂對人最起碼的尊重——更何況你是在「求」人,連為「海投」放煙幕遮羞也不懂。我從年輕時被退稿到後來被約稿,與主編和編輯部函件往返,從來都是對人尊敬有加,對人尊敬的程度體現出自己涵養的深淺,所以後來我對「不著一字」的稿件一律不覆不理不採用,並且呼籲所有雜誌都應該抵制這種稿件,以扭轉人格與學風。
  再談一下《集刊》作者的地域分布。《集刊》創始初期,因為是聚集會議論文,而會議以中國社科院歷史所和上海社科院歷史所為主,邀請臺灣學者也不少,所以也以上海、北京和臺灣作者群為多,採取投稿制以後,上海、北京範圍不再限於兩地社科院,而是拓展到更廣的高校和學術機構,臺灣作者分布圈也逐漸擴大。其他遍及山東、浙江、安徽、河北、貴州等二十多個省市和香港以及海外,作者地域更為廣闊。
  《集刊》從創辦到現在,總共出版了二十四輯,在社科院出版的前十一輯刊發論文三百一八篇,在交大出版的後十三輯刊發論文二百一十四篇。前期所刊以古典文獻學、出土文獻學、社會史、學術史佔比甚高,後期經過調整,擴大經學、經學史特別是石經比例,使經學和古典文獻學、學術史作為本刊重點刊發內容。
  我本非學術中人,無意要想用一本刊物來擠進學界,只是太熱愛經典與文獻,只是因為年輕時投稿曾遭白眼欺誆,所以想推動學術,搭建一個平臺,為年輕人提供一塊踏進學術的園地。回首這十五年,《集刊》伴我一路走來,雖無驚濤駭浪,卻時有斜風細雨。期間偷桃者有之,挑唆者不乏,總之要做好並不是件容易事。好在我無圖利之心,有守本之願,信步閒庭,笑談實相,「青箬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

虞萬里

上海交通大學人文學院特聘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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