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服复原
北京日报 | 2021年03月04日
本报记者 任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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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朵般飘逸的如意纹灯带下,六边形的展厅呈放射状排列,柱坊结构的橱窗中,一群身着华服的“古人”,或着曲裾深衣,或穿通天冠礼服,或罩大袖披衫,横跨千年,穿越时空而来……正在国家博物馆举行的“中国古代服饰文化展”上,15尊古代服饰复原人像重磅亮相。这些由北京服装学院师生团队历时两年复原而成的古人雕像,成了展览的点睛之笔。他们身着的华美服饰,从汉唐至宋元明清,从朝服、礼服到常服,从步摇、幞头到抹额、罟罟冠,近乎完整地再现了中国古代衣冠服饰的整体形象。
复原人像着古装占“C位”
自古以来,中国就有“衣冠上国,礼仪之邦”的美誉。《左传·定公十年》记载:中国有礼仪之大,故称夏;有服章之美,谓之华。
关于中国辉煌灿烂的服饰历史,从著名作家、历史文物研究者沈从文的《中国古代服饰研究》,到国家博物馆研究馆员孙机的《中国古舆服论丛》《华夏衣冠——中国古代服饰文化》,均有系统论述。作为国家博物馆首个服饰通史类展览,本次展览以孙机等国博学者数十年学术研究成果为依托,按历史时期,从先秦至清代,划分为六个部分,展出文物近130件(套),配以40余件(套)辅助展品、约170幅图片和多媒体设施,堪称立体版的中国古代服饰简史。而以占据“C位”的15尊复原人像,集中展示服饰穿戴的整体形象,被孙机认为是此次展览的“最大特点”。
服饰是复原历史场景不可或缺的一环,不仅能丰富历史人物研究,也可为影视表演服装设计制作、美术艺术创作等提供相对准确的参考。“我们过去也看过一些服装展览,有时候看不明白,有些展品非常宝贵,但光是衣服摆在那里,很难留下立体的印象。”孙机说,此次展览就是要把古代人着装的整体想象呈现出来,而且每一件都做到有根有据。
北京服装学院校长贾荣林介绍,为弘扬中华民族服饰文化,2017年北服启动了“中华服饰文化研究工程”,集结国内外相关科研院所、高校、博物馆领域的领军人才和专家,共同搭建起服饰文化研究领域的综合研究团队,还原中华服饰的本原面貌。通过该工程,北服在服饰复原方面积累了一定的人才和资源。在此基础上,2019年,北服与国博联手,启动“中国历代典型人物及服装服饰复原”项目,国家博物馆研究馆员、北服特聘教授孙机先生,担任学术顾问。项目由贾荣林主持,北服美术学院组织工作团队负责实施。
上下五千年,悠悠历史长河中,到底哪些服装能够入选?孙机早已心中有数,每个朝代2到4套,至少包括男、女装各一套,甚至还要区分贵族和平民,不求最美丽或华贵,但一定要具有典型性。2019年夏天,参加北服一次学术研讨时,他带来几张手绘初稿。在平常的白纸上,用利落的黑色线条,勾勒出15套服装的轮廓,分别是汉代2套、唐代4套、宋代2套、元代2套、明代2套、清代3套。
专攻中国古代服饰研究的副教授蒋玉秋是项目的协调人之一。她说,复原再现中华服饰整体风貌不仅是孙机的个人学术愿望,也是众多传统服饰爱好者热切的期盼。为此,北服美术学院全力以赴组建工作团队,与孙机进行面对面的讨论、研究,最终决定兵分两路:一路主攻服饰,另一路负责人像,参与项目的成员多达上百人。
北服博士生陈诗宇是服饰复原团队负责人之一。他说,本次展览对展品的历史考证、艺术与工艺制作水准都有较高要求,服饰复原难度大:一方面是时间跨度大,从汉唐至宋元明清,跨越两千余年;另一方面,还原的展品数量多,每套服装均包括外衣、中层衣、内衣、下衣裙、冠帽、首饰、腰带、鞋履等,总数达百余件。同时,各个历史时期的发型、妆容等造型搭配也要一并考虑。与服装秀或摄影展不同,此展览是置于博物馆的静态展示,对服装的材质、工艺等细节要求高,每一组件都须严格考证、逼真还原,陈诗宇开玩笑说,“几乎每一套都可以当做一篇博士论文来研究。”
北服美术学院院长关立新领衔人像复原,他说,人像的雕塑制作既要与各个时代相对应,进行超写实复原,又要以艺术化手法表达,符合当时和现代人的审美趣味,尺度如何拿捏,需要小心翼翼地摸索。
“掘地三尺”查证唐代礼服样式
如何将设计初稿细化,成为摆在服饰团队面前的第一道难关。
或许是因为年少时常读地方志,又或许是中学时就习惯临摹古籍配图的缘故,大学攻读传播学的陈诗宇,却是一名资深古代服饰爱好者,从十几年前就活跃于古代服饰传播圈:上大学时,他曾参与创办了大明衣冠服饰史论坛,在网上与一群志同道合的小伙伴积极分享壁画、陶俑、服饰文物等考古资料;步入职场后,进一步接触到服饰制作的相关工艺和技术;读博期间,则担任《国家宝藏》节目的顾问。
面对孙机给出的“考卷”,陈诗宇沉着破题,“先生的设计初稿只是给出了大致轮廓,我们需要对15套服装所涉及的组合搭配、颜色纹样、形制样式以及相关组件等一一拆解,再结合出土实物、图像、文献等多种资料,采取多重论证法进行考证和研究。”
其实,读本科时,陈诗宇就曾与友人合作,尝试复原过一些先秦、西汉、唐代、宋代和明代的服饰,“做出来十多套服饰,当时在圈子里还挺轰动的。”而当时坚持参照实物、图像和文献资料复原的做法,恰是多重论证法的要义。具体到本次复原,他说,部分服饰有相应的参考实物,需获取准确的文物数据作为参照。如西汉曲裾深衣可参照湖南长沙马王堆汉墓出土文物,宋代公服可参照浙江黄岩南宋赵伯澐墓出土文物,宋代女背子可以参照福州茶园山南宋墓等墓葬出土文物,清代行服和旗装可参照北京故宫收藏的清代文物等。在文物实物的基础上,团队再结合出土壁画、帛画、肖像、人物画、老照片等图像以及雕塑、文献综合考证。
另有部分服饰在缺乏相应出土文物的情况下,只能综合文献、图像、雕塑进行推测性仿制。陈诗宇举例说,我国唐代服饰文物考古非常欠缺,复原难度极大。以唐代帝王的通天冠服为例,当今并无保存下来的完整出土实物,图像层面的资料也比较欠缺。好在文献方面的资料相对丰富,《新唐书》《旧唐书》《唐六典》《大唐开元礼》等多种典籍中均有对唐代皇帝通天冠服的描述,且有详细的配件清单。通读并梳理文献之后,团队首先从制度上确定了通天冠服的穿法;之后,就是“掘地三尺”,对照所有能找到的考古材料,逐一推定通天冠服的模样。比如,西安唐代墓葬中出土了多例唐代朝服所用的玉佩,同时期礼服玉佩形制相仿,可据此还原通天冠服的玉佩;唐代的进贤冠服以及敦煌壁画里帝王所穿的衮冕的部分构件与通天冠服重合,又是一例还原依据;大英博物馆收藏的敦煌出土的咸通九年《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卷首帝王图,描绘了一位穿通天冠服的帝王轮廓;陕西历史博物馆还出土了一个金蝉,也是通天冠服上的一个小小的构件……
“我们就像侦探断案一样,通过各种蛛丝马迹,找到通天冠服各种组件的痕迹,然后类推。”陈诗宇说,虽然这套礼服还原难度很大,但是它非常重要,展现了唐代万国来朝时期中国古代礼仪制度的辉煌景象,“是不可或缺的,必须完成。”
展览现场唐装橱窗人气最高,只见那“帝王”人像头戴通天冠,身穿绛纱袍,前系绛纱蔽膝,内穿白纱中单,还配以革带、白假带、剑、玉佩、六彩大绶等,威严庄重,器宇轩昂。
跨国定制中西合璧联珠纹
头梳巍峨高髻,上有大朵簪花;身穿对襟大袖披衫,披长帔子,一端绕过身前搭于左臂;裙摆拖地,上有红地彩绘团花纹……同样是在唐装橱窗,与《簪花仕女图》同款的唐末五代时期的女装,也很是“吸睛”。
《簪花仕女图》是保存在辽宁省博物馆的一幅传世名画,然而并无存世的实物支撑。陈诗宇说,根据图像分析,这位贵族女性穿着的服装主要包括印金纱大袖披衫、彩绘花草纹绮长裙、三襜、衬裙、袴、凤鸟纹绣紫罗帔子等。仕女的长裙上有大团花纹,这种大团花古时可以用织锦的方式完成,也可以用印染的方式完成。对此,陈诗宇的专业功底派上了用场,他推断,衣服上有大面积留白,边缘不明确,颜色之间有晕染,明显不属于织锦的构图,因为织锦边缘非常明晰。上面的花朵有墨线的痕迹,很像是彩绘的笔触,“我们推测,它可能是夹缬结合彩绘来完成的。”
一个偶然的机会,在北大赛克勒考古与艺术博物馆的展览中,陈诗宇发现了一件辽墓出土的丝绸织物残片,“它居然和《簪花仕女图》的纹样工艺是一样的,正好可以作为同时期五代服饰的佐证。”最后,团队参照这个工艺通过夹缬与手绘的方式,还原了面料。此外,仕女所着的对襟大袖披衫,则是参考陕西宝鸡法门寺出土的一件披衫复原;头上所佩戴的步摇首饰,参照了安徽合肥五代墓出土的实物制作而成。
唐代三百年,是我国传统文化繁荣发达的时代。孙机在著作中提到,唐人气魄大,对外来事物能广泛包容,择其精华而吸收。表现在服饰方面,当时也出现了崭新的风貌,唐代的日常服饰风格多样,并融合了不少西域服装元素。橱窗里,唐代幞头圆领襕袍袖口上的一圈彩色织锦联珠纹,就是中西交流互动的印证。这种彰显异域之风的纹样,起源于中亚、西亚、波斯等地,在南北朝时期,随着胡人移居中原以及丝绸之路的延伸,流传到长安、四川一带,成为唐代人生活中的纹样之一。这些流行元素,又被来中国学习的日本遣唐使带回,并保存在东大寺正仓院传承至今。陈诗宇回忆,“我们在日本考察的时候,看到他们复织的联珠纹和中国出土织物同类,就跟他们定制了其中一款,最后用到了服装的袖口上。”
“每一套服装,我们都要去考证当时流行面料的材质和纹样。”他说,如果现代技术可以复织,就联系各地的传统工艺机构还原,比如缎类在杭州织造,纱和罗在苏州织造,织金锦在南京织造。对于已经失传的工艺,则与专家联手,加以还原并织造出理想的面料,比如内层的彩色夹缬。还有一些工艺还原难度过高或周期过长,如手织四经绞罗需两年半以上工期,只好定制相似结构的仿制品。
衣服的层次也能为审美添彩。唐人比较欣赏魁梧的男性,他们在制作第二层的半臂短袖时,常采用织锦等比较硬的布料,用于支撑外袍。在唐代的幞头圆领襕袍这套衣服中,研究人员专门将一件葡萄纹锦夹缬襕半臂作为内搭,最后果真达到了廓形之效,与壁画中的人像神似。
眉毛头发一根一根手动种植
精心制作的服装,还需要气质符合的人像衬托,才能相得益彰。孙机要求,该展览中的15尊人像,不仅是浓缩中国历代审美风格的雕塑形象,更是一次重要的中国古代人物造像创作。
北服美术学院副院长马天羽介绍,古代人物形象复原具有很强的专业性,需要将科学数据、图像文献、历史资料通过艺术手段进行三维重塑。项目团队运用了多种数字化手段和技术,先后开展了人物设计、矩阵数控技术扫描、数字雕塑建型深化、泥塑深化塑造、影视特效化妆等工作。其中的矩阵数控技术扫描在雕塑领域是比较先进的,马天羽说,服饰白坯样衣出来后,需要寻找与古代人形象气质比较接近的模特,据此采集人像数据,用于雕塑创作。与以往手动测量不同,矩阵数控技术扫描能够更加精准高效地采集立体数据,为此,他们在校内搭建起一个相对封闭的空间,让200台相机在0.01秒内同时曝光,进行多点拍照,从而得到需要测量的精准尺寸。利用这些数据,电脑可形成虚拟的人像,雕塑专家就此进行人物塑造,包括设计眼睛的深浅度、上下眼睑的弧度、五官比例等;再将这些虚拟人像利用3D技术打印出来。
参与人像复原的北服毕业生、中国古动物馆技术部副主任王晓龙说,打印出来的人像很多细节消失了,这就需要将其转化为精雕油泥材质,在上面雕琢细节,之后再翻制为硅胶成品。为了达到逼真的效果,很多功夫都用在了微末之处。王晓龙说,人物的毛孔、皱纹甚至唇印都是用雕刻刀刻出来的;头发、睫毛、眉毛和汗毛则是一根一根手动种植。在选材上也格外考究,头发就是人类的真发,胡子采用牦牛毛,睫毛和眉毛则采用了海狸鼠的毛。
他还提到一个细节,清代男性有剃发制度,真人毛囊一般发青,起初采用多种着色方式都无法做到神似,研究人员经过反复试验,先把长发植入,再用推剪重新推掉,终于达到了逼真的效果。
人像复原效果如何?现场观众最有发言权。展览开幕后,不少服饰爱好者身着古装前来打卡,竞相与人像合影。“这一看就是唐代的!”“这指纹、这胡子做得太逼真了!”经常有观众隔着橱窗认真打量后,发出这样的感叹。
北服美术学院党委书记刘疆透露,北服已与国博达成协议,将把这15套服饰人像原样复制,放在学校,用于教学科研。今后,公众走进北服校园,也可一览这些古代服饰的风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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