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鹏论:读《会饮篇》 探讨什么是爱(二十六)
对于每个人来说,世界以及世界中的所有一切,都是以自己的存在而存在的,人死,世界也随之消失了,所以没有什么比珍惜自己生命最重要的事了。
——坤鹏论
根据记载了古希腊人整个的爱情生活的《古希腊风化史》讲,古希腊人崇尚少年爱,但是对于男女之间的爱情也一点没耽误,等于两手抓,两手都硬。但是,到了严肃的著作中,哲学家或诗人就会把少年爱放到台面上,将其当作主要的谈论对象。
坤鹏论还要提醒大家注意的是,古希腊人认为人与人的爱是最高等级的爱,将其专称为“Eros”,对于其他事物的爱,比如:酒或别的东西的爱,则会使用“友爱”(Philia)一词,以此将人类间的爱情和其他爱区别开来,表明前者是最重要的爱。
而那个提出“柏拉图式的爱情”的文艺复兴时期欧洲学者马尔西利奥·费奇诺,在翻译“Eros”时不太谨慎,用了“Amor”和“Caritas”这两个词,但是,“Caritas”这个词实际上是表达人们对于上帝的无欲无求的敬爱之意,这和柏拉图所说的那种充满强烈欲望的爱情完全是两码事。
好了,让我们继续回到《会饮篇》,回到阿尔基比亚德对苏格拉底的颂辞。
在《读<会饮篇> 探讨什么是爱(二十五 )》中坤鹏论讲到,阿尔基比亚德说,苏格拉底“不在乎一个人是不是美,对这一点看得很轻,轻到人家无法相信”,并且用自己的亲身经历对此进行证明。
这个亲身经历就是他施展美男计,以自己的美色勾引苏格拉底,结果苏格拉底却如柳下惠般坐怀不乱,未遂!
为什么像阿尔基比亚德这般骄傲的人物会将如此丢人的事情大庭广众地讲出来呢?
第一,他说自己是“酒后吐真言,小孩不撒谎”,因为自己醉了,所以忍不住要讲。
第二,自己被苏格拉底的哲学咬住了灵魂,在座的都有过类似经历,所以不在乎讲出来。
“人们常说,一个人被蛇咬过之后,不会把他的痛苦告诉别人,除非那个人也曾被蛇咬过,因为只有这样的人会对他表示同情,而没有被蛇咬过的人只会把他当作傻瓜。
这就是我现在的感觉,我被比毒蛇还要厉害的东西咬了,我的疼痛是最厉害的。
我被咬的地方是我的心,把它叫做心灵或别的什么也可以。
咬的东西是苏格拉底的哲学,就像一条蝰蛇紧紧咬住一颗年轻、能干的心灵,要他做什么就做什么,全听它的支配。
……
你们每个人都品尝过这种哲学的迷狂和热情。”
从上面这段话可以看出,阿尔基比亚德曾因苏格拉底而如此那般地接近哲学,但是对自我荣耀的痴迷使他转头离开,不曾拥有哲学。
所以,他并不是苏格拉底的同路人,从更深层次讲,苏格拉底与他完全相反,是一个完全不爱荣耀的人,视金钱、名利如粪土,正如他在《申辩篇》中所说:
“我不关心众人所关心的,诸如赚钱、治家、领军、公众演说,也不做别的领导者,不参加城邦里所产生的团伙和党派……我尝试着劝你们中的每个人,不要关心'你的’,而要关心自己本身,让自己尽可能变得美好和智慧,不要关心'城邦的’,而要关心城邦本身,对其他事情也要按同样的方式关心。”
苏格拉底要求人们不要关心属己(“你的”、“城邦的”)之物,而要关心事物本身(“自己本身”、“城邦本身”),这其实是以哲学拒斥政治、以哲学生活拒斥庸常生活,但是,在雅典公众看来,哲学对于“属己之物”最大的敌意和侵犯莫过如此,而苏格拉底自愿赴死也恰恰用最终极的实践践行了关心事物本身。
古希腊文的“荣耀”的原初意义是拥有物,还有惩罚和补偿。
所以,阿尔基比亚德就是我们这些绝大多数人的典型的、杰出的代表,我们和他一样都将所谓的、外在的自我荣耀看得比什么都重,都是爱荣耀者。
甚至为了荣耀可以连自己本身都不顾,比如:以严重损害健康的方式拼命赚钱;为了让别人瞧得起而喝酒喝到昏天黑地;明知道是不对的还要不断侥幸地去尝试……
可是,对于我们每个人来说,世界以及世界中的所有一切,都是以自己的存在而存在的,人死,世界也随之消失了,所以没有什么比珍惜自己生命最重要的事了。
不得不承认,人只要有其长处,便会不自觉地将其充分利用,长得美也是长处。
所以,凡是长得美,无论男女,往往不管是主观还是下意识地会认为,美可以得到一切,甚至是智慧。
阿尔基比亚德也不例外,他对自己的美貌十分自信,“以为他认真地迷上了我的年轻美貌,感到这是我走上了好运,在得到苏格拉底的欢心的时候就可以听到他所知道的一切”。
更何况阿尔基比亚德还是当时雅典最显赫的贵族家族出身,并被家族寄予未来家主的厚望,典型的高富帅,而且还叠加了诸如聪明绝顶、文武双全、能说会道等一系列高分buffs,简直是想掩盖都掩盖不住的光芒四射。
如果换成你是阿尔基比亚德,是不是对拿下又穷又丑又没地位的苏格拉底十拿九稳!
要知道,传统的少年爱,年长者是爱者、情人、有情人,是追求者,年少者是被爱者、爱人、情伴,是被追求者,一般都是年长者有地位、有权势,年少者还没有得势。
可是,到了阿尔基比亚德和苏格拉底这里,完全颠倒了,前者渐渐变成了执着的追求者,还越追越热烈,热烈到可以抛弃自尊。
比如:阿尔基比亚德开始主动创造各种独处的机会,“有一次我让随从走开,单独和他在一起”,“以为他该和我说几句情人对爱人私下说的私房话”,结果苏格拉底“一句都没说,还跟平常一样,和我待了一整天就走了。”
“我邀请他和我一同做体育锻炼,我和他交手练拳”,要知道,那时候古希腊的体育锻炼往往是赤裸相见的,而且同样没有别人在场,结果还是“毫无进展”。
“我请他吃饭,像一个情人追求爱人那样,他没有立刻同意,后来勉强答应了”,“第一次他来了,吃完饭就走了”。
“第二次我想了个计策,和他从饭后一直谈到深夜,他要走的时候我借口太晚了,硬把他留下”,“灯熄了,仆人们退下去了”,阿尔基比亚德孤注一掷不再遮遮掩掩,而是选择了彻底交心,表示很愿意让苏格拉底做自己的情人,也只有他配,因为“为了使自己成为最优秀的人……我认为你比其他任何人都更能帮助我。”
“因此,像你这样的聪明人要是对我有所要求,我肯定不会拒绝。”
哎呦喂,这也太直接了点吧!
结果呢?
苏格拉底用他惯常的讥讽的、天真的味道表示,如果像阿尔基比亚德所说,自己“真有那样一种本领能使你提高修养的话”,那说明“你看到了我有一种十分惊人的美,比你的美貌高明得多”,“如果你看到这一点,要想与我共有它,用美来换美”,那你就是“以铜换金”。
这个以铜换金是有典故的,出自《伊利亚特》。
主人公是特洛伊战争里的狄奥墨德和格劳科斯,他们都是荷马笔下的英雄人物,祖辈有交往,在战争中他们因此而跳下战车握手,并且,格劳科斯还用自己的金铠甲交换了狄奥墨德的铜甲,“用一百头牛的高价换来九头牛的低价。”
苏格拉底的意思很明显,你提出来的交换对于我来说,相当不值!
这很符合柏拉图笔下苏格拉底对美的认识:美是分等级的,肉眼看不到的美,智慧的美,灵魂的美,本质的美,美者,美本身,美的“相”,远远高于肉眼可见的形体之美,是最高等级的美,阿尔基比亚德想从苏格拉底那里得到这种美,并认为可以用自己的形体的美来换取,但是,苏格拉底知道,真正的美,美本身是超越一切的,是完美,就算是再美的形体,和它比,也是有瑕疵的,也是相形见绌的,是黄铜和金子的天壤之别。
接着,他又讽刺阿尔基比亚德说,“在肉眼失去敏锐的时候,灵眼才开始烛照,你离这种状况还远呢”,所以怎么可能看到那种惊人的、珍贵的美呢!并且,“实际上我根本没有那种本事”。
当苏格拉底表示“我们从现在起要好好考虑一下,看看在这件事和其他一切事情上怎样办对我们最好”,自信的阿尔基比亚德显然没有太在意或听懂对方的话,还以为自己射出的爱情之箭已经“命中了他”,苏格拉底懂了自己的意思,一切搞定,“就站起不让他有说话的机会”,“把自己的外衣盖在他身上,自己爬到他的外套下面,张开双臂把这个神圣的、实际上又非常古怪的人搂住,就这样过了一夜”。
但是,“我就这样和苏格拉底睡了觉”,是的,但是这个睡觉“无非如此,好像跟一位父亲或哥哥在一起一样”。
这让阿尔基比亚德很受伤,认为如此优秀、如此美的自己将身段放到这般低三下四,倒追苏格拉底,并付出了能够付出的一切努力,他竟然“对我的美貌报之以蔑视和讥嘲,简直是放肆到极点”。
但是,冷静下来后,阿尔基比亚德又不得不“叹服这个人的性格,他的明智,以及他的毅力”,“认为自己没有遇到过一个人有那么英明,那么坚强”。
所以,他“既不知道该怎么对他发火,怎样跟他分手,也不知道有什么办法把他拉过来”,因为这个人“不为黄金所动,不亚于埃阿斯不为钢铁所伤”。
埃阿斯是希腊神话人物,特洛伊战争中的希腊军英雄之一,作战勇猛,但有勇无谋。
《伊利亚特》记述,在阿喀琉斯因愤怒而休战的时候,埃阿斯与特洛伊第一英雄赫克托耳决斗。
两人互掷标枪,埃阿斯因为使用的是包有七层牛皮的青铜盾牌,结果对方的长矛刺破了其中六层,而埃阿斯的长矛则穿透了赫克托耳的盾牌,所以这里说“不为钢铁所伤”。
两人缠斗到日落,最后握手言和并交换随身物以示友好。
阿喀琉斯死后,埃阿斯成为希腊军中最强的英雄,但头脑却不及奥德修斯,在争夺阿喀琉斯甲胄的继承权中落败。
结果,埃阿斯在愤怒中发狂,拔剑自杀。
本来阿尔基比亚德相信只要用也只有用自己的美貌便能征服苏格拉底,“他却逃脱了我的掌心”,至此,我们的美男子一筹莫展,无计可施,“只有听人摆布,吃了从来没吃过的亏”。
阿尔基比亚德用自己的鲜活实例证明,苏格拉底真的可以坐怀不乱,不流于世俗的审美观,绝对不是贪图声色犬马的享受之徒。
尽管他深受众多美少年爱戴,但他自始至终坚守信念,与他们保持距离,他对阿尔基比亚德的爱毋庸置疑,但是他并希求肉体上的接触与欢娱,是真正地在履行着城邦交给自己的责任——教导、培养下一代。
另外,需要注意的是,苏格拉底之所以会选择与阿尔基比亚德相爱,也是因为他看到了其资质极高,灵魂非常高贵,这从阿尔基比亚德能够看到苏格拉底内心的神像可以证明,总之,这位美男子绝对是可造之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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