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晓林:天地一人齐白石(连载4)
天地一人齐白石(连载4)
刘晓林
(六)化解
齐白石之所以成为了齐白石,这与我前面所谈的自知、勤奋、生活、情感、平衡自然密不可分。而上述一切的落脚点都可以放在化解上,因为白石老人对艺术那无与伦比的化解力使得他在艺术史上拥有了出乎其类、拔乎其萃的彪炳“位置”。
一方面,从事艺术的人们如果想在艺术上博得子丑寅卯,其必不可少的是要拥有自己的DNA。DNA实乃人类构成之根本!根本者,舍其则物变,舍其则不辨你我。艺术亦有DNA,然较人类之DNA更为玄妙。九天居士尝言:“古今善画者,无不以造物为师。天地有所生,吾必有所画。天地无所生,吾心若驰往、情若寄托,当发诸笔端耳!岂可左右而顾。贤达无此佳构,吾断无有之机缘——若此者,内魂远离吾身。依附于他,步趋于他,徒具形骸何用?”意即你我的艺术如果没有自己的DNA,那么你我只能是其他人的影子与附庸而已。另外一方面,艺术家也不可能脱离社会孤立而存,即使天才如齐白石者也离不开对优秀传统的吸收与继承。两方面会聚在一起便产生了矛盾:既要拥有“自我”又要学习“他人”,如何才能做到在获得了“他人”长处的同时还能保持自己的DNA不会发生根本变化?唯一的办法便是化解。
化解力的大小与艺术家个人的天赋有关,但两者又不能作等。一位优秀的艺术家想达到“我之为我”的化解,最重要的是自己对自然、人生的感悟要深刻并将此渗入骨髓中形成无心的习惯。我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是否在白石老人的心中始终把自己供在了神的位置,同时他又时刻在提醒自己——齐白石真得成了“神”也没有什么了不起。日积月累,他在孜孜不倦地吸收,又在固若金汤地捍卫。艺术上的矛盾在白石老人的化解中得到了统一,于是他能够睥睨艺坛、比肩众贤了。
齐白石一生师友众多,古人今贤只要他想学就要学到家。什么是学到家?达到了进出自如的大化之境。徐青藤、八大山人、吴昌硕等人的艺术都曾是白石老人的由衷至爱,齐璜曾在过去的某一日大发感慨:“青藤雪各远凡胎,老缶衰年别有才。我愿来世为走狗,三家门下转轮来。”来世在哪里?你我可以对他人钦佩,但膜拜是不必的。我认为今世的齐白石没有对任何人膜拜过!他遍学百家,他始终是他。
一般的艺术家常会在学习之时将自己笼罩在他人光影之下,欲出不能;好一些的艺术家多会秉持“学时有他无我,化时有我无他。”到白石老人这里则是别有洞天的景致:不管什么时候,“我”都以“核心构成”存在着。他在早期学清代人物画家焦秉贞、费丹旭、改琦、钱慧安等人时自己没有迷失、向胡沁园、王湘绮等人学习时他没有迷失自己,纵使学艺术特征鲜明如徐青藤、八大山人、吴昌硕等人,齐白石依然还是齐白石!这实在是不得了!齐白石一生都在把他人化为自己的影子与附庸,而自己在不断前行中使个人的艺术更加神采倍增、风华绝代。
书法、绘画、诗文、篆刻……无不是个性鲜明的“齐家样”。中国艺术遥远如汉唐者,已然缅邈,奢论无益。20世纪至今百余年间的艺术界能做到个人艺术风貌如齐白石般“只有自己”,偌大的中国实在找不出几位。天赋如白石老人者定有人在,勤奋如白石老人者定有人在,境界如白石老人者定有人在……综合如白石老人者到哪里去找?
第二部分:窥探齐白石艺术之分论
(一)天生我才天生诗
——齐白石先生的诗文
齐白石先生所取的巨大艺术成就中,最有争议的是他的诗文,而老人则充满自信的不以为然。他在《棕树》中以“任君无厌千回剥,转觉临风遍体轻。”来表达自己的立场——如果你们反复咀嚼以下我齐璜的文字,它同样可以达到如沐春风甚至余音绕梁的妙境。
白石老人在谈到自己的艺术成就时,有言:“诗第一,印第二,字第三,画第四。”(胡洁青在《齐白石遗作展》座谈会上的发言)宾虹翁认为:“齐白石画艺胜于书法,书法胜于篆刻,篆刻又胜于诗文。(见王伯敏《黄宾虹画语录》)”两者孰是孰非?不好置巛(chuan)。但我要说:对于齐白石先生的艺术我的确有着与他本人近似的看法:诗第一,印第二,画第三,字第四。(这只是我对老人艺术相互间的比较而并非与他人艺术做比。)
先生的诗文与他的书画印有着统一处,那便是奇正合一。在艺术上默守成规与一味创新都是不可取的!默守成规的结果常导致亦步亦趋,只思创新的结果常导致毫无根基。而白石老人在上述两方面的平衡上则处理的非常之好。
我们来看先生写过的几首诗:“山妻笑我负平生,世乱身衰重远行。年少厌闻难再得,葡萄阴下纺纱声。”“仙人见我手曾摇,怪我尘情尚未消。马上惯为山写照,三峰如削笔如刀。”在文中是缺少意境还是没有遵守格律?(世人多以白石翁不守格律为诟病)至少,我没有发现有何不妥。的确,任何一门学科之所以能够成立并流传,是因为它的基本法则和规范。有没有特例呢?答案是一定的。举例如下:一山门作两山门,两寺原以一寺分。东涧水流西涧水,南山云起北山云。前台花发后台见,上界钟声下界闻。遥想吾师行道处,天香桂子落纷纷。(白居易《寄韬光禅师》遵守了格律,在诗文是不是避讳重字?)“庐山烟雨浙江潮,未到千般恨不消。及得到来无一事,庐山烟雨浙江潮。 (苏东坡诗遵守了格律,在诗文是不是更避讳重句?) “袁世凯千古;中国人民万岁。”(民国时讽袁世凯联,对联也允许上下联字数不一样多?)
我想说明什么?诗文的达意为上。当我们静下心来欣赏白石老人的诗文仍然会发现守规的所占比例很大,非要破规时哪能拘泥成法?规矩不同于规律,规律从客观中来、大多得已验证;而规矩从主观中出,则需不断完善。在这一点上,我们可以引申很多:继承传统的原因不在于是某某如何写?某某如何画?而是在于某某的写画从宇宙中提炼得来并以公理的形式而存在!为什么书法需要韵律?为什么画画需要层次?不为什么!必须这样。
先生少时家贫,只念过短时期的私塾。但自幼背诵古诗,稍长跟朋友唱和、组织诗社时还被公推为社长。20多岁拜乡贤胡沁园、陈少蕃为师,30多岁拜湖南名士王湘绮为师。当时已著名诗人樊樊山在为白石诗集作序时曾褒奖他的诗“意中有意,味外有味”。当然,他的老师王湘绮也曾批评他的作品像《红楼梦》里“呆霸王”薛蟠的“打油体”……作品之与月华、之与人,优劣、阴阳并存。试想:如果齐璜的诗作中没有了自由、没有了“土气”……齐璜的存在就会大打折扣。无论是成规还是创新有一点是绕不过去的,即在他的诗文中处处倾注了真实的情感。“当真苦事要儿为,日日提箩阿母催。学得人间夫婿步,出如茧足返如飞。(《题小儿放学图》)”不在下偏搔下,不在上偏搔上,汝在皮毛外,焉知我痛痒?”“少时戏语总难忘,欲构凉窗坐板塘,难得那人含约笑,隔年消息听荷香”“吟声不断出帘栊,斯世犹能有此翁。画里贫居足夸耀,屋前犹有旧邻松。” 在先生的诗文中有大俗的白话,也不乏大雅的含蓄;有精微的妙哉,也不乏撼地的霸气;有枯涩的用典,也不乏横生的妙趣。
我想把九天居士的《思作天马行》送给诗坛妙手白石老人:天生我才天生诗,无韵少律亦不奇。文贵信手直抒臆,如写家书胜醇醴。逸来豁得胸中气,了无烟火步云梯。试问混沌开天际,宇内何物笼中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