软秋粑
我答应了。因为这是记忆里挥之不去的情结。特别是临近清明,有些亲人离去了,但那块土地上还生活着我们曾经熟悉的人,即使回不去,梦里也依稀望见那山,那水,那些人。
软秋这种植物,在我们南方常见。她的生命顽强,好像大地只要有沙土泥地,稍微有点水,她就能静静生长。
她的颜色不是那种艳丽,但也一眼可以入目。像一个美丽的姑娘,穿了一个带淡青色的衣裳,也掩饰不住自己的美丽。就像前面说到的那位女同学,想追的人排成行,却没有人敢行动,因为她家哥哥多,谁也不敢随便去惹。胆大的那一个,自然最后成了她一生的同行者和坚定的追随者。
软秋的成长期似乎非常长。春天一过,她悄悄生长,就像大别山无数个普通人的生命。她们安于现状,既不奢望外面的大富大贵,也不自践于乡间小路的曲折。你看她,她不语,你不看她,她一样向往阳光。
置身于无限生长的各类草堆里,外地人看不到她的光华。就如你今天怎么去看黄安县,她也仅是一个普通的县。但偏偏,就是她这里,出现两任国家主席和两百多个将军。无数人啊,你们执着于自己的天地,其实这里的人不惹事,如果惹事,那一定是大事。你过你认为美好的日子罢了,未必非要来观照别人的生活。每个人的日子,都与自己的内心世界相关。所以,这里有人进,有人出,还有人,永远只是思念却不回来。如我。
记忆里,母亲总是带着我们,到田野里去采集软秋。我们蹲在地上,一点一点的采。母亲总是采其枝叶,留下其根。而我们,却总是连根拔起。母亲说,留点根让她明年再长。母亲的声音,在田野里温柔无比,那时候阳光高照,虽然我们一无所有,但有了她的声音,整个世界便在身边,已经觉得足够。
采摘回来,自然要清洗。洗过之后,还要拿到一种叫“队”的公用物上去“踩”。这次土语词怎么写,我也不清楚,但只是要吃过的人,一说就懂,外乡人看不懂,今天就原谅一回。那所谓的“队”,就是利用天平杠杆原理,用来“钟”东西的,一脚踩在这边,一脚踩在“队”上,下压,然后把粮食砸碎。
软秋鲜艳的身子,就慢慢变成水汁般的泥。可怜的灰姑娘,奉献给了人类最后的乳汁。一切的植物与食物,都是上苍的恩赐。所以大地才生生不息。
“钟”好后,母亲一般是拿糯米来伴的。放在一起,用“队”不停的“钟”。最后,软秋服硬,与米一起抱团取暖,成为面团。面团也柔软,慢慢用力揉了之后,软秋与米合力,成为结合最紧的同谋。
记得,那时的春天油菜花开得鲜艳,悠长的梅雨季节还未到来,空气清新。大地丰饶,人间经常却是一穷二白。那是那个时代的特色。因此,软秋粑,便成为人们最受欢迎的食物。
和好了面,就是煎了。一般以煎为多,偶尔乡间也有蒸的。但蒸的没有煎的那味好。日子稍好一点,才用油煎。油的金贵,我儿子这一代人甚至于包括我老婆这一代人体味不到。只有像我这样经历了乡间最贫乏食物的那一代,才懂得有油吃的滋味。所以今天,我珍惜一切食物,虽不像西方人那样在餐前感谢上帝,划个十字,但也是非常虔诚的,绝不暴弃天餮。
煎,是一个控制火候的过程。我从来没有做过,总是沾我姐的光。她从小便开始里里外外的劳动,再辛苦也唱着歌(好像后来做了妈妈,从来没有听到她唱过)。我唱歌是受她的影响。年轻时不懂事,经常旁若无人的唱,抒发自己的苦闷。我姐却向母亲学习,把煎的过程弄得炉火纯青。在我眼里,当时不懂火候,以为就是反反复复的煎来煎去,翻来覆去。
后来我懂得,如果一个男孩有个姐姐,那简直就是上天的恩赐。她如母亲一般给予和关照着你的一切。就如上学时不少人羡慕刚才提到的那位女同学,她那么多哥哥轮流到学校来给她送米送菜,既让其他男同学不敢给她递纸条,同时又嫉妒人家的伙食得到充分的改善。再加上她长得漂亮,同学们都怀疑这与伙食好相关。
各位可以想像一下,那时直到今天海拔还不到一米七的我,当时是多么自卑啊。
可我们就像软秋一样,因为其矮,撒在人群中与草丛中,你的自卑也无人理会与得见。这样就比较好,你要用学习好来自我安慰。人生总得有一头,阿门。
软秋粑经过了“钟”、“揉”、“煎”,就要出锅了。这里香味四溢开来,淡蓝色的软秋粑,已吸引了我们的视线。我弟弟当然是蹲在锅边不走的,老家话说是“好吃”,这个词在今天是个好词,但在过去,就有点那个带贬的意思了。但我弟弟从小就这样,你也没有办法。我和我姐姐虽然也想吃,但多半是要让着他的。这一让,就一生都在让。所以,我总觉得,子女多的,做小的那一个最好。美女同学家她也是最小的,六个哥哥,都在宠她,那是什么感觉!她是我们同学中第一个穿裙子的,对了,有个词叫“公主”,就是那个意思。
她是我们眼中的公主。
软秋粑不是公主,她甚至连灰姑娘都算不上。但她一样,得到了大家的欢喜。过去穷时喜欢吃,后来大家富起来了还是喜欢吃。许多在外的人,回到家乡,能吃上一口软秋粑,那是相当满足的。
有一年,我忘了是谁给我带了几个(请原谅,当时我只顾喜悦了),我儿子看着这颜色,不吃。我老婆也觉得怪怪的,不吃。我一个人吃得津津有味,吃一口还闭着眼睛,慢慢的品尝。在儿子与老婆眼里,我似乎是一个外星人。
的确,我与他们原来不识,也成为了亲人。就像软秋,与米虽是同类,原来也不识,却成为最好的合作伙伴。再如原来的同学们,在各自的奋斗中也好多年都失去了联系,但今天通过微信,我们叽叽喳喳,热热闹闹,比过去更像一家人。
顺便提问一下,是不是大家都有这样的感觉:如果换在今天,你一定要选择去爱你想爱的那些人?
晚罗。年轻人珍惜吧。
吃软秋粑,在今天,已成为一种念想。
母亲走后,老家便慢慢成为记忆。老屋还在,只是像过客一样偶尔光临。乡亲们还在,只是一个个慢慢变老。
姐姐后来嫁人,两个孩子,都在县城上学,直到都考上大学,也很少回乡下。而弟弟的人生更是曲折,由小富人到真穷人,再由真穷人慢慢发达,最后混入北京,是异乡人眼中的一个小老板,好在他迷途知返,为人四海,慷慨做人,经常为老家办点好事,有幸成为故乡的人大代表。他的儿子与姐姐的儿子,都在我的影响下,跑到部队上当了兵。关于软秋粑的故事,在他们眼里,外面的生活眼花瞭乱,而这些都是昨日黄花。只是我,还固执的坚守着某些传统,希望故乡强大,人们幸福。
那是当年与今天,我们能吃上软秋粑的幸福。
最后顺便说一句当时那个让很多同学上课走神、放假失魂的美女同学,至今,她漂亮如昔,风华依旧,笑容依然,夫妻恩爱,儿女成双,生活幸福。
写到这里,作者存心让你们在无限暇想的同时,还吃个小醋。
呵呵,呵呵,呵呵呵。
2018年3月28日,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