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诗选刊||江西上饶诗人作品选辑
江西上饶诗人作品选辑
春天的裂片
◎渭波
1.
生活在小城
生活在深长的巷子里 我像一块侧身淋雨的灰砖
平直的棱角指向春天 指向
春天后面动荡着的半壁城楼
这是安葬眼睛滋长眼睛的春天！
2.
我用微薄的身体剥开浮肿的身体 剥开
围观疯人院的草垛花丛
正在风湿的台阶上
总有一个双手向天的疯子领着一群疯子狂奔
叫喊——
谁举着脚趾陷进大地的中心？
3.
远山很远
江湖扩张了远山的胸围
水脉沿坡峰滑下 巨石与云烟构思的
残景 不再回流
林中鹃鸟的悲啼
洞穿了千年前匆匆过客的骨骼
而我只不过是一滴飞向白帆的叶泪
4.
多角度辐射众生的阳光
让我在拥挤的书房读到了一把火与一个王朝的
或上或下的温度
圆明园——曾经的镜片
碎在多少人的梦边？
隐居的断尾蜥蜴以响尾蛇的方式
横过这个春天的路线
时不时抬头察看纸屑与瓦钵交欢的剪影
深藏史书的汉字又一次攀在我的指尖召唤回家的燕子
5.
是谷物说话的时候了！
被雷电分割的乡下
在城市的裤裆里疼痛地缩小
犁铧四周的泥泞 我思念一生的种籽
正在聚集比原野更宽阔的绿芒
抑或比村庄更永久的生与活
我的笔在没有说话的瞬间仰望我亲爱的人
6.
一只咬破春天某个角落的蚂蚁 经过一双雨鞋
已经经过谁也说不清的陷阱
一堆雨鞋压弯了大大小小的路面
——从春天的内部到春天的外围
暖流与寒流交汇的过程
是那样简单扼要
我一次次推开窗子
飞鸟一次次飞向高压电杆 飞向空悬的网
我将以渊石的位移姿势冷却无疆的泪眼
7.
雨泡好了春天的河
风涮好了春天的山
花烧好了春天的梦
我是晾了许多春天的一块灰砖 依附在朝南的小城
依附在深长的巷子里
张贴在民间的喉管里
谁会在意上涨的江湖和纷纷上岸的泡沫？
谁会在背光而行的途中清点——
这个春天的裂片？
札 记
◎汪峰
夜晚睁开眼睛。声音
死在山里。我抚摸着
大象的长鼻，一忽儿手臂上
亮起一盏灯。一忽儿我
从左手到右手。而牙齿烂
在肚里，你是我的宿命。
白是黑的尾巴。风是抖
不开的长绳。河流遇事悄悄卷刃。
只有卵石把硬道理越握越紧。
我遭遇到消逝，白雪的风暴看过来
淹没了流水的双肩。
君子兰被一个土制的花钵困住。好
多事堆在办公室里。昨日你是泥，今天你在
根上，除非烂掉，除非你把自己拔出来，否则
物要有所值：要么开花，对命运百依百顺；要
么低下头去，捡拾惊散的骨骸。
山路烂在茅草里。
山鹰不致于在自己的翅膀里摔死。
我爱上了柿子。
走在乡间的大路上风生温暖。
当然我也爱上了香橼。
那不肯低头的三月就让它冻在水缸里。
唉，手牵着蚂蚁多少是幸福的。
在山村，坐在树上睡觉，就等于坐
在炊烟中睡觉，一不小心，我们就白头到老。
湖 边
◎林莉
我们将在这里重新遇见自己，几场霜后
湖水愈发凛冽，澄澈，迎面向天空叉开
那些波纹随意伸展，似乎我们朝哪一个方向抽身而去
都是对的，坠入歧途的危险带来尖利的快感
途中，我们听见浆果炸裂的声音
酱紫色的雷霆和波浪就要从我们的舌尖上吐出
如若此时，我们还不能从彼此的眼中看见
新意和敌意，我们将听不见湖水
在风中说了些什么
它说了什么？陌生的湿漉漉的语言
还未开始裁判我们，就已咕咚一声没入湖底
现在，我们呆立在湖边，和自己孤单地重逢
可以把自己从荒草丛裸露出来了
潇湘女博士
——给樊穗
◎熊国太
1.
没想到，你在温州的课堂上
用法律知识对付生活
到了长沙却用哲学钻研人性和主义
听说你的肤色已越来越光鲜
典雅倩影倒映在湘江里
很多围观的黄子鱼久久不肯离去
而无论上游的水怎么丰盈或干涸
你只想动用内心的波涛
波涌岳麓山上的七彩风光和风铃
2.
你把黑格尔当枕头再入眠
卡尔?马克思却让你把白昼一分为二
一半给教室，一半给了图书馆
晚餐来临，好酒量似乎也与生俱来
不喝时温顺得像只绵羊
可内心的狂野潇湘大地也不曾领教
不想做金庸虚构过的灭绝师太
一些帅哥也不同意
一些大风吹乱了你的发梢和刘海
3.
驾驶着路虎牌越野车，穿梭在
中南大学的象牙塔里
即便没让人发疯也令人有些窒息
但梦中的王子一直徘徊在暗处
多次将你寻觅也不着边际
因为你只想用真诚测试爱情的体温
然而，记忆却是一只弹性十足的拉力器
将豪爽又大方的你
拉回到温州的餐馆里饕餮三国烤鱼
4.
我需要动用前半生的想象力
才能勾勒出你在长沙的模糊肖像
或是读书和沉思的模样
我还需要动用后半生的脑细胞
才能猜测到你心跳的频率
和狂奔在长沙与益阳高速路上的速度
除此，我真不知还能想象到什么
当然我也可彻底沉默
不再去想和你有关的任何事情
5.
如果你在长沙只会形而下
那一定在说明你还没有为哲学发疯
不想把马克思和黑格尔区别开来
如果你在长沙尚未见过雨后彩虹
那一定是哲学的闪电
在天穹中还没有释放思想的星光
而如果你已承受了长沙这座火炉的煎熬
那一定是萨特的学问出了毛病
因为他的存在即选择之说未必可涵盖你
6.
性子不急不缓，性格不温不火
锻炼身体依赖两种方法
同母亲谈心，接或打朋友们的电话
香水肯定用名牌，化妆品仍一人专用
不喜欢放弃郊游和舞会
尽管时常要迷失在哲学的交叉小径上
我对你这样想象了七天，结果
差点把自己逼入疯人院
但我和你依然保持着1060公里的距离
也是这样的秋天
◎傅菲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
也是这样的秋天。”你说。在河面上
徒步的人，会什么时候返身回来
头顶萎谢的荷叶，轻摇树枝
繁星啪啪滚落。一行大雁
把山川分开，把长江切割出上游下游
一列火车打开了我身体的隧道
多年之后，在幽闭的夤夜
冷不防地从我喉咙里冒出来
这么多年，火车在我体内搬运着什么
是千万吨的积雪还是命运的毒素
喤噹喤噹，冗长的路途孤单一人
我请求秋天的火车，碾过我时
慢一些，不要过于有撕裂感
给我时日，去看看上游
大雁南迁飘落的羽毛，浮在江面
把影子脱下来，挂在岸边的树梢
让秋风昼夜拍打
月 岩
◎徐勇
向一片月光奔去！向月光的轻奔去
穿过三清大道，我将与谁相会
如此漫长，仿佛远古的一声呼唤
我只在坡上打个盹，鲜花就开遍了山冈
那是多么令人震颤的一瞬，抿紧的嘴角
至今有着怎样的温暖和美！
告诉爬往峰顶的草
在它们的身后，有人被哐当哐当的列车载走
是呀，我说过那匆匆的列车
就像一阵风，将逃散的花朵一一赶进蜂房
没有什么不是在抵达中迷失。没有什么
可以让过往的白天，怯生生地亮着
有人说昨夜看见了流星，我要告诉他：
那是时光陷进了大地
而大地是广阔的，如果能够
我要把哀伤留在天堂，让幸福下凡人间
鄱阳湖
◎婧苓
冬天，是远山沉寂
贝壳消逝的时刻。
是草地沉陷，浆果垂落，
岩石复述它完善的过去。
在鄱阳湖，我是个一无所有的人。
我的内心只有辽阔的河山。
隐没于呼啸中的鸟鸣和汽笛。
清晰又混沌。击打头颅
隐喻的幻想。我还未获得
经验的授权，知觉引导我，
甜美又幸运。 我抛下了
观念和形式的限制。
生活在于我们全部的遗忘里。
草地上鸟类的爪印
复制了记忆的标本。仿佛
滑向天际新的祈诉和安顿。
那里，草滩延伸，
环绕水域向内形成了一个弧度。
蓼花浮漾：红色的微光
闪动着人类孤绝的希望。
这个男人
◎龙安
这个男人显得严肃又自得，
我清楚地知道，那不是他的本性，
而是四十多年来的抗争与教训
彰显出一种自我的姿态。
他错误地把爱当成一种自由，
认定它有着自身的生长期，
不受任何的约束，只能听从，
听从来自神秘国度里的召唤。
这恰是他的天真，也是吸引
我的地方：它迫使他
从俗世中疏离出来，用不切实际的梦幻
喂养自身的尊严，从而保持
上升的速度抗拒堕落的重力。
温柔的额头。
狡黠又机智的眼睛。
倔犟的鼻子。
还有那上宽下窄颇具运动员的体型。
他粗蛮地撞坏我的篱笆，在院子里
溜达一圈，对屋内的静谧
无心窥探，也不道谦
就任性地走了。这令我
十分的恼火：这个男人
这么如此不礼貌又蔑视我的存在！
我要圈住他，像套住一头困兽，
我知道他肯定会用利瓜
撕破笼子，并故意让我的痛苦
滴血。好在我有耐性，
又重新打造一个开放性的笼子，
诱惑他步入其中：直到他明白
这不仅是狩猎的游戏，也是
一种修行——在通向坚强与善良的道路，
从来就没有胜利，只有宽恕。
在黄石寨感受寂静
◎石立新
有如海面充满了海水，
有如家乡充满了方言，黄石寨的寂静，是山花和野果
在偷情，是朝霞和云朵在哭嫁，是两棵终生都没有
拥抱过的蝴蝶楠在泪流满面，是震荡峡谷的
虎啸和人迹罕至的荒凉在交头接耳
我的奔赴，在千峰攒聚的审视中小于渺小，
观察，想象力，迷失于寨顶.....这震耳欲聋的寂静，
允许黄石寨积蓄足够的洪荒之力来完成命运交付
的隆起，允许我踏入它有如虚构的上下游，
允许我浑身浮躁的枝桠被荒芜一一打湿
绝处必有绝响。黄石寨的寂静不贩卖意义，
不剥削分贝的剩余价值。而寂静，是寂静的确认者，
这荡气回肠的邀请，完全吻合天籁的指涉，这广袤的，
却不雷同的寂静，让群山骨肉相连，让山风，
不再遗忘俯瞰所通向的的颠沛流离
磨 刀
◎殷红
我曾经把这些刀具磨亮
砍刀、镰刀、菜刀乃至杀猪刀
每次磨好之后
我习惯性地用手指试一试刀锋
看看它的锋利
是否比雪更冷
在这些刀具的光芒之下
它们纷纷倒下：树木、稻麦、果蔬、以及牛羊
有的会流血甚至流泪
有的只是沉默
而磨刀石，静静地躲在暗处
似乎与这一切无关
如果刀具太钝
或被过于坚硬的生命卷刃
会有专业的磨刀匠
他们游走四方
以祖传技艺
把一缕风
也磨得像一道闪电
我以挖掘机的方式生活
◎许天侠
1.
需要很长一段时间
才能疏通眼前到山外的世界
且毫无怨言不断地铲除
横亘在脚下的荆棘与顽石
因为慢，阳光一寸一寸照进来
通途就在脚下，和春风一路
但还要继续镂空，周遭的一切
甚至，心中的虚妄
所幸，除了笨拙的身躯
我的慢，也是一把改造世界的刀
2.
每一次下铲，都是
对生活精准的算计，所呈现的细节
正如规划一场浪漫的爱情
可是，从点到线的切入
远没有风月的丝丝入扣
更没有玫瑰的柔软与馨香
所以更多时候，我只能舍弃
一些美好的事物，而专注于脚下
这一沓日子坚硬的外壳
3.
云和月高高在上
那是踮着脚尖都够不着的
爱情。颜如玉和黄金屋
也被锁进深宫
所以我，只能在太阳底下
黑着脸骂娘,喘着气
挖生活
4.
我是一个小人物
本不敢高声语
于是乎，我要借助挖掘机
干些惊天动地的事
——逢山开山，遇海填海
……
最好是世上所有不平事
都要管。每当想到此
我就满面春风
5.
重复几个仅有的动作
便不断翻新着生活
给生者挖过安身之所
也给逝者挖过长眠之穴
在两个手把之间
纵横捭阖。世间无所不摧
只是，面对人心筑起的高墙
却丝毫动弹不得
一块掏空的铁
◎吴红铁
这是一块掏空的铁
坠入流血的七月
在城市的边缘，一个掏空的脑袋
放进一座掏空的炉子里
坐等一场掏空的命运。
铁，此刻安静异常，像是一位苦行僧
自我剃度、受戒
然后芒鞋破钵，自我救赎
借助一团火
烧尽腹内残渣，在黑夜，它是光、是一把利器
与诸神对抗，免受挟持和审判。
孤独是假的
它是暗夜的驱逐者，孤独是多余的
它是暗夜的终结者。
梨 花
◎杨思山
盛产白云、棉花、雪一样
纯净的词汇
在我还没有离开之前
继续随风翻涌。一望无际的白
试图偷袭
黑夜的目光，挑灯走线的补丁
甚至内心深处某块无法擦拭的黑点
归途，风雪横飞
◎彭正毅
从上饶城回安居的南关村
本是返璞归真，抵近
园田，湖水，淡泊的鸟鸣
不料，风雪横飞
谁说雪花，若因风柳絮
我说，更是眩目的灼伤与盲点
顺畅前行
须破解，苍穹推动雪花的战争布阵
谁说，江南的山水期待一场雪
这分明已是一场潦草的覆盖
横飞的荒腔走板。深陷
湖滩的弄荻人，早分不清荻花与雪花
谁在瑟瑟
雨刮器划不出真相
路滑，方向的选择，几度失控
如同命运
德昌高速再次提醒，路本身没有问题
烂尾楼
◎金权
三年前
这栋三十三层高楼鹤立鸡群
把周边小高层都稳稳地踩在了脚下
傲慢得像个混入市井的公主
不可一世 盛气凌人
三年后
这栋三十三层的高楼
朱红色的墙漆涂到哪儿脚手架还保留在哪儿
远看
上半身朱红 下半身灰白
像个失贞女人
裤子一褪 就再也没有穿上过
双溪村
◎刘绍文
1.
多年了
双溪村越来越像缝在灵山裤裆的补钉
岭背，竹坂，石人，望仙，冬茅窝
许多有名无名的补钉
一一缝在灵山丰满的胸脯
打铁铺，棺材铺，修鞋摊，碾坊，油榨散落在
野茅栖息，乱石交欢的沟沟坎坎
张贴在山民一辈子弓身翻晒的梯田
2.
索道这块遮羞布
悬挂睡美人的丰乳肥臀
进进出出的人
排出白花花的口水，纸巾，动物尸骨。贪婪的眼
死去的千年飞瀑，找食的鸟音，渔汛
以及栖息旷野的灯芯草
那些拿来的，带走的事物已颠覆了石人烟峰的初衷
空留西晋胡昭修炼的第一声木鱼
3.
仿明清古街的青花瓷一再盛开梯田的清泪
老戏台颂辞里的五谷呈现清明的天空
复建的双溪古庙金壁辉煌
不息的晨钟暮鼓，冷观
疯癫的尘世
4.
野茅与秋风抗争，伤痕满地
匍匐岩隙的蒺藜舔弑村庄残存的炊烟
牛二叔，钱三姑，五槐爷们的叹息
卷过悄然而至的早春
5.
正月的烧酒从初一喝到十五
醒狮的响器褪去，板凳灯熄灭
又一拨包袱挤出了山门
双溪村瘦了许多
（本期组稿：刘绍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