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 坪

印 坪
文/孟计青
在我们下双井村北面的十几里地远,有一个村叫印坪,过去属后河乡管辖,现在属砂河镇管辖。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印坪出产黄杏,是像我这么大岁数的人,记忆里当年最想要吃的好黄杏。
那会儿的杏,全是些在本地生长了几百年或上千年的没有进化改良过的土黄杏:个头小,蛆壳多,十之八九还是那种苦核杏。不像现在改良过的白水杏、大接杏和大京杏,全是甜核杏,拿在手里像拿了颗大鸡蛋,吃到嘴里,又沙,又甜。之前的老土杏,见个核桃大的都稀少的很,匀溜溜的多像山楂那么大,小的算盘珠珠那样大。这种杏,肉不厚;有的还装了一肚黑蝇屎似的小蛆蛆。吃杏的人不舍的扔,用手指头掏一掏,还在吃。印坪的杏,色粉红,核子小,蛆壳少,肉紧实,水份大,黏性强,吃在嘴里有种甜中稍带着酸味的好感觉。这种感觉是黄杏绕在人的齿唇间最美的那种感觉!当时我们那一带,说起印坪的杏,就如现在说起山东烟台的红富士苹果和原平同川的梨一样,多数人是说好的。
杏熟时,村里头和印坪村有亲戚的年轻人和娃娃们,喊着要到印坪去背杏,而且一篓一筐的真的背了回来!背回杏的人,匀出一些送给村里头挨亲得近的人,我也能吃上几个。但总是吃得还想再吃几个时,没有了。吃得人是心三罗四的意不尽香未了!心里一肚的不满足。冲动起还想吃的念头,跋到我们村西面最高的堡坡圪蛋那个烽火台上,拨长脖子往北看,看看哪点是个印坪村?如果能看见,号定离得不远的话,约上几个岁数不相上下的娃娃们,背上竹篮到那里走一趟,一篮背不动背半篮,半篮背不动灌两祆袖筒子,担在肩膀上担回来也是一件满足的事。瞭过来瞭过去,除了瞭见北面的净林村和净林村再往北的麦穗嘴和龙王堂两个村外,其他的村庄连个眇影也看不到!看到的尽是些夏天里冒着绿色的土圪蛋,最远看到了颜色发黑的应县南山的山梁。不死心,向人一问听,人说:印坪在山里头,站在咱这里看不到!听这话,心里头立时像泄了气的皮球,一点兴劲也没有地走回家。
下双井是个有三百多户人家的大村。院里长有杏树的人家,估计不会超过十五家。十五家里,没有一家人家的杏树结够一箩头的杏。不知是水土不适宜养植,还是人们不愿意打理杏树这种树,反正下双井村的杏树比较周围四面的村,少之又少。想吃,只能买别村的杏。
一到吃杏的季节里,上下永兴、南北龙兴的人,就好到我们村里去卖杏,特别是用杏兑换我们村人的粮食。卖杏人一进下双井南端的南头井,亮开嗓子吆喝起:"换杏来,又甜又水的大黄杏。""大黄杏!拿粮换杏来。″前头走着卖杏的人,后头紧撵着想吃杏的娃娃们。有那胆大的小贼头,眊色好空子,乘着卖杏人吆喝时的不注意,从他担着的箩头里抓几个,扭头躲到背地旮旯吃去了。有时卖杏人发觉了,喊一声:"放下!狗的坏东西。咋不学好?″调替调替担杏的肩膀,仍然骋骋的往前走。卖杏人知道农村的老规程:偷瓜偷菜不算贼,捉住你也没办法!我没有胆量下手偷,嘴还馋,只好悄悄地鼓动起我奶弟弟,让他从我奶娘的大泥瓮里往出偷红茭,用红茭换杏吃。只要不被我奶娘发觉了,也不管卖杏人给的斤秤够不够。
吃不上黄杏,看见吃上黄杏的人也嫉妒,看见在印坪村有姥娘家的娃娃们更嫉妒。小心眼想,咋他们就那么的命好——姥娘家在印坪!哪像我,有个姥姥还生活在大同市里。说是个姥姥,十来岁了和她连个照面都没有打过,只是在娘的指点下,从相片上见过她的样。怨怪起她为什么住的离我们那么远,远得就算是大同市成了一个海没拦的大杏树园,人也探达不到她那里去。在这时,娘要和人谝起她妈生活在大地方的城市里,吃得好、穿得好,还有两个上班供养着生活费的舅舅也生活在城市里,不用汗流浃背地下地种田就能吃上国家供应的白面和大米!听到这话,我总会把嘴一嘟噜,朝地下唾一口干唾沬,心说:姥姥生活在大同有啥好,白面大米她吃了,电灯电影她享受了!我出生十来年了,和她连个照面都没打过。好!好个屁!不如有个生活在印坪的姥娘显实惠!近近的,一年不照三面照一面,想吃杏时,随便跟上那些背杏的人,蹓蹓跶跶地到了那里,敞开自己的肚,想吃哪个吃哪个,想吃多少吃多少,想往回背多少是多少,想送给哪个和我相好的娃娃多少是多少。看看那几个印坪有姥娘家、有舅舅家、有姨姨家的娃娃们,到了吃杏的时候,像是些挣断链链的狗,像是些跑出笼子的兔,群群打伙地亮着嗓门对人说去印坪背杏去来!接着,真的群群打伙地从印坪背回杏来了。背回就背回吧,还背回了一大堆向人谝道的话,什么从印坪背回的杏,不是甜核的不背,个头不大的不背;树底下,看见哪个杏熟的好看,才用杆子打下来;落在地上的杏,还要挑三捡四地捡色着吃。吃饱后,躺在树下面的石头板上,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半眯着眼睛,看着从树叶缝里露出来的蓝天,看着从树叶缝里露出来的云彩,数着在树上来回蹦跳的鸟,听着鸟们互相啁啾的声;微风吹过来,簌簌的树叶声中,像是筛子筛来的润人的小雨,凉爽地落在人的身体上,人就如孙悟空睡在了王母娘娘的蟠桃树下。等人睡醒后,身上还有一些熟透了的黄杏滚在胸脯上,滚在人的两腿间。还说,印坪的杏树太多了,家家户户十几棵,满村子全让杏树罩盖着!连好吃杏的犵狑都懒得上树吃,走道的驴都躲着地上的杏。吃不了的杏,好一点的扒出核子晒起杏干来;赖一点的,堆在墙根里,任由阳婆晒,任由雨水杀,坏不了核子就行了,核子卖到代销社能变钱。每在这时候,我就像在听村里的会道古的人说故事,幻想着这个由杏树罩盖住的山村,一定是个由金色的稠杏缀吊出来的村!连那里的犵狑都吃腻了杏?!黑夜里常做起自己也背杏到了这个村子的梦,梦里头摇一摇树身子,树上下雨似地落下一层杏,得小心地躲着脚下的杏,小心地捡拾杏。捡拾时,像个好喝酒的醉汉一样,拾着自己酒一样的杏。
十八岁那年,我和一个同村的人,去应县界河村办事,路过了一次印坪村。
农历五月的下旬天,阳婆早早把温度调到了炽热的高度上。人走在步步登高的山道上,汗在流气在喘,山梁上连一棵能遮荫的树木也没有。走了一个半小时后,才从那个不长草的黑山坡上下到一个深沟里。在沟里,有一股细得围巾似的小清流,笑吟吟地亮在人的眼面前。脱掉鞋袜,踩着没脚的山泉水,身上一阵子凉爽舒畅。洗过脚后,坐在一块石头上,掬上两掬清泉水,润润自己干燥的喉咙,洗洗脸上的汗水。这时候抬眼望去,才发觉了这是一条由南向北走的窄小沟。沟里头,南面的山坡早把射向沟底的太阳挡架在了山头上。沟掌里,两壁全是层叠的裸山岩,缝隙里,长着不知名的小灌木和开着不知名的小山花。岩脚的两边前,比流水稍高的淤泥上,秀着绿茵茵的小水草,小水草的上面到处笑着黄艳艳的菇菇英花。花的上面飞着釆蜜的蜂和嬉耍的蝶,还有几只白灵雀跳在水草上,来回吃着水草中藏着的小虫虫和小蝌蚪……
顺着沟底往北走不了五分钟,从西面的一条小路上跋起,一抬头,人来在了一个满眼葱绿、地势较平展宽阔的沟湾里。沟湾的四面全是山,路的西面,就是杏树围罩下的村子。房舍齐楚,齐楚里露着古朴,不像我们和我们周边的村,靠崖掏的窑一间间,平地碹的窑一孔孔。村子的北面西面和南面,三个面向上的山连在了一起,形成了一个下弦月的半弧状,半弧状的山脚中,窝着一个村,而且还窝在一片绿色的树丛中!有几声狗的吠吠音从村子里传出来,有一只大红公鸡在人家的墙头上引吭。这两种声音,更把这个罩着绿树的小山村,引入到了一种绿染的诗意中。
这个村,据我同村的朋友说,就是印坪。
这是一个安静得如同画一样的山村。我们踏着村东面的路往北走,走了百米多,也没遇见一个村人。既然这是我小时候做梦梦到过的好地方,不由地我就想好好看看这个印坪村,看看现在树上结的杏。尽管这时的杏还处在未熟之前的青涩期,再过二十多天它才能变黄变熟,供人食用,但早几年前背杏人美好的谝道,还是激起我的好奇来。我拿定主意,第一眼想看看树上的毛杏到底有多大,第二眼又想看看毛杏的密度有多稠,第三眼想看看树上有无犵狑在觊觎(因杏还未熟)。这里的杏树真够大,每一棵都是那样的蓬勃葳蕤,虬曲八节,绿叶旺旺,枝上缀满了念珠似的稠杏。恰好在这时,有一股善解人意的山风从河湾里吹来,绿蓊蓊的树头上,涌出了浪一般的簌簌声,一阵树木养润过的芬香,潮湿湿地扑在人鼻上,畅意得人如进了酿美酒的缸房里。我真想停住脚步,重拾一下我儿时的美梦。我想进到人家院里,坐在树底下,也像背杏人说的那样,躺在一块青石上,撩开我有汗的胸襟,任由这山风沐浴我的身体,然后,抚住一颗杏树,数几枝树上的杏颗,学几声树上的鸟叫,做一个甜甜的杏梦!无奈我已不复少年,青涩的年华一去不复。
为了尽早赶到目的地,我在同伴的再三催促下,加快了走出印坪的脚步,我想多在印坪盘桓一会儿的想法也不能实现,只能走马观花地看了一眼印坪,真的连一枝青杏也没有捏摸过。跋起印坪北面的山上头,再回头看印坪时,有几缕炊烟摇曳在绿树的上空,有一个荷锄的农人,牵着一头驴,行走在村东的道路上,还有喜鹊的鸣叫声送进人的耳朵,此情此景,我想起了陶渊明的"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的诗句来。这里是我当年见过的最美的一个山村:绿树,幽静,像一位躲在深山里的美人。我当时想,生活在这里的人,空气好,心安静,应是一方"桃花源里可耕田″的好地方!
啊!印坪,当年出好杏的地方,不知它如今发展成了啥模样?
文字编辑:张萍花   图文编辑:侯常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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