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想起您,我忍不住泪如雨下

母亲,想起您,我忍不住泪如雨下

文/王志秀

白晃晃的日光灯令人炫目,来苏水的味道让人反胃,病房里活动床纵横交错,挨挨挤挤,让人没有下脚的地方。交错的各种管子,如条条枷锁把一个个昨天还忙里忙外的鲜活生命紧紧地捆在狭窄的病床上。仪器的滴嘟声,病人的呻吟声,陪侍者的哈欠声、叹息声,护士手捧小盘里的刀刀叉叉碰撞声,充斥耳鼓。

惨淡的愁云把每个人的心笼罩得严严实实。

一位老者躺在床上,嘴里嘟囔着,想拔掉输液管。陪侍的老伴儿抓住他倔强的手,小声地、小心地劝说着。

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孩儿,一会儿哭,一会儿呻吟,一会儿喊妈,把人们的心一次又一次揪紧。

母亲,您还记得吧,这是省人民医院急诊室的一幕。您一定听见了小女孩儿痛苦的呻唤,您心里一定很难过,暗暗流泪了。您天性善良,见不得他人受罪,看见杀猪、杀羊、杀鸡总是躲得远远的,唉声叹气;乞丐上门总是挑最大的碗,或米或面盛上满满一碗倒在乞丐的口袋里。

母亲,您当时就躺在小女孩儿对面的床上。您双目紧闭,肿胀的脸有些潮红,满头银发被剃去,右耳上方纱布、胶带纵横交错,其间伸出一条管子,管子里黑红色的血液断断续续,如一条触目惊心的硕大蚯蚓,弯弯扭扭伸到床下。

输液管、氧气管、导尿管、生命体征监护仪上或粗或细、颜色各异的各种管子如魔爪伸向您羸弱的躯体。母亲,您昏迷多日,肺部已经感染,痰堵喉间——呼噜,呼噜……如声声长叹,似在感叹命运的不公,又似和病魔赛跑,匆匆赶路,努力用毅力摆脱病魔的纠缠。

您表情痛苦,眉头紧皱,烦躁不安。无助的右手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拿起,似乎想抓住什么,或扔掉什么,一会儿抓住被子用力往上拽,一会儿抓住床边的栏杆,像是要坐起来,一会儿又伸向了头上的引流管……母亲,您一定很难受,脑部的淤血让您头疼欲裂。整天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不动,让您又累又饿,身体酸痛。母亲,您一定想拔掉那些讨厌的管子,坐起来活动活动酸疼的身体。

母亲,儿子就站在您的床前,像白痴一样,束手无策,只能给您揉揉手,捏捏腿,缓解您的痛苦。我抓住了您无助的手,您的手还很有力,抓住我便再也不肯放松。母亲,您一定是怕我离开。您含辛茹苦把我们养大成人,儿女们大一个走一个,最后只剩下您和父亲。平时半月二十天或三个月两个月回去一趟也是一时三刻,话还没说几句,炕还没坐热,便匆匆离开了。您总是说:“你们都有家有口的,不用记挂我,只要你们过得好,娘比啥也高兴。”

事实上我也总是以忙为借口,没把您的病情放在心上。您患高血压已有多年,经常头晕,但按时吃药,病情不会发展成今天的样子。记得每次回家总要问您高血压药吃完了没有,您总是说还有。事实上每次都是有的。怪儿子对您关心太少,认为给您买上几盒药,便万事大吉。您总是说吃上药胃疼,不按时服药。其实儿子知道,胃疼肯定是真的,但怕花钱才是主要的。您认为吃一片药就是四五毛钱,那是糟蹋钱。过惯了穷日子,苦日子,一生节俭的您,知道钱来的不容易,把钱看的比命还重要,全靠毅力与病魔抗争着。可是母亲,您身体本来不是很好,再加上年事已高,逐渐脆弱的血管如何扛得住狂奔的血液挤压。

五月七日那天黄昏时分,我正走在回家的路上,接到父亲的电话,说您昏迷不醒了。当时我一下就懵了,叫上救护车匆匆赶回去后,看着瘫在炕上的您,我焦急地喊:“娘,娘……”,但您已一声不应了。

进了县人民医院,拍了脑部CT,诊断为脑出血,出血量在60—70ML之间。当天晚上十一点做了引流手术。

当时我天真地认为,脑部淤血引出后,您马上就能苏醒过来,用不了多久便可以出院了。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医生的交代让我在无人之处哭了一次又一次。

但我们实在无法接受这残酷的现实,待病情稳定后,决定转院,希望省人民医院能妙手回春,给儿女们一次赎罪的机会,给您一线生机。

去往太原的路上,下雨了。雨时大时小,时下时住,就像您命运多舛的一生。

母亲,您四十三岁那年,得了胸椎结核,那病可谓凶险,让您瘫痪在床无法行动。由于医院误诊,几乎耽搁了您的性命。最后在省人民医院经过两个多月的治疗,一年多卧床,您又坚强地站了起来。六十二岁和六十八岁曾两次摔折了右手腕,让您在这次发病前右手仍无法用力。这才一年,刚迈七十的您突发脑出血,多日昏迷,仍无苏醒的迹象。

敢问苍天,一个脆弱的生命为何要承受如此多的磨难?都说“风雨之后方见彩虹”,母亲风风雨雨大半辈子,为何不能平平静静,健健康康安度晚年?

从急诊室转入ICU(重症监护室)后, 沉重的铁门将我们母子隔开了。每天见不到您的面,不知您在里面情况如何,我如困兽被囚禁在一天不见阳光的昏黄楼道里,坐卧不宁。这里患者家属众多,空气不流通,气味难闻。患者家属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或坐在楼梯间冰冷的长椅上,或躺卧在人流涌动的楼梯口长吁短叹,昏昏欲睡。

最令人讨厌的是楼道里的广播。广播里护士小姐的声音温柔甜美,但我觉得相当刺耳。我一听见喊您的家属,就不由的紧张,我会一跃而起,一路小跑向病房门口奔去。母亲,自您生病以来,我们已经成了惊弓之鸟。

想了解您的情况,只能从惜字如金的医生口中掏个只字片语。但医生的腿是我见过最快的了,我紧追慢赶,绕一个弯儿就没影儿了,只能守在办公室门口慢慢地等。但人家办公室多,很多时候半天也等不到。记得有一天我终于找到主治医生,医生告诉我,您情况不是很好,肺部严重感染,随时会危及生命,需做气管切开手术。让我不要走开,手术有风险,术前需要家属签字。

母亲,您生病不过数日,但身上可以说是千疮百孔了,明知医生的做法是救命,但从感情上来说我实在不愿意让医生在您喉管上再切一刀。

从医生办公室出来,我悄悄躲了起来。是的,母亲,我躲了起来,躲在神经外科医生不常出没的地方。母亲,您笑话我了吧,您看儿子多天真。

整个上午在忐忑中安然过去了。下午正暗自庆幸呢,一个电话打来了,是主治医生的。

我像犯了错的小孩儿,磨磨蹭蹭来到医生办公室。医生列举了手术过程中、手术之后可能出现的种种后果,然后把一张上面密密麻麻写满字的纸递给我,让我签字。

母亲,自您生病以来,这样的情形已经好多次了,您成了任人宰割的羔羊,这儿打个洞,那儿开个口、扎两针。为了判断您有无意识,胳膊上、腿上被掐的到处是淤青,可是母亲,面对高高在上的医生们,我哪敢说半个不字,得病求医是我们现在唯一的选择。

母亲,我不知道地狱是什么样的,但我想地狱不过如此吧。这里没有凶神恶煞的阎罗、夜叉,也没有判官将生死薄翻得哗哗响。这里只有慈眉善目、健步如飞的医生, 温言细语、面容姣好的白衣天使手捧刀刀叉叉、瓶瓶罐罐,进进出出。但那一张张手术、病危通知单与生死簿又有什么两样,更让人痛苦的是我还不得不在上面一次又一次签上我的名字,这无疑是在流血的心口上一次又一次撒盐。

我拿起医生递过来的那支无情的笔,强忍着瞬间涌上心头的悲痛,颤抖着歪歪扭扭写上我的名字。

母亲,我当时有一种负罪感,仿佛是我那只无情的手,一次又一次将您推向无底深渊。

不过母亲,有您在,再苦再累再难,儿子都能承受,儿子等着您一天天好起来,和我们有说有笑地回家。

在省人民医院重症监护室待了十多天,病情毫无进展。在医生的多次建议下,我们无奈又回到了繁峙,住进了相对清净的中医院。

母亲,我又见到您了,又守在了您的病床前。十多天没见您,我感觉过了几十年。但见到您的欣喜很快被阵阵酸楚取代的一干二净。

您看上去没多大变化,但切开的喉管令人怵目,喉间的呼噜声明显加重。而您能够活动的右肢活动频率明显变慢。母亲,您的生命体征正在减弱。

我含泪在心里大声呼唤:“母亲,您要坚强,儿女们需要您,年迈的父亲需要您!”

在中医院治疗一个月后,母亲,您喉间的呼噜声渐渐小了,呼吸日渐微弱。并发的肾功能衰竭让您全身浮肿,右手再也无法高高举起———恶化的病情让您衰弱到极点。

母亲,您的生命已如一盏风中摇曳的小小油灯。亲情、眼泪、药物在病魔面前是何等的苍白无力,无助的我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您一步一步走向生命的终点。

医生催促出院,告诉我:“已无治疗的必要,回家静养吧。”我一拖再拖,一等再等,希望奇迹出现。

在医院多日,看惯了病人进进出出。人家愁眉苦脸的抬着进来,有说有笑的走着出去。母亲,我多么希望您能站起来,和我们有说有笑的回家啊。

抬您走出病房时,我深情地呼唤着:“娘,咱回家哇!”母亲,您听见儿子的呼唤了吗?当时我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悲痛,哭的抽抽搭搭,完全没有一个成熟男人该有的镇定。

回家的路上,阳光正好。离家四十多天,我们又踏上了家乡的土地。正是一年中最好的的时候,凉风习习,绿树成荫。母亲,您看见了吗?绿油油的禾苗,茁壮的树木,烂漫的野花都张开了手,笑眯了眼,迎接您的归来。路边荒地上骡马正悠闲地啃着青草,勤劳的乡亲们在田间忙碌着。

一切还是老样子,一切都那么恬静祥和。母亲,要是您不生病的话,也早就加入他们的行列,出现在田间地头了。

回家后,刚把您安顿到炕上,您呼吸困难,我们手忙脚乱一阵抢救,但无力回天,短短十几分钟您便离开了我们,永远的离开了我们。

那一天是2014年6月17日,农历甲午年五月二十,时间定格在中午11点18分。

母亲,您走了,静静地走了。

望着如熟睡的您,悲痛如万条钢针直插心扉。母亲,我的母亲,您怎么忍心丢下您的儿女们,丢下年迈的父亲独自离去?

母亲,您可听见儿女们大放悲声,可听见父亲压抑的抽泣?

您去世两三个小时后,在毫无先兆的情况下,一阵大雨从天而降,风雨交加。母亲,是您的离世让天地动容,泪洒长空。那风在为您而哭,那雨在为您而泣。

记得有一年黄昏时分,我们割完谷子准备回家,由于第二天要上班,按我当时的想法不回老家,从地里直接就回西义(村名)了。但被一阵风雨弄了个措手不及。好在雨下的并不太多,道路不太泥泞,不过十几分钟的路程眨眼间便回去了。但是,母亲,您抓住已经发动的摩托车,就是不让我走,看我不肯调转车头,您急得哭了。在您的眼泪里,我乖乖跟您回去了。母亲,您是怕天湿路滑儿子路上危险。在您眼中儿子永远是个孩子,在您的呵护下,您才安心。母亲,有您的陪伴,在那个风雨交加的黄昏,儿子心里是踏实的,温暖的。

母亲,天堂可曾下雨?天堂的通衢大道旁一定遍布亭台楼阁,您避避雨再走。在这个凄清的午后,没有亲人的陪伴,您要一路走好!

母亲,在您走后的第七天,父老乡亲、亲朋好友为您送行了。

哀婉、悲切的唢呐声催人泪下,出出进进的人们表情凝重,面露悲戚。

抬起沉重的棺材盖,母亲,我又看到您了。您躺在猩红狭长的棺材里睡得恬静,睡得安详,但脸已冰凉,手已僵硬,任凭儿女们呼天抢地,再也不应一声了。灵前蜡烛摇曳,纸灰飞扬,任凭亲朋好友千呼万唤,您再也不看一眼了。

母亲,多想把您留住,然而祥云中前来接您的金童玉女催您登程了。

母亲,您慢些走,黄泉路远,吃一口摆在灵前的各式点心,看一眼跪在灵前披麻戴孝的孝男孝女、浑身缟素的亲戚朋友。

母亲,您看到了吧,咚咚叭叭的鞭炮声中,您的灵柩缓缓地行进在街道上。家家门前柴火正旺,烟雾缭绕,乡亲们满含泪水夹道为您送行了。这是您熟悉的送葬方式,原始而隆重。每当村里有人离世,您总是站在路口满含不舍,默默垂泪,感叹人生无常。

母亲,这是您在人世的最后一站了,再看一眼您生活了一辈子的村庄吧,此去长路漫漫,此行便是永别。

无情的车轮滚动,载着您走出村庄,驶向原野……

太阳已至山顶,寂静的小树林里,凉爽怡人。鸟儿站在枝头,唱一曲黄昏恋歌,就准备归巢了。

母亲,您听到“突突”的摩托车声了吗?记得以前我每次回去看您,一听到摩托车声,您就急急忙忙迎出了门。看着我,您笑眯了眼:“昨夜梦见你回来了,今儿你真的就回来了。”当我离开时,您总是满脸落寞,千叮咛万嘱咐:“山路不好走,路上慢些,进了城不要走国道……”走出好几里,回头望望,您还在风中眺望着……

母亲,您走了已经八天了。昨天儿子亲手把您安葬在这片风景还算优美的小树林里。今天,儿子给您烧炕来了。您背心怕受凉,一受凉就咳嗽。您总是把炕烧得热热的,说睡在热炕上才舒服。住了新家,炕一定冰凉,不知儿子给您烧热了没有。

斜阳下,柴烟袅袅,给这个略显冷清的小树林增添了几分温馨。我仿佛又看到咱家窑洞上的烟囱。每次回家,我们坐在树荫下聊天,您忙里忙外,汗流满面,为我们准备饭菜。炊烟还没散尽,就听到您的招呼声:“饭熟了,吃饭哇。”看着我们狼吞虎咽,您总是笑眯眯地看着我们,不愿动筷。给这个夹菜,那个舀饭。其实您早已累得筋疲力尽了。您歉意地说:“娘一辈子也不会做个饭,你们老不回来,也没什么好吃的……”其实母亲,从小吃您的粗茶淡饭长大,饭菜虽不精致,但融入了您太多的母爱。天下还有比母爱更好的美味吗?

母亲,自您发病以来,我思绪混沌,神志恍惚,如入梦境。我始终不相信您会离开我们,您已经离开我们。然而新起的坟冢,风中猎猎作响的纸幡,斜阳下我孤独的影子,都无情地告诉我:您走了,真的走了,就长眠在我脚下这片土地上。

一座土塚竟成了我们母子无法逾越的高山!从此阴阳相隔,我们母子再难相见。母亲,儿子再也看不到您慈祥的面容,再也看不到您忙里忙外的身影,再也无法倾听您的教诲,再也听不到您喊我乳名。

母亲,往事历历在目,似在昨天,而儿子成了没娘疼的孩儿。心头一阵刺痛,泪水又一次喷涌而出……

母亲,您是天下母亲中最普通的一个,天性善良,凭一颗实诚的心处事待人,其情日月可鉴。更有一颗为儿为女敢下地狱的慈母情怀,劳碌一生,没过过一天好日子。您总是牵这个挂那个,怕这个没吃上,那个过不好。将辛苦劳作的钱物接济这个,接济那个,一点也不为自己想想。母亲,您太累了,也该歇歇了。儿女们都已年过不惑,都已有能力独自承担风雨了,您不用再记挂。

强痛之下,语无伦次,理一理纷乱的思绪,摸一把倾盆的泪雨,写下此文,痛寄哀思。

母亲,您脱离了尘世这片苦海,抛开了人间的纷扰,可以含笑九泉了。

母亲,安息吧!

文字编辑:杨荣     图文编辑:侯常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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