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游荷花诗六首赏读：犹嫌翠盖红妆句，何况人言似六郎
陆游一生写了万首诗，他自己说“六十年间万首诗”，流传下来的也有九千三百首，可谓高产，但这种高产又和乾隆皇帝不一样，因为陆游精品多，而乾隆诗作大抵流于平庸。
陆游是非常喜欢田园山水的，他一生数次隐居，一草一木都入吟咏，他本身就是浙江绍兴人，这里不缺的就是江南荷花。但是陆游的诗中，关于荷花的非常少。难道是因为离荷花太近，熟视无睹，又或者厌恶荷花吗？
他以荷花为主题的诗只有两首绝句。让我们来看看。
风露青冥水面凉，旋移野艇受清香。
犹嫌翠盖红妆句，何况人言似六郎！
——宋·陆游《荷花》其一
这首诗并不华丽，要知道陆游六十多岁还在写“花气袭人知昼暖“七十多岁还能写“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他的才情和绮丽不是一般的作家可以比拟，如何不肯一句绮丽到荷花呢？
在风露清凉的时候，移动小船在湖面上，只是为了感受荷花的清香。唯一修饰了荷花的，就是清香二字。看起来如此平凡平淡。
接着来他说了他不写荷花的原因。在宋朝的诗词当中，“翠盖红妆”来形容荷花，已经用烂，也不知道是谁人起得头，苏轼也写，欧阳修也写，辛弃疾也写，凡事用多了，就特别腻味，仿佛荷花就是打着绿伞，穿着红裙子的袅袅美女，千篇一律，左不过欣赏美女摇摇摆摆，袅袅婷婷，脸像莲花，裹脚是莲步。苏轼也不能免俗。
但是陆游厌恶。我觉得陆游简直是穿越去宋朝的，他没有一句诗是玩赏女性的，他也不玩赏荷花。因为他是欣赏，不是玩赏。
在宋朝还有一个被诗人词人用烂的典故，就是前朝武则天说她的宠臣张昌宗是莲花六郎。实际这是野史，多半是宋朝人附会出来的，就像杜撰唐玄宗有杨贵妃必然有个梅妃一样，说得多了，戏剧传闻野史有巨大的娱乐传播效果，就当了真。于是很多文人写荷花就拿莲花六郎说事。
但是陆游非常清醒，因为他还做过史官，嘲风弄月是他的文采，但是历史事件，他有是非之分。他很讨厌这种没有确切源头的说法，不但玷污了荷花，也玷污了历史。
所以他在荷花清香的湖上，表明了他不肯写荷花的态度，以他的名声，写荷花必然会被好事者，翠盖红妆或者莲花六郎的跟帖，大发口水。而他知道他爱的荷花不是人们心目的那种艳丽红尘的样子。荷花就是荷花。
他和荷花相顾无言，还原本来的面貌，因为喜欢，所以相对，因为懂得，所以不言。
但他还是写了，非常节制。荷花不是翠盖红妆的美女，也不是粉面玉郎。至少在我陆游的心里，这些比喻，都太对不住它。
南浦清秋露冷时，凋红片片已堪悲。
若教具眼高人看，风折霜枯似更奇。
——宋·陆游《荷花》其二
那么这首荷花，也没有什么特殊的文采。他写了秋天的荷花，清秋露冷，落红片片，仿佛特别悲凉，至少很多诗人写荷花落，那简直是凄凉不堪，回首背西风，菡萏香销，泪珠无限恨。
但是陆游却另外转笔，这西风荷花，若是要高人来欣赏，风里霜中的枯荷也别有一种傲岸和清奇。
这是灵魂之笔啊，致敬李商隐留得枯荷听雨声，这是致敬荷花本身的顽强和生命力。荷花有你们说得那么悲惨吗？或者是悲惨，但是荷花也不曾放弃自己的傲骨，它顽强在风霜雨雪中。
这两首并不华丽的诗，写出了陆游对荷花深沉的爱，那是灵魂之爱，翠盖红妆，粉面六郎，落花之悲，都不是陆游的荷花。他的荷花，无言在风月清露，风霜雨雪里，大沉默，大芬芳，让他不愿意用过多笔墨去无病呻吟。
有人说，你这是太拔高陆游，没准他是真不太喜欢荷花，所以写得不多。
天风无际路茫茫，老作月王风露郎。
只把千尊为月俸，为嫌铜臭杂花香。
——陆游 《梦中行荷花万顷中》
你梦见过荷花吗，有人说梦到，往往梦到去荷花塘上划船，梦见心爱的姑娘。这是正常。但是陆游梦到的荷花，是万顷荷花，连绵无际。而且是他年老的时候。
这梦里只有荷花。他一会站在荷花当中，一会又悬空俯瞰月亮下的荷花，这梦中的世界只有他和无边的花海，他拿着酒杯，一杯杯洒向荷花，说我只能用酒滋养你们，祭祀你们，因为其它的东西，有铜臭味，我不喜欢，我也知道，你们不喜欢呀！
老年的陆游在做什么？他是高官，主持过修史，他是抗元的名臣，一生呼吁收复国土，按道理他晚年过得不错。但是他选择回乡隐居，隐居可以是过富裕的田园生活，但是他住老房子，亲自下地耕田，拒绝一切馈赠。
他就是荷花。不止是出淤泥而不染，而是辛苦在土地上的一棵朴实荷花。
这样的他才会梦里有万顷荷花和他共舞。
他的荷花诗少，不是因为不喜欢，而是这种喜欢深在灵魂藏在梦里，无需要刻意渲染。
六月芙蕖正盛时，画船长记醉题诗。
世间好景元无尽，霜落荷枯又一奇。
——宋·陆游《小舟自红桥之南过吉泽归三山》
这是陆游归隐时，坐船回到家乡，途中农历六月，荷花正旺盛的时节。从某种角度，退休或者回乡是人生命的转折，通常心情都不会太好。
但是陆游却有自己的精神上的追求和圆满。这世界上不是落花堪悲，当繁华散尽，满池枯荷也是一种美丽。
自己不但是要做盛夏荷花，还要做风霜枯荷，圆满精神的无限向上，给他人给后人做不屈的榜样。陆游是这么写的，当然也是这么做的。
冰壶冷浸玉芙蕖，三伏炎蒸一点无。
净洗砚池瀦墨渖。乘凉要答故人书。
——宋·陆游《杂兴》
陆游在绍兴老家，这里最不缺的就是美丽荷花。田园生活虽然辛苦，但是却有都市人难以享受的清苦中的豪华。
海东铜盆面五尺，中贮涧泉涵浅碧。
岂惟冷浸玉芙蕖。青青菖蒲络奇石。
长安火云行日车，此间暑气一点无。
纱幮竹簟睡正美，鼻端雷起惊僮奴。
觉来隐几日初午，碾就壑源分细乳。
却拈燥笔写新图，八幅冰绡瘦蛟舞。
——宋·陆游《堂中以大盆渍白莲花石菖蒲翛然无复暑意睡起》
宋朝其实有冰块市卖，不过那是在城里。陆游在乡下，他怎么过酷暑？你想不到，五尺铜盆，相当于一个大洗澡盆，直接将泉水注入盆子当中，将白色莲花菖蒲用小石头固定，这需要多少莲花？不清楚，但是对于陆游这是廉价却豪华的消暑方法，因为泉水本身幽凉，荷花清香解暑，菖蒲有去湿净化空气的作用。
随着荷花菖蒲的香气，室内的暑热降了下来，他接到书信说京城酷暑，他笑了一下。因为这里比京城好，他心满意足。
实际陆游的房子是乡村老屋，辛弃疾过来拜访时，震惊陆游居住条件的简陋。他马上要替陆游盖房子，高门大宅才配得上陆游的声望呀，陆游却笑着拒绝了。
是，这里因为有一盆荷花，有陆游自己，蓬荜自生辉。
我能想象那青瓦破旧的堂屋，因为荷花和陆游而成为了最美的乡村风景。虽然夏天是那么热，但陆游却微笑着，像荷花一样坚定隐忍。
陆游没有为荷花写绮丽的诗句，因为无需写。他就是。当你读完他的荷花诗，那些平淡自带深沉和华丽。
初衣胜雪为你解读诗词中的爱和美！图片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