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傅聪先生:上音407大课经典拾遗
每逢周一到周四的下午四点至七点的时间段里,上音407的大教室里就会充满傅聪先生的声音。上课之前,教室里若干教师学生中,总是会有一位格外忐忑的,这就是即将上场演奏的学生,而他的老师也在为学生做最后一分钟的补充。照例是准备好了水果摆放在茶几上,题写着当日上课曲目的目录也整齐放在一侧。四点左右,一位学生志愿者准时陪同傅先生从电梯里“晃”出来。“今天有什么曲目?”傅先生和坐在407的几位“常客”老师打过招呼,话音落下,演奏开始。曲终,他一手端着茶杯,戴着那副黑色半截手套,摇着身子,来到钢琴前落座。“哎呀,这个玛祖卡真是没有办法教啊!”若是附小或附中的学生,他更会补充一句“这更不是给小孩子弹的。”如果大课上高兴了,晚饭时傅先生还意犹未尽,要和老师们继续谈论刚才课上的重点。我们问“您累不累啊?吼那么久了?”“不”,他说他是重新过了遍他最爱的音乐,“啊,你们都没有我热爱音乐……”
2020年12月29日这个无比寒冷的冬日,得知先生故去,谆谆教诲仍萦绕耳畔。这就是先生在上海音乐学院十余年,每周的大课即景。其内容包括肖邦的所有曲目、舒伯特奏鸣曲、莫扎特全套协奏曲、德彪西全部作品、海顿奏鸣曲及斯卡拉蒂奏鸣曲等。曲目由前执行副系主任——杨韵琳老师策划,教研组每一位老师领取且分别带领学生前来上课,每一次上课无疑都是一个教学考核。可以说,从附中到大学的钢琴老师基本上都受到过先生的影响,可谓是刻骨铭心。
傅聪的钢琴教学可以说是脱胎于中国文化,其中有诗词歌赋,有丹青妙笔,秉承中国文人的品位与境界。当然,这与他的父亲——傅雷对他的影响息息相关。他与生俱来的自由无拘和通感悟性,用他常说的一个“化”字可以概括,即“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
傅聪对音乐的感悟与理解离不开傅雷在文学、美学等方面的教育与引领,从而培养了一种很高的美学境界。家庭文化氛围与对艺术本能的热爱令他自幼便洞窥人类灵魂的深渊。感受音乐不仅是悦耳,更是一种深刻且悲情的灵魂,一种拟人的表现。因此,他的想象力极其丰富,这不仅是由于傅雷培养了他独立思考的能力,更是他优于常人的天赋。20世纪60年代,傅聪从波兰回来以后,觉得跟父亲的讨论是非常享受的,因为他觉得父亲终于把他看作一个思想平等的成人了,即使意见相左,也与父亲有公平的讨论,当然,傅雷也接受了他很多思想。傅聪说,父亲更像贝多芬,就像是《约翰·克里斯朵夫》里的燃烧的荆棘;而自己的天性则随母亲的温柔,是肖邦、是莫扎特,或是舒伯特。据说,傅雷曾问过他,你的音乐感怎么会是斯拉夫民族式的,如此浪漫和自由?并且,他还提及,童年时期,傅雷对他的严格与打骂,他都不觉得痛,因为那都是满满的爱。言尽于此,他动情地讲起一封被遗失的忏悔信。信大意是:“你就像黄山上面的松树,在岩石缝里竟然能长出来。亲爱的孩子,你竟然有这样的斯拉夫人性格。在我这样的棍棒下,你竟然还能盛开。”
傅聪幼时的钢琴老师——梅百器,是李斯特的嫡传弟子。傅聪提到意大利的钢琴学派有一套严苛的训练手指的技巧,他们的手指凛冽干净,追求完美手指技巧,克制手臂律动。为了有一个漂亮的手形,用一枚硬币放在手背上之举,导致傅聪认为之后的手僵与此有着莫大的联系,它禁锢了自己的活泼好动。他认为最受益的是,梅百器教他学会了如何弹奏装饰音,以至于此生面对任何装饰音都可以游刃有余地弹奏出来。
傅聪曾说,自己学琴的道路并不是很规范,真正的钢琴课他只上了三年,就去波兰参加了“肖赛”,一举夺得季军和“玛祖卡特别奖”,并成为第一个获奖的中国人。他说,没有人教过他弹玛祖卡,他只是从小在家中的黑胶唱片里听过。但他的音乐线条与阐述如此正确,令波兰的钢琴老师十分诧异。傅聪觉得演奏玛祖卡对他来说是很容易的一件事情,包括作品中所拥有的节奏与音乐。细想来,这种无师自通的乐感大抵与父亲热爱唱昆曲而使他从中领悟共感有着关联。最终,他都无法言述如何学会弹奏玛祖卡,可能这就是“生而知之”吧。
傅聪的音乐中拥有着太多的中华因素,他热爱中华文化,热爱着自己的祖国,即使在旅游广告中见到名山大川,都会热泪盈眶,说只有中国才会有这样的大河山川。而与之相辅的,是他音乐中流动不止的气息,万变不散。再自由的音乐,亦是计白当黑,形散心凝,这种“意境”与肖邦是相通的。内在的韵律与脉搏,并非“依样画葫芦”可效仿。傅聪曾建议一些学生多去聆听中国戏曲,他认为传统戏曲艺术家,知道如何控制所谓的“节奏”,那些一波三折的唱腔韵味,张弛有度,即使是休止符也在空灵的状态中内含张力,正所谓此时无声胜有声。
无论是西方音乐抑或是中华艺术,傅聪皆能从中寻觅到共通性,达到相辅相成的高度。他的层次幅度大到常人难以企及,轻盈缥缈却又有十足的穿透性。骨子里就有天生的高度,而中华文化又为他所用。比如教肖邦《前奏曲》第四首最后三个小节,在课上,学生怎么都处理不好休止符,不是太长就是太短。无奈之下,傅聪突然开始朗诵“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配上这句词之后,听者定不会忘记这个地方该如何弹奏,一定是这样一个渐弱,一定走得那么远,成品便是绝妙至极。
悲,傅聪说他自己永远是一个悲剧演员。说到《前奏曲》的“悲”时,第二首、第四首,以及第六首是三种境界的悲歌,从有我之悲到无我之悲。听他讲课是一种享受,他将所思所想串联,随口一句妙语,即可令人心领神会。傅聪经常会化用诗词,以此意境来启迪学生,他喜爱王国维的《人间词话》,认为肖邦的曲与李后主的词有异曲同工之处,在他最为痛苦之时,是柏辽兹的音乐拯救了他,那种悲凉与寂寞的空旷感跨越时空,得以产生共鸣。
2019年8月,我去伦敦看望他,他因长期练琴坐姿前倾而背部肌肉疼痛,做了手术后又摔了一跤,所以只能卧床,傅太太把他的临时床放在一楼大客厅里,左边看出去是花园,满壁都挂着字画,用他自己的话:“我家再乱也是美的。”五年不见,不知老之将至,第一次感到他老了……傅先生问了上音和老友的情况后,就冒出一句:“我回不去了……”我问:“怕吗?”他说:“不怕,我感觉我都空了。而且什么都记不住了……你看我的手,嶙峋……”我极力地想轻描淡写地让他高兴一下:“更像肖邦的手了呗……”又问了几个我搞不清楚的音乐处理:“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那个‘红’你说的到底是哪首夜曲?”傅爷顿时两眼放光:“哎呀,我说的是作品55之2后面颤音的那一段。你们不要弄错,对我来说就是那种‘红’……你知道……‘正红’……”
傅聪说自己是苦行僧,苦和乐都在他的琴里。他对自己的艺术价值非常清楚,音乐诠释是如此的原创,虽然他会说“我是照谱子上每个音、每个记号弹的……”但是闭着眼睛只要听一个乐句,就知道这个声音、乐句的处理一定是傅聪的。无论是西方还是东方的音乐界对他的音乐诠释都很尊重,可以说他是第一个在西方音乐界得到学术认可的中国人。至于傅聪在意别人对他的评论吗?他的回答必定是他常说的那一句,而且是摇着脑袋中气十足地说:“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
你知道吗?奇怪,我对音乐的记忆一点儿都没有减退!
我的课你们真的会去看吗?
会的,那些珍贵的记忆已经在我们这些学生的血液里,将会一代一代传承下去……
傅聪先生教学剪影之一 肖邦《玛祖卡》(Op.59)(学生:王铸;指导教师:唐哲)
以下视频来源于
钢琴艺术杂志
傅聪先生教学剪影之二 肖邦《前奏曲》(Op.28,No.3)(学生:张楚晗;指导教师:孙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