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方正 | 時間凝固的一刻——驚聞余英時兄仙逝

余英時先生(1930-2021)在书房

今早剛如常吃完牛奶玉米片的時候,電話響了。意想不到竟然是淑平,她一般是不會在十點之前來電話的,所以覺得有點奇怪。“余先生睡好幾天了”,她開口便說。“什麼,睡好幾天了,不是生病吧?”我不太明白。“不,一直在睡呢。”她回答。“哎呀,那怎麼成,沒有送到醫院去看嗎?”我還是不明白。“已經走了好幾天啦。”她有點忍不住了,但我仍然沒有會過意來,還在追問到底是怎麼樣一回事。“哎呀,余先生已經過去好幾天啦,現在都已經入土為安了!”她這才直說出來,頓時令我五雷轟頂,不知所措,呆在那裡只能夠“呀,呀”的叫。“他不是在八月一號星期天早上和你通過電話的嗎,跟著十二點左右(按:美東時間星期六的午夜)還和耀基通了電話,然後去睡覺,夢裡就過了,再沒有起來。”她繼續說下去,一邊回答我的問題,“我們這裡辦事情很快,英時的父母的墓都在普林斯頓,所以他就葬在他們旁邊。啊,是的,當然有個儀式,學校東亞系裡面的人像Peterson他們都來的,女兒們也來過,現在都已經回紐約去了。我慣了一個人到處跑,自己處理事情的,一點問題都沒有,朋友也多,不用擔心。”這樣,再三請她節哀和保重身體之後,就只好掛上電話了。
雖然這一切都好像仍然不太真實,但也就沒有時間去讓心情慢慢平復,必須硬著頭皮去通知外甥梁其姿,因為她在台灣的熟人多;以及金耀基——本來淑平是先找他的,只不過沒有接通而已;當然,還有大學校方和國內的那許多學界朋友。幸好現在整個世界都已經被無遠弗屆的電子網絡覆蓋在裡面,只需在手機上按鍵消息就立刻傳揚出去,跟著網絡就沸騰起來了。
和英時兄相識已經超過一個甲子,但只是當初在劍橋和後來在中大有過兩段經常見面的日子,此外一直是遠隔重洋,動如參商。但我們有點緣分,一見如故,所以幾十年來一直保持聯絡。近年彼此都上了年紀,更覺得老朋友的可貴,雖然通電話也並不那麼頻繁,每個月一兩次罷了。自今年初以來他的談興就顯得不那麼高,經常顯出倦意,而且重聽日漸加重,所以不想過分煩擾他,卻沒有意識到,這其實是他在慢慢衰退。上月中他來電話,很高興地告訴我他那本新編的《中國近世宗教倫理與商人精神》英譯本已經出版,並且已經用快遞分別寄給我(連帶其姿也有一份)和耀基作為紀念。為了要快,這還勞煩他的夫人陳淑平親自拿到郵局去辦理。
果然,這書上星期四就寄到了,不但有他很客氣的題簽,包裹裡還附有他為田浩(Hoyt Tillman)教授榮退會所寫文章的單行本。第二天一早我打電話去致謝,淑平說他暫時不方便,不巧我當時有事必得出門,星期六早上又有電話會議,只好約定星期天早上再通話。屆時英時兄先打來了,但只談了大約一刻鐘左右。由於對時局感到失望,他情緒頗為沉鬱,我除了多謝贈書和懇請多加保重之外,也想不到什麼別的話來為他開解,只好怏怏掛斷,完全沒有意識到,這實際上已經是訣別了!倒是耀基兄今天告訴我,他們在星期天通話的時候,英時兄口齒不清,話語含糊,迥異平時,令他隱約覺得很不對勁。現在回想,其實這大半年以來,他很可能自覺日漸疲乏衰頹,已經多少有些預感,所以每趟通話雖然短暫,卻總要重複已經沒有興致寫作,老朋友難得,彼此保持健康最為重要之類話題,而且也絕少提起在看些什麼書或者他平素最感興趣的網球比賽了。可惜的是,對於這些徵兆我竟然一直都沒有注意。
我出生的時候父親已經年逾不惑,姐姐也快要進大學,所以他們過去的時候我年紀並不大。事後不時回想服侍老人家度過晚年的情況,以及姐姐退休之後和她相處的那些日子,總不免責怪自己缺乏磨練,故而粗心大意,不能夠了解親人微妙的心意和需求,從而留下無盡的遺憾。真想不到,如今年紀雖然大了,在一位相知多年而又十分敬佩的一位老朋友行將走進歷史之際,卻仍然不能夠覺察到他那些徵兆和預感,仍然要留下深深的遺憾。這恐怕不再是磨練的問題,而是因為生來就欠缺某種細膩的直覺吧,由是而留下的遺憾則是無法填補的了。
      2021年8月5日午夜草於用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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