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辉|再冷的日子也会过去吧
早上的电话里约的是下午四点,我提前了几分钟,但是当我赶到时,不出所料,老先生已经等在楼下。
我是房东,他是房客。
我有一个小房子,很久不住了,因为地处闹市,又临近一所大学,出租是不成问题的。所以这些年,一直与租客打交道。孙老先生是我的第三个房客。
很守信、很省心的房客。三年前,他租了我的房子。
有好几个月了,我不敢见他,怕见了面不知道说什么,怕他会控制不了自己的悲伤,怕他会流泪,怕他会消极,怕他会老得更厉害。以至于前几个月燃气公司催交煤气费,我都没有给他打电话,自己去把费用交了。老先生年纪大了,忘了也是正常的吧。用这些小事情去打扰他,有点儿与心不忍。
可是租期到了。提前一个月,他曾给我过打电话,说到期后要搬到自己的房子住了,要我提前联系下一个租客,以免到时候被动。
这天,我们约好了做一下交接。
那天的阳光很好,风有点儿大,我们在院子里握手寒喧,互称“老师”,他叫我“魏老师”,我称他“孙老师”。
他瘦削而整洁,咖啡色细格子的西装,浅色的裤子,棕色的皮鞋,拿一把长柄的雨伞,既可以遮阳,又可以当拐杖。他的神情平和而安静,什么也看不出来,还是那个和善的老先生。
三年前,我张贴了一个出租房屋的广告,一个中年男人来看房子,对于房子的位置、面积还有租金都很满意。第二天,他领来了他的父亲,孙老先生。我才知道是为老人租的。我担心楼层有点儿高,老人住着会不方便,毕竟也是七十多岁了,建议他们再考虑一下。当时,他们也有些犹豫,考虑了几天,决定还是租下来。
孙老先生告诉我,他是外地人,以前在南方工作,老伴早已过世,自己退休后搬到潍坊跟儿子住。儿子就在这附近的高校当老师,有房子,但自己年纪大了,想图个清静,不想整天和孩子住在一起。这个房子呢,离儿子的房子近,离孙女的学校也近,便于照顾。楼层高一点儿,也不是大问题,又不用一口气爬上去,全当锻炼身体了。
这样一个健康而又乐观的老人,让我很高兴。我一向不擅长家长里短地聊天,只隐约地知道老先生当过兵,也读过书,儿子是高校引进的人才,搞计算机的。每年交房租的时候,老先生的儿子都会提前几天联系我,有时候我都忘记了日子,但是他从来没有忘过。不多的几次打交道,可以看出他的认真、守信和良好的素质。
去年冬天,那段很寒冷的日子。我在微信朋友圈看到了一个寻人启事。被寻找的那个人,那个名字,我认识。我看了好几遍,是的,是孙老先生的儿子。再看底下留的联系电话,是的,是孙老先生,我的房客。
我还是不敢相信。过了两天,向那所高校的朋友打听,他们说,有消息了,是的,是那个孙老师,孙老师是抑郁症,他患了很重的抑郁症,跳楼了。
这期间发生过什么,我没有勇气去打听。
……重度抑郁。或许,这也是一种解脱吧?
只是,年幼的孩子,年老的父亲。那一个又一个的白天和夜晚,老人会怎么度过?
……
日子总会过去吧。再冷的日子也会过去吧。
那天阳光很好,孙老先生把我的小房子打扫得干干净净的,电卡、煤气费、物业费的清单算得清清爽爽的,他把房间的钥匙交给我,说:这三年,我们相处得很愉快。我说,遇到您,我也很高兴。他说他现在就在附近的一个小区住,是个有电梯的新房子。他叮嘱我,房子不住的时候要把各种开关关好,煤气可以去报停一下,电卡里还有一些电,不用给钱了,你用吧。像一个长辈叮嘱自己的孩子。
我们小心地回避着一些事情,有些话题是不必说的,不能说的。他要回去,我说我陪您走一段吧。我搀扶着他,走到路口,挥手告别。看着他清瘦的背影慢慢走远,汇入人群,拄着一把长柄的雨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