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朗贝的梦

阳光剌瞎了我的眼睛。不想睁开眼,却又被逼得只能睁开眼睛。晚上睡觉忘了拉上窗帘,才七点,阳光就毫不留情地窜入屋里,明晃晃地占据了整个空间。推开窗,螃蟹在刚退潮的沙滩上集体制作了一幅巨大无彩的修拉点画,小鸟顽皮的脚印在上面任性地留下梵高疯狂的笔触,海浪也不示弱,临走时划下一道道鲁本斯素描整齐的线条,间或,一个巨浪刮出一洼浅滩,映出莫奈笔下的蓝天。金龟已经爬出水面,露出整个拱起的背壳给太阳,也像是一匹双峰骆驼被托出水面,不知所措的泥腿还陷在沙石中迈不开步,渔民挎着背篓穿着防水的衣裤,在骆驼的泥腿间搜寻误入捕鱼笼子里的鱼蟹。

昨晚伴着一夜的潮声读狄德罗《达朗贝的梦》。我无梦,羡慕有梦的人,尤其是梦里思维缜密内容丰富的人,仿佛另有一段生活在那里铺陈。“如今我身上可能连一个初生时的分子都没有了,怎么无论在别人或在我自己看来我依然还是我呢?”站在窗前的我与昨日在海滩上踏水的我是同一个人吗?酒店老板与走下楼准备去海滩边上吃早餐的我们俩打招呼,在他眼里此时的我们与昨日入住酒店的是相同的人,我也记得他是酒店老板,尽管头上多了一顶帽子,但并不影响我的记忆。在这个季节,在这个酒店,三层的主楼和四栋二层的别墅,旅客只有我们俩。店里除了老板外,就只有一个每天来做一下子卫生就走了的中年妇女,她说老板娘平时也在酒店,这一阵子去香港了。酒店是欧式建筑,红色的尖顶在海边格外醒目,可以看出当年建造时是费了一番功夫,但明显地缺乏维护打理,内部设施已经出现败迹,并且不可阻挡地终将趋于颓圮。

在海边早餐,坐在石阶上,看着海水不停地涌动,变化着各种姿态,没有一次重复的动作,没有丝毫半点的懈怠,一浪追着一浪,后浪追前浪,一同撞在沙滩上。再有几个小时,涨潮后的海滩上这些画将不复存在,海浪将抹去它们,不留一点痕迹。然而又几个小时,新的画会再一次呈现在海滩上,那些作画的螃蟹,传承挖沙掏洞的技能,一些走了,另外一些又补充进来,继续海滩上的杰作。你以为这些画一模一样,同样的地方,同样的造型,同样的手法,甚至恍惚中以为这些画一直都在那里,从未消失过。仔细观察就能够区别出,这些画每天都不一样,甚至每一刻,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改变着。

拍下了海滩的照片,礁石、沙滩、大海和海浪,每一次来到琅岐这个小岛,凭着记忆和照片一眼就可以认出这个海滩。而我已在岁月的流逝中老去,青丝变成了白发。人的寿命在礁石、沙滩、大海和海浪的眼里只是瞬间,如同蜉蝣在人类的眼里只有短暂的生命一样。大海和礁石也在变化着,人的记忆以为它不变,其实并不是真实的,记忆会造假,记忆还会中断。人类历史曾有过记忆的中断,亚特兰大,楼兰,曾经的文明突然中断了,记忆一片空白。有一阵子我常被人拉去喝酒,喝了酒半熏回到家,次日醒来,怎么也记不起昨晚是怎么回到家里的,我感到惶恐,它不同于睡眠,或许有点象梦游,有动作但却什么也不记得。

万物都在变化中,连续拍下的两张照片也会有些微的不同,只是细微的变化肉眼往往难以分辨罢。变才是真实,不变是假象。一切终将消逝,那么生命还有意义吗?螃蟹仍在沙滩上挖沙掏洞,无意间绘制出它们精美的作品,它们的技能是集体的记忆和传承。有一种传承是通过历史,以绘画、音乐、文字的形式传承下来;另一种传承是记录在基因里。生命的意义或许便是承担这一传承的使命,不使历史中断,对家庭,对家族,对民族,对国家,对人类,对宇宙都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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