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善若水第十六章——灵山康复医院
他们住进了灵山康复医院。这些SARS后遗症患者，他们争取获得了政府提供的免费康复治疗。
灵山与普陀山同属一个山脉，汽车到市中心不过半个多小时的路程。1898年，旅居禅市的外国侨民在这里成立了公益社，初期这里只有为避暑修建的别墅和组织开展公共活动的场所，渐渐地，他们在这里盖起了教堂，设立了邮局、照相馆，之后又集资修建了几个网球场，修建了游泳池、人工湖公园，还办了个疗养医院。随着岁月的流逝，灵山公益社早已不存，但那些毛石砌就的墙体、廊柱，木三角桁架的屋顶，青石板铺成的广场、道路，以及游泳池、人工湖等，依然坚守在灵山，当年种植的柳杉树，经历百年，更加郁郁葱葱。由于产权问题，灵山公益社的这片地一直荒废着。经过协力营与政府以及各有关方面的多次协调沟通，终于达成共识，将灵山公益社划做SARS后遗症患者康复医院。无疑，这是最佳选择。
这里环境优静，空气清新，完全没有普通医院的拥挤和浓重的消毒水味道。楼道也一改医院的惨白色，竟然被涂成淡粉色，墙上还有许多相框，一个个病友都笑眯眯的。这是大杨的杰作，要让康复医院有如家的温馨。大杨被任命为灵山康复医院院长。安也调入康复医院，她通过了心理咨询师考试，在灵山康复医院开设了心理咨询室。灵山康复医院以中医疗治为主，对患者施行服药、药浴、离子导入、高压舱、心理等治疗手段，辅助游泳、瑜伽等无负重锻炼。
医院根据每个患者的需求，安排了不同的康复治疗训练时间表，上午八点到十一点，下午二点到五点，晚上，大礼堂里有各种活动：电视、电脑、棋牌、手工、书画、图书、聊天，还有卡拉OK，SARS后遗症患者协力营的志愿者每周末都会到灵山，组织户外活动或室内音乐会、讲座、培训以及互动娱乐活动。
博超已经在灵山住了三个月，疼痛似乎有所减轻，前一阵子一直发低烧，现在也逐渐趋于正常了。每个人的身体状况都在改善，更重要的是在这样的环境里，他们得到了治疗，获得了关爱，就像楼道墙上挂着的照片，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幸福的笑。早上他已经做了离子导入和药浴，下午游泳，然后去高压舱。他喜欢游泳，每天下水后连续游上两千米，然后在湿蒸房呆上二十分钟。阳光透过泳池上方的拱形玻璃顶，把这个古老的游泳池照射得暖融融的。水是恒温的，慢慢地游也不觉得冷。靠池边停着好些个人，不怎么会游泳，就在池边游几步停住，歇歇再游。大杨特别强调不要做剧烈运动，哪怕是游泳，以慢为佳。不会游的，在水里活动活动也很好，游泳是一种改变体位的运动，又能够获得水的浮力支持。强很不习惯这么慢慢地游，被大杨批评过好几次，可游起来就忘记了。他在省级系统内获得自由泳冠军，对手可都是武警，个个身手不凡。这时他从博超身边游过，没有采用自由泳。大杨说，自由游运动幅度大，力度大，建议蛙泳。他每天游近三千米，用的时间与博超差不多，然后两人一起到蒸房，边蒸边聊天。
大杨对患者要求很严，强调除了定时药物治疗外，每天都要坚持做无负重锻炼。无负重锻炼有许多方式，患者可以根据自己的喜爱选择训练项目。大杨设计了一套无负重瑜伽，很受欢迎，特别是年轻的女患者。患者在训练医师的指导下，做避免关节负重的适当的关节功能锻炼，能够更有效地促进药物治疗，恢复骨头血运，缓解症状。患者掌握了训练方法后，需要每天坚持锻炼。有的患者因为痛不去锻炼，大杨一再说，再痛都得要坚持，否则退化得更快。也有的患者偷懒或怕累，训练医师不在身边的时候就不运动。毕竟锻炼也是需要兴趣和毅力的。
虹已经在蒸房里，略显松弛的肌肉懒懒地歪靠在浴椅上。他不喜欢锻炼却喜欢呆在蒸房里。在灵山，除了药浴和湿蒸，他最喜欢的还是泡在电脑前。
“你也应当做些运动。”强像个爱唠叨的母亲。
“没有概率统计证明运动比不运动对身体更好，运动健康论缺乏有效证据。倒是从动物来看，豹的寿命不过二十年，不能排除过度运动的原因。而龟基本上不运动，健康长寿却是人所公认。”虹说，“喜欢运动，运动便能够享受当下。不喜欢运动，也同样享受当下。何者为好？没有标准。各有所好，喜欢便好。”
“生命在于运动。这句话不会错。”
“运动是物质的固有性质和存在方式，是物质所固有的根本属性，没有不运动的物质，也没有离开物质的运动。人们往往片面理解运动，以为游泳、跑步这样才算是运动，其实生命是物质存在的一种特殊形式，从孕育、诞生、成长、衰老直至灭亡，都始终在运动。我们身体的每一个细胞组织，也都在分分钟产生变化，说话间，已经历多少生生灭灭。生命一刻也没有离开运动，躺在这里，运动也没有消失。生命止则这个生命的运动方止。”
强做过股关节置换术。“我再也不愿意去手术了。不是全身麻醉，你们知道吗，医生在做什么，我脑子里可是一清二楚。虽然看不见，但可以知道他们打开了我的皮肉，表皮是麻木的感觉。你们知道骨科手术用的是什么工具，说出来吓死人，全是刀、锯、锤、钢板、钢钉、螺丝这样的东西，煞是可怕。医生就拿着这些家伙在你身上刨呀，挖呀，锯呀，敲呀，拧呀，你听得到声音，噶咋噶咋的，这些家伙在你的骨头上折腾，你全都知道。主刀医生说，'给我那把锯子。’那可是我的血肉之躯啊！就听到锯子嚓嚓嚓地发出声响来，骨头麻麻涨涨的，我心里恐惧得发毛了。他们当你是什么了？一台废旧机器！”强说着，感慨地拍拍自己臀部上的那道长长的疤。
“一道疤痕，让你永远记住了一些事。”虹慢悠悠地说。
“我读过一本书，书名就很另类，《人类尸体的奇异生活》，作者是个美国人，视角非常独特，文字也很风趣幽默。”博超说，“她提到对躯体的尊重，哪怕这个躯体已经没有生命特征，已经是一具尸体，医学院的学生在解剖尸体前先脱帽致敬。疾病的躯体代表着已经改变了的生命状态，人类必须承受这种状态所带来的痛苦和心灵深处的酸楚苦涩，某种意义上，这是人之为人所固有的存在之痛，疾病是任何人都躲不过的，为此，我们每个人都应当尊重疾病。医生，更应当如是，这是这个职业所应有的性格，是医学的崇高和神圣的来源。”
“这应当成为每个医生上岗前的誓词，牢记在心。我宣誓，我要尊重人的躯体，不论健康或疾病，甚至死亡，永远敬畏。”强说。
“我们每个人也都应当尊重疾病，承认疾病的存在，和疾病和睦相处。痛已成为我们生命的一部分，生命终了痛乃了。清晨伴着疼痛醒来，晚上陪着疼痛躺下，痛是神经的知觉，感恩有痛，说明我们还活着。痛不请自来，怨它，恨它，烦它，排斥它，都不能减少一丝一毫，还坏了自己和他人的心情，选择接纳，恐怕是最好的当然也是最无奈的选择。没有什么自由选择，只是在最坏的状况下做出的最好选择，最有利的选择。接纳疼痛就是学习如何与疼痛共处。虹恐怕最有体会，专注于事可以忘却疼痛。最痛莫过于躺下休息时，疼痛部分的器官、骨骼清晰可知，不痛那会儿压根就没有在意它们的存在。痛从一个个痛点向外漫延，从局部到周边弥漫全身，痛点更痛，辗转反侧，换各种姿势都不能缓解，终是睡不成眠。越是不想痛排斥痛，痛就越是与你纠缠。这时可以选择专注于痛，全神贯注于痛点，向深处挖掘，痛从何来，痛向何方，痛的更深处是什么，一点一点，一层一层剥离开来，渐渐，竟可以不知痛为何物了，不知身为何物，不知我为何物。待清晨醒来，方知昨夜睡了个好觉。专注于痛，痛出妙趣。”
“妙极！可以撰写一篇关于疼痛的专论。疼痛让人重新回到现实，或者仅仅是提醒，疼痛是人类存在的第一迹象。”虹呵呵笑着说，“从疾病是人类最大的敌人这一角度看，对疾病也是要采取非暴力不合作运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