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兰芳回忆录:第四章回忆四十年前的剧场(三)骡车
骡车
“那时各园子都是白天演戏。我每天吃过午饭,就由跟包宋顺陪我坐了自备的骡车上馆子。我总是坐在车厢里面。他在外跨沿。因为他年迈耳聋,所以大家都叫他‘聋子’。他跟了我有几十年。后来我要到美国表演,他还不肯离开我,一定要跟着去。经我再三婉言解释,他才接受了我的劝告。等我回国,他就死了。
“民国以前北京城里的交通工具,除了骑牲口,就是坐骡车。骡车又名轿车,分自备和租赁两种。自备的叫做‘拴车’;租赁的要到车厂子去雇,有点像后来的马车行、汽车行。所不同的,雇车是不论钟点,起码要算半天。还有一种叫‘站车’,是停在胡同口上,临时讲价,那就等于现在散雇的三轮车了。
“旧社会里是动辄要分阶级的,骡车也不例外。有一种叫做‘后档车’的,车身的尺寸和车后的档子都特别加大,只限于王府贵妇乘坐。其次还有‘大鞍车’、‘小鞍车’的区别。大鞍车的尺寸也比较宽舒,车厢外面底下的一段是用红呢围着,也有‘品级’管住,不能随便乱坐的。从车厂子雇来的全是小鞍车,他们是根本就不预备大鞍车的。
“骡车的车厢形式,是上圆下方,两旁有窗,前面空着没有车门的。里外都有‘车围子’。外围一律都是用蓝布做的,内围就大有分别了。普通用布和绸做成夹的,讲究的是夏天用亮纱,冬天用灰鼠或是鹿皮。门前空着怎么办呢,就挂上一个‘车帘’。也得按季节更换,夏用亮纱,冬用棉布。可没有人拿皮毛做车帘的。当中还嵌着一块小玻璃。底下的‘坐垫’,大半是用布、呢、缎做的。本界的同人都喜欢装饰他们的自备车,最精致的,能在四周开出十三个窗子,叫做‘十三太保’。
“冬天坐骡车倒很暖和。不管有多大的风雪也打不进来。到了夏天,车厢外面增加了两种设备:(一)两旁都支着一个不到一尺宽的小帐篷,还有绸子挂着,叫做‘旁帐’,又名‘飞檐’;(二)前面用两根竿子,支出一个蓝布的篷子,跟车辕差不多长短,刚好连骡子也遮在底下。等到太阳过去,就可以把它去掉的。可是坐在里面并不见得凉快。尤其是女眷们,还要放下车帘,就更不透风了。所以坐骡车是夏不如冬。再说北方的天气,夏天也常有阵雨,就得用油布做个套子,整个把车厢罩着,另外在车帘上也罩一层油布,这样就不怕淋雨了。
“车沿底下经常挂着一条漆得很讲究的小长凳子,这是预备老年人和女眷们上下车的时候接脚用的。还有一种附带的用处哪,譬如车不用了,照例要把骡子卸下来,拴在一边。这条长凳,在这个当口就又可以用它架车辕。有些不架的,就把两根车辕朝天竖着,倒有点像现在的两尊高射炮。女眷们坐车,往往车还架在凳上,她们就先坐了进去,再由车把式(北京称赶车的叫车把式)拉着车去就骡子,或是牵了骡子让它倒退了来就车辕。“坐车的习惯,都喜欢跨沿,比较舒服敞亮。我因为怕嗓子吹了风,妨碍工作,所以总是坐在车厢里面的。有时唱累了回家,就在车身摇晃之中,不自觉地睡着了,一会儿撞了头又会惊醒的。
“赶车的技巧,大有好坏。本领大的讲究要跨得好、跑得好、压得好,三样都好。‘跨’是坐在车沿的左边赶车,‘跑’是在地下随车走,手里拿着鞭子,离开车身好几尺宽,远远地在指挥骡子。‘压’是更难了,当时的道路不平,譬如拐过弯去,他预先已经知道那条街是左边高,右边低,他就下车用膀子压着车走(赶车的一定是在左边的),如果是相反的右高左低,他就把车辕架起一点来走。总而言之,他能不让车子失去平衡,自然车就走得稳了。他们指挥骡子,也有一种专门的口号。一路走着,他们嘴里就念念有词地喊着‘答’、‘吁’、‘哦’、‘坎儿’。‘答’是前进,‘吁’是停止,‘哦’是转弯,‘坎儿’是暗示骡子脚下有了障碍物。北方人说话没有入声字,惟有这个‘答’,可就照入声念了。有趣的是骡子都照着口号行动,从来不会违抗命令的。
“我们后来坐的马车、汽车都是在旁边开门,车身又低,所以上下车都很便利。惟有骡车的车身既高,又要从正面经过车沿才能上下。因此上骡车也得有技巧才成。年轻的小伙子,谁肯用凳子接脚呢,都学会了窜车沿的习惯。你瞧他走到车跟前,一手按住车辕,斜着一纵身,先坐上车沿,再倒着往里退。等身子退进了车厢,就盘腿而坐。没有坐骡车是伸直了两条腿的。他们讲究要‘款式舒泰’。有些外省人初到北京,不懂退着进去的门道,上了车就硬往里扒,他不晓得扒了进去,再想转身,那可不容易了。
“一辆骡车好坐几个人呢?个子高大的只能坐一位,两个人就显得挤了。坐到三个人,在紧里边的一位,名叫‘垫底’。那个罪过就大了。车轱辘的外层是铁的,走在这七高八低的路上,来回摇摆着,发出格磴格磴的响声。远一点的路程,坐车的身子要不结实,真能把他给颠散了。而且越是坐在紧里边,越是摇晃得厉害。车往左晃,人也得顺着晃到左边。你要是跟它的劲头拧了,管保你碰得鼻青脸肿。这是常有的事。
“从前坐骡车也不断地出事,因为路上尽是又宽又深的明沟;车挤的地方,稍不留神,两辆车一撞,或是骡子惊了,只要车把式一个控制不住,就有翻车的危险。遇到这种意外事件发生,坐车的就得全靠双手临时相机应付,来保护他自己的生命了。我伯父的老师李春泉(李四),不就是跟余紫云坐车进城赶堂会,半道上骡子惊了,把他摔下车来,左耳扎掉,回家就得破伤风症死的吗?
“以上说的还是白天的交通情形。要是晚上坐车出门,那种滋味更不好受了。第一是道路不平,第二是路灯不亮。走在几条热闹的大街上,两旁的铺子里也不像现在这样灯火辉煌,更谈不到有什么橱窗的装饰。在这暗淡的灯光之下,所能看到的只不过是一家挨着一家的那些古老建筑的影子。从大街拐过弯来,进了大小胡同,恐怕连房影子都不容易看见了。只觉得车身格外摇晃得厉害。在我坐车的时代,已经有了路灯的设备。可惜挂在墙上一盏盏的都是外面用纸糊个架子,里边放上一盏油灯。对于走道和赶车的人的帮助实在有限。这就是四十几年前北京的路政。今天回想起来,只好说是别有风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