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凤高:“上帝保佑您,别为我烦心”——契诃夫与薇拉·科米萨尔热芙斯卡雅
薇拉·科米萨尔热芙斯卡雅扮演的苔丝狄梦娜
年轻的时候,谁未做过一二件荒唐事。马克西姆·高尔基在《回忆录》中记述说,一次文学大师列夫·托尔斯泰和作家安东·契诃夫(АнтонЧехов,1860—1904)见面时,
……在杏树林里他问契诃夫道:
“你年轻时候很荒唐过一番吧?”
安·巴(契诃夫)受窘地笑了笑,拉了一下他领下的小胡子,呐呐地讲出一两句听不清楚的话来。列·尼(托尔斯泰)望着海,一面承认地说:
“我当时是一个不要命的……”(巴金译)
想必两人都有过“不要命的”冲动。谁都知道,托尔斯泰曾有像他小说《复活》里涅赫留多夫年轻时的那种荒唐经历。契诃夫也有。
上世纪90年代,伦敦大学俄语文学教授唐纳德·雷菲尔德(Don⁃aldRayfield)根据俄罗斯对苏联时期契诃夫档案馆的解密材料,写出一部长达674页的《契诃夫传》(An⁃tonChekhov:ALife),该书于1998年6月由亨利·霍尔德公司(HenryHolt&Co.Publisher)出版。书中揭露了契诃夫在这方面的不少私密,包括他青年时代的荒唐事。其中说道,契诃夫不但欢喜去海滨观赏到那里度假的漂亮妇女,在给朋友的信中也承认自己“十三岁就领略了爱情的神秘”,并公开说自己对年轻女子特别感兴趣,妹妹的女友是他周围“一簇美丽的鲜花”,使他快乐,真想娶一个做妻子。雷菲尔德还说,契诃夫年轻时便有情妇,只是拒绝成家;契诃夫甚至喜欢与朋友、亲戚和情妇的丈夫共享他们的女人,常常主动组织这种三角关系的聚会;他还准备写一部《性功能史》,等等。
但是在苏维埃时代,这位伟大作家所有类似的事都被掩盖起来了,连这位长期患有肺结核的作家的照片,也一律被加以修整,来丰富他的形象。
其实,对一个健康的年轻男子来说,喜欢年轻漂亮的女性,也属正常,只是这里有一个度。例如成年之后,特别是成名之后,契诃夫就是另一个契诃夫了。不错,契诃夫也像其他人一样,会享受爱情,偶尔的艳遇、暧昧的友谊、脉脉的柔情是他感情生活的基调。一旦契诃夫感到有人想要拥有他的整个心灵,他就开始以极其温柔的方式逃避。契诃夫温柔逃避女性示爱的事很多,人所共知的就有年轻漂亮的小说作者莉季娅·阿列克谢耶芙娜·阿维洛娃、契诃夫妹妹的同事和朋友莉季娅·斯塔赫耶英娜·米济诺娃等。还有一位示爱的女子,即著名女演员薇拉·科米萨尔热芙斯卡雅,是以前苏联的研究者和多数传记所遗漏的。
薇拉·费多罗芙娜·科米萨尔热芙斯卡雅(ВераФёдоровнаКомиссаржéвская,1864—1910)生于圣彼得堡的艺术家之家,她父亲是歌剧演员和音乐教育家,兄弟费多尔是著名的剧院画家和导演,姐妹娜杰日达是戏剧演员、导演和戏剧活动家。
薇拉·科米萨尔热芙斯卡雅体态娇小,一张清秀脱俗的面庞,一双忧郁的大眼睛,有音乐般美妙的嗓音,天生是一个理想的演员。
薇拉首次登上她所喜爱的舞台,是1891年在圣彼得堡的海军兵站,扮演俄国剧作家帕·帕·格聂季切剧作《火热的信》中的吉娜一角。后来,她参加了戏剧教育家、著名导演康斯坦丁·斯坦尼斯拉夫斯基领导的文艺协会的活动。虽然初出茅庐,但她同年在列夫·托尔斯泰剧作《教育的果实》中的表演,引起专业演员的注意,认为她的表演具有欢快、活泼、幽默的风格。从1894年至1896年的三年里,薇拉·科米萨尔热芙斯卡雅在外省的演出中扮演过差不多60个角色,其中如俄国剧作家亚历山大·尼古拉耶维奇·奥斯特洛夫斯基剧作《贫非罪》中的拉丽莎,亚历山大·谢尔盖耶维奇·格里鲍耶多夫剧作《智慧的痛苦》中的索菲亚,以及德国剧作家赫尔曼·苏德曼的《蝴蝶之战》和《索多玛城的末日》中的罗莎和克莱恩,弗里德里希·席勒的剧作《阴谋与爱情》中的路易莎等,都是很有挑战性的角色。她的表演深深感动了观众,他们哭着向她抛掷鲜花,向她致谢,有一次她甚至要谢幕十五次才让观众停下掌声。观众是如此喜欢她,这使她热泪盈眶,激动得发抖。
但是薇拉·科米萨尔热芙斯卡雅并不快乐。因为她十九岁结婚怀上孩子之后不久,她的位置便被她妹妹所取代,于是她同意与丈夫离婚,并离开这痛苦之地,来到圣彼得堡,于1896年进入亚历山德拉剧院。
亚历山德拉剧院是俄国最古老的国家剧院,创建于1756年,位于圣彼得堡涅夫斯基大街的中心地带,取名亚历山德拉剧院是为了向尼古拉一世的妻子亚历山德拉·费多罗芙娜致敬。作为俄罗斯帝国的国家剧院,两个多世纪来,只有格里鲍耶多夫、奥斯特洛夫斯基、契诃夫等经典剧作家的作品才有幸在这里获得首演。薇拉·科米萨尔热芙斯卡雅来这里后,在《贫非罪》中扮演拉丽莎一角,并取得成功。契诃夫的新作《海鸥》,在等了六年之后,也将于1896年10月17日在这里首演。
《海鸥》里有一细节:海鸥是一种美丽的鸟。一次,作家特里波列夫无意间射杀了一只海鸥,带回来放在他所爱的女演员妮娜·米哈伊洛夫娜·扎列奇娜雅的脚边。这只海鸥的死激发了另一位作家鲍里斯·阿列克塞耶维奇·特里果林的灵感,让他构思出一个短篇小说:在一片湖边,从小就住着一个很像妮娜的少女,“她像海鸥那样爱这一片湖水,也像海鸥那样的幸福和自由。但是,偶然来了一个人,看见了她,因为没有事情可做,就把她,像这只海鸥一样,给毁灭了”(焦菊隐译文)。在剧本里,契诃夫写这个细节是为了写女主人公妮娜,妮娜就是一只真正的“海鸥”——她自己也不止一次说自己是“海鸥”。
妮娜年轻,善良,感情丰富又有理想。但她太单纯,太稚嫩,被特里果林所诱骗,认为他是个“伟大的,了不起的”人物,于是离开了家,与他一起生活,并生了孩子。但是孩子死了,特里果林也厌弃她了,这使她陷入了消沉,变得庸俗而浅薄。剧本的最后,妮娜振作了起来,“感到自己的精神力量一天比一天坚强了”,为自己的工作而兴奋和陶醉,觉得自己成为“一个真正的演员了”。
薇拉·科米萨尔热芙斯卡雅觉得自己是多么像妮娜啊。于是,当原定扮演妮娜的著名女演员玛利亚·萨文娜(МарияСавина)在首演五天前的彩排时突然说自己不适合演这个角色的时候,薇拉·科米萨尔热芙斯卡雅表示,她愿意替换玛利亚·萨文娜扮演妮娜这个角色。虽然事前毫无准备,她还是有信心把角色演好。作为鼓励,契诃夫来到她跟前,送给她一件小礼物——此前阿维洛娃为了示爱而送给他的那个书形小表坠,让她在演出时作为妮娜递给特里果林的道具;契诃夫还跟她说“我的妮娜有着和你一样的眼睛”,这使薇拉深受感动。的确,岂止是眼睛,薇拉的心也和妮娜相通,她全身心地投入这次演出,简直不是在表演,而是在展示她自己。所以,她在彩排中的表演很是成功,得到契诃夫的赞赏。契诃夫在10月15日写给他弟弟米哈伊尔的信中说:“科米萨尔热芙斯卡雅演得好极了。”契诃夫的朋友、作家波塔片科也十分称赞她的表演,说她是一颗刚刚升起的新星,就像“一道阳光照亮了舞台”。
但是10月17日的正式首演却遭遇了惨败。主要的原因是,《海鸥》是一出完全新型的契诃夫式的戏剧,它不追求情节的曲折,而注重使观众在某种气氛下受到感染,像生活本身一样,喜剧的轻松和悲剧的严肃同时出现在同一事件之中;还有与一般剧作家或传统不同的“忧郁”感、“压抑”感,甚至仿佛是“单调乏味”的情调,使人一时难以接受,甚至名导演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最初也没有理解。担任这次首演的导演对该剧的这些微妙之处也毫不理解,虽然契诃夫事前曾提出警告,但没有被理睬。由于导演的失当和多数演员夸张的台词朗读,结果就如契诃夫所曾预言的:“不会有好结果的。”
演出结束后,薇拉·科米萨尔热芙斯卡雅流着眼泪离开了剧院。她只觉得她太对不起这位她深爱的契诃夫了,因为她自觉契诃夫也是爱她的,相信他送她的表坠即是爱的信物,只不过没有在嘴上表达出来而已。而她,演出时由于太紧张,在念那句“人们、狮子、鹧鸪和苍鹰,长角的鹿、鹅、蜘蛛……一切有生之灵”的著名独白时突然失声,害得这部戏剧遭遇惨败。她猜测契诃夫永远不会忘记这件事,也永远不会原谅她了。
一年多之后,当得知契诃夫原来就有的肺结核加重时,她给他写信,说在顿河-罗斯托夫有一位叫华西里耶夫的医生会治好他的病,请他务必“答应我的要求……到他那里去治病……”契诃夫以他固有的方式,温柔地回信说十分感谢她的好意,他一定听从她的建议,结果却没有去找华西里耶夫。几年后,薇拉·科米萨尔热芙斯卡雅去克里米亚岛巡回演出时,特地去该岛南端的雅尔塔看望在那里疗养的契诃夫。契诃夫和她一起漫步在夜的海滩上,她怀着深深的爱,请他留下别走;他则要求她为他朗诵。俄裔法国女作家伊莱娜·内米洛夫斯基在《契诃夫的一生》中这样写道:“夜深了。他长久地听着她朗诵。狂风肆虐。她不再分得清自己是那被抛弃的伤心人妮娜,还是名角维拉。但契诃夫,他完全不忘现实,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第二天必须离开(当时他生活中还有另一个女人……)。”(陈剑译文)
这另一个女人是指他未来的妻子奥尔迦·列昂纳多芙娜·克尼佩尔。但薇拉并不知情,她再一次要求他留下来别走;并再一次对他背诵妮娜的独白。于是,契诃夫轻轻地吻了她的手,并答应说:“我不走了。”自然,第二天,契诃夫仍然按着自己的心意离开了。
四天后,薇拉给契诃夫发去电报:“我等了您两天……您的愚钝让我伤心。您是怎么看待我的?请回答我。”
契诃夫回答了:“雅尔塔天冷,海上风浪大。祝您保重身体,心情愉快。上帝保佑您,别为我烦心。”
面对如此契诃夫式的温柔的逃避,女人完全无法对他有所抱怨,多情人薇拉安慰自己:也许他太忧伤、害羞和孤独,于是也就不再强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