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芾《捕蝗帖》墨跡為清初臨本研究
内容摘要:
今藏于台北故宮博物院的米芾《捕蝗帖》墨跡本,傳藏至今,影響廣泛。《捕蝗帖》墨跡真僞諸家觀點不一,筆者將包含其在内之三類十件進行比勘,以及對傳藏印章和題跋等人物考證後,得出《捕蝗帖》墨跡本為臨本之結論,並推斷其约成于時間約在清初。同時通過梳理,確認爲能反映米芾《捕蝗帖》原貌之最佳版本。
關鍵字:
米芾、捕蝗帖、臨本、刻本、原貌。
一、《捕蝗帖》簡介
米芾于紹聖四年(1097)任知漣水軍,至元符二年(1099)六月離任。《安東縣志》載:“守漣二年,多惠政。任滿歸,囊橐蕭然。”任漣水軍使雖僅有兩年,但畱下了大量的書法和詩文作品。經曹寶麟先生研究,書於漣水的作品就多達二十一幅。可以說,這一期間是米芾創作的盛期。《捕蝗帖》即為其中之一。
米芾墨跡《捕蝗帖》(圖一a),現藏台北故宮博物院,行書,紙本。高30.2釐米﹑寬46.4釐米,凡十三行,共一〇六字,書札一則。《平生壯觀》等諸多古人著作均有著錄,曹寶麟先生編著《中國書法全集37、38米芾卷》有收錄,並作考釋。全文如下:
芾頓首再拜。承清問,屬邑捕蝗海浦,方暑,恭惟勞神。弊邑上賴德芘(庇),幸無蝗生,而雨霑足,必遂小豐。聞海境去弊境百里已(以)上,曾有些小,今已靜盡,亦恐民訛,不足信也。近有《秋祭文》,上呈,可發笑。魯君素謗芾者與薛至親,一體加毀。幸天恩曠蕩,盡賴恩芘及此,愧惕愧悌。芾皇恐。
後附考釋:
從此帖方悟《葛德忱帖》所謂“海蝗”,實海州飛來之蝗。海州在漣北鄰,處沂蒙之東,故云“自山東來”。此帖當寄楚州長官者。漣水原為縣,隸楚州,元佑二年復為軍,其實仍隸楚州。米有《獄空行》,首句云:“楚州五邑口百萬,擾靜盡係太守公”,帖中自稱“屬邑”,槪可知也。“薛”或指紹彭,不知何事得罪,遂使魯某“一體加毀”?惜不可考。元章至漣當年夏旱,此云“雨霑足”且度年豐,則必作於元符元年六月。[1]
經曹先生考釋,此帖確有其事。雖然有些失眞,説它向壁虛造或非允言。
張伯英先生在其《諸帖刊誤》未言其僞。
王壯弘先生則在《碑帖鑑別常識》將之列為“僞跡”。[2]
故宮博物院硏究館員王連起先生認為《捕蝗帖》墨跡本是摹本。[3]
綜合上述諸公觀點來看,《捕蝗帖》亦確有來歷,米芾寫過《捕蝗帖》是可以確認的。而《捕蝗帖》墨跡本傳藏至今,相較其他版本影響更為廣泛。筆者本着去僞存真,還原本面貌的原則。通過對現存各種版本梳理和分析,以及同時期作品比較,找出最佳本,揭開米芾原貌面紗,得出墨跡本《捕蝗帖》為臨本結論,幷考證作僞時間在清初。
二:墨跡為臨本考
墨跡本《捕蝗帖》經清朝內府收藏及摹刻,傳播廣泛、常見。現存叢帖碑刻中刊刻《捕蝗帖》者尚有九部,加上墨跡本,共計十件。詳見附表。除此以外,王連起先生曾在《米芾書法全集》槪論裏提及,《天益山顛帖》裏也刊有《捕蝗帖》 ,因無此叢帖資料,無法查看。好在水賚佑先生《叢帖中米芾書跡著錄表》有該叢帖目錄 ,然未見刊有《捕蝗帖》。
1,版本梳理
將以上十件《捕蝗帖》對比梳理,我們發現可分如下三類:
第一類:墨跡本及以墨跡本為母本摹刻
①墨跡本《捕蝗帖》[4]
②《三希堂帖》乾隆十五年(1750年),梁詩正、蔣溥、汪由敦、嵇璜等奉敕編。全帖三十二卷,在第十五冊裏刊有《捕蝗帖》。[5]卷尾保畱有吳奕跋,而王時敏隸書題跋則未見。
③《谷園摹古帖》卷十九 ,乾隆中年(約1766年左右),曲阜孔繼涑選集摹勒。在第十九卷裏刊有《捕蝗帖》[6]
④《仁聚堂法帖》卷五,乾隆三十五年(1770年),昆山葛正午撰集,穆大展鐫。[7]
⑤《清芬閣米帖》乾隆三十九年(1774年),臨汾王亶望撰集。初刻第二冊[8]
⑥《貫經堂帖》卷四 ,乾隆四十四年(1779年),宛平張模摹勒。[9]
《墨跡本》經多年傳藏,損傷在所難免。而以墨跡本為母本所摹刻者,必然保畱著墨跡本裏文字之殘缺。此特徵在《三希堂帖》《穀園摹古帖》《清芬閣米帖》《仁聚堂法帖》等帖中均可看到,帖中“足、可、笑、謗、親、幸、蕩、盡”等字。(圖二)因此《墨跡本》為《三希堂帖》《穀園摹古帖》《仁聚堂法帖》《清芬閣米帖》等法帖裏的《捕蝗帖》之母本毋庸置疑。故此六件可以《墨跡本》爲代表。
第二類:《墨稼庵選帖》
明代郭氏集《墨稼庵選帖》共六卷,萬歷年丙辰(1616年)摹刻。淸拓本經摺裝,五頁,墨紙尺寸: 24.3 11.1,現藏哈佛大學圖書館,卷五刊有《捕蝗帖》(圖一b)。[10]因藏於國外,未見有類似摹刻傳世,更未見任何著錄提及,也未有印刷本發行,僅見於網絡。
該帖筆畫肥厚圓潤,提按使轉自然,書寫流暢,風神遠勝於墨跡。帖尾“惕”字鐫刻時(圖三),母本上蟲蛀紙本痕跡,惟妙惟肖得以再現,刻工精良。
第三類:以《國圖本》為代表,有修改處理本
①國家圖書館藏本《捕蝗帖》。[11](圖一c)
②《玉煙堂帖》明朝萬歷四十年(1612年)刊成,海寧陳元瑞撰集,董其昌作序,上海吳之驥鐫刻。卷二十三-宋元法書卷裏刊有《捕蝗帖》。[12]
③《懋勤殿帖》康熙二十九年(1690年),從清宮早期收藏的墨跡和古拓本中選輯,奉旨摹勒上石,歷時四五年完成,全帖二十四卷。卷十六裏刊有《捕蝗帖》。[13]
上列三種共同特徵有兩點。其一,他們在整體風格和筆畫特徵上皆瘦勁挺直,且沒有出現《墨跡本》破殘痕跡。其二,“毀、承、邑”等字之筆畫上缺筆誤省(圖四)特徵均保持一致。如若以《墨跡本》為母本,此三字筆畫清晰,必不會有此缺筆誤省現象。故將此三件歸於一類,暫以國家圖書館藏本《捕蝗帖》爲代表。
各版本一覽表:
2,三類版本及同期作品對比
將《哈佛本》《國圖本》《墨跡本》三類版本整幅作品進行比對(圖一),優缺點一目了然。
《哈佛本》在結構上完全保畱了米芾書寫特徵,在細節上更加豐富,筆畫形態與筆畫組合更接近米芾書寫方式。細審《哈佛本》,用筆瀟灑、提按多變,牽絲轉折如折釵鐵畫,圓潤遒利。其提處細如髮絲,按處狂狠而斬釘截鐵,整體書寫流暢,使轉自然,神采飛揚。加之在鐫刻中保留了母本上蟲蛀紙本痕跡,可見《哈佛本》鐫刻之精緻。
《國圖本》與《哈佛本》在筆畫位置、字形結構上保持一致,甚至可以達到重疊,也保畱了米芾特徵。但在筆畫形態上修改過多,以致字體 “瘦勁挺直、缺筆誤省”。《國圖本》成於時間既已知《玉煙堂帖》刊成時間明朝萬歷四十年(1612年),早《哈佛本》四年。而其之所以出現筆畫“瘦勁挺直、缺筆誤省”現象,必是母本殘損不清,在摹刻時經過修改所致。故斷定《國圖本》其母本非來自於《墨跡本》,為《墨跡本》之前的刻本,或與《哈佛本》相類,且損毀嚴重之版本,經過修復加工而成。
《墨跡本》在三者之中,筆畫位置、筆畫長短以及筆畫之間的結合處理,差別都很大。無論是筆畫形態,還是結構組合與另兩類版本相比都遜色很多。哈佛本上字的特徵,在墨跡本裏也有表現,但是都有誇張,書寫也生疏不自然。《墨跡本》具備對臨狀態下的所有特徵。
眾所周知書家一段時間內,其作品風格,處理手法,必定類似。所以筆者將《哈佛本》《墨跡本》與米芾同時期作品進行對比,便於讀者通過書法風格,來進一步確認考鑒結果。鑒於《捕蝗帖》書於元符元年(1098年)六月,米芾在漣水任上。此期間米芾一共留有二十一件書法作品,其中《葛君德忱帖》(即《道味帖》)與《捕蝗帖》所言“海蝗”為同一事件,文字有就多重複。故以此帖進行比對更有說服力。
三者相同文字對比:(圖五)
芾:前兩帖起收筆自然,筆畫粗細處理手法相同。而墨跡本長橫起筆虛尖怯力;“巾”部竪鈎沒有舖毫,筆畫過細,沒有前兩帖自然。
蝗﹑海:前兩帖竟然如出一帖,行筆流暢,提按粗細轉換自如,給人以柔中有剛的感覺,堪稱絕妙。而墨跡本欠功力,筆畫提按過渡失控,筆勢不暢,轉折生硬不自然。
弊:《哈佛本》結合《葛君德忱帖》可見,右上“文”字之撇尾未出,直接絞轉反捺,然後順勢出鋒連接下一筆,此兩帖處理方法相同。《墨跡本》則將撇長出,再上繞然後出反捺,有別於同時期之作品習慣用法。出現這樣的處理結果,應該是因母本破損,無法辨別所致,這也是墨跡為後人仿製之證據。
邑:前兩帖雖字形筆畫形狀上不同,但在書寫韻味上保持一致。兩者皆有草書筆意,多用使轉。墨跡則顯生硬滯澀。
門:主要區別在右上轉折處,前兩帖轉折雖然形態不同,但行筆流暢,過渡自然。墨跡則因功力所限,用筆錯誤,以致右肩高聳。
德:米芾在書寫時,講究“三字三畫異”,相同筆畫則必用變化手段。對比三者起筆,特別是“彳”兩撇,前兩帖均有變化而不同,而墨跡則無變化,且其他筆畫的起筆也皆為無精打采狀,無法與前兩帖相比,神采蕩然無存。
必﹑去﹑境﹑有﹑一:前兩帖與墨跡比較,都在起筆和轉折的處理手法及書寫效果上遠遠高於墨跡。前者起筆自然,沒有多餘動作,筆畫交代乾净。而後者則顯得拖泥帶水。
足﹑不﹑也﹑君﹑者:米芾在漣水時因習草,故字與筆畫間多見牽絲,常用草書使轉之法,牽絲與筆畫連貫重叠處,均轉接巧妙﹑過渡自然。而墨跡在此處筆毫則無故絞結,一團疙瘩,行筆不暢而至筆畫形狀醜陋。
3,小結:《墨跡本》爲對臨作品及《哈佛本》最佳可窺《捕蝗帖》原貌
通過以上的比勘,《墨跡本》不僅與前述兩個版本有很大差異,與現存眾多米芾其他墨跡比較,用筆和氣息也顯另類。字法體勢、筆畫變化雖符合米芾書寫習慣,但用筆笨拙扭捏,過度誇張了米芾書寫特徵。整體氣息呆滯不自然,神采全失,與米芾風檣陣馬、振迅天眞的書風相去甚遠。
徐邦達先生《古書畫鑒定概論》裏關於作偽方法的闡述:一般的作為有兩種情形,一種是完全由作者自書自畫來冒充,一種則是以舊本改頭換面,別立名目。前一種又可分成“摹、臨、仿、造”四類,而其中摹與臨,臨與仿,仿與造,還都有著相互聯繫的關係。捕蝗帖《墨跡本》符合前一種作偽四類方法中的“臨”法, 作僞者通過“對臨”,既有所本又想書寫生動。然而作偽者因臨寫功力所限,筆劃轉折生硬,章法安排無法控制,以致最後四行出現擁擠,更使米芾落款被至最後一行左下角。《墨跡本》具備對臨的所有特徵,故可認定爲對臨作品。
《哈佛本》與米芾漣水任同時期作品進行比較,書寫風格非常接近,如出一帖。作為法帖,摹刻時除了盡可能貼近原作、追求精緻為上以外,還能夠反映真實書寫筆意,成於萬歷年間《哈佛本》鐫刻效果無疑是成功的。能有如此效果,除了刻工水準高超之外,其範本精良也是重要因素之一。所以《哈佛本》極有可能直接摹刻於《捕蝗帖》米芾真跡,或摹刻於接近原作之最佳版本。是現存各版本中最佳者,最接近米芾《捕蝗帖》原貌。
三:墨跡本對臨時間考
前文從版本梳理以及同時期作品的比勘,分辨出真僞好劣,將《墨跡本》鎖定在對臨作僞。本節將對《墨跡本》後部傳藏印記與題跋進行考察深究,如若《墨跡本》是作僞,其必然還會有其他破綻,如此就更加證明對臨作僞此説成立,也能進一步推斷出作僞時間。
1,傳藏著錄梳理
作為傳藏重要一環的收藏印鑒和題跋,其包含的資訊量巨大。《墨跡本》(圖一a)宋、元傳藏無考。到了明朝,只有陳繼儒在《佘山詩話》裏,與倪瓚一起提及兩人皆以顛迂得罪所致為人唾駡。其後《平生壯觀》《石渠寶笈》《校理中秘書畫錄》《故宮書畫錄》等皆有著錄,僅有《石渠寶笈》卷二十九記載較為詳細。其他大都只言片語,語焉不詳。顧復《平生壯觀》更僅有“捕蝗帖行書甚佳”一句。現將著錄比較完整詳細的《石渠寶笈》卷二十九相關內容,摘抄如下:
宋米芾捕煌帖一卷上等來四素箋本行書,卷前署芾頓首有“寓庸寶藏、黃琳羙之”二印,卷後有“八十一翁因是寶玩、陳定平生眞賞”二印。拖尾吳奕跋雲:米老書如天馬脫禦、追風逐電,雖不可範以馳驅之節要,自不妨痛快,朱文公評語也。此帖奔放不羈,以文公之言觀之尤信。嘉靖壬午春三月書於東莊竹下長洲
吳奕。又王時敏隸書跋雲:「董文敏公嘗言:『宋代四家書法皆宗顏歐,而米海嶽尤為超絕,脫盡前人窠臼,自出機軸,故能沉著痛快,直抉晉人之神髓。』《捕蝗帖》向為名家嘆賞,餘今得見眞蹟,遒勁奔軼,眞是平生得意筆,信可寶也。甲辰春杪,西廬王時敏題。」卷髙九寸五分,廣一尺四寸四分。[14]
根據著錄進行比較,《墨跡本》上除正文外,四枚民間收藏印章、八枚清朝內府帝王印章,皆與《石渠寶笈》著錄相符合。著錄裏兩段跋尾,卻在已出版各個版本裏均未見。
由上可知,《墨跡本》傳藏可分三部分。首先最早由明朝黃琳收藏,長洲吳奕在嘉靖壬午春三月(1522)收藏題跋。後百餘年無記錄。其次至明末清初為收藏家陳定收藏,後經過陳定之手,康熙甲辰春杪(1664)王時敏題跋。於康熙十年(1671)被泰興季寓庸收藏。最後在乾隆間被收入清朝內府。
《石渠寶笈》有《墨跡本》著錄,進入清朝內府收藏時間則在編撰之前,即1745年前不久。根據《石渠寶笈初編》“凡例”中說明:“書畫分乾清宮、養心殿、重華宮、禦書房四處,俱各用鑒藏璽以別之。又' 石渠寶笈’' 乾隆禦覽之寶’ 二璽, 冊、卷、軸皆同。上等者則益以' 乾隆鑒賞’' 三希堂精鑒璽’' 宜子孫’ 三璽。旣分貯四處, 所編字號仍分部排次, 取其便於觀覽。”《墨跡本》上乾隆六枚收藏印章:禦書房鑒藏寶、石渠寶笈、 乾隆禦覽之寶、乾隆鑒賞、三希堂精鑒璽、宜子孫。符合《石渠寶笈》上等書畫鈐六璽記錄。隨後嘉慶、宣統兩帝收藏也就自然了。墨跡本傳至清朝著錄詳細,多枚帝王印章也證實《墨跡本》內府收藏,清府收藏可以確認無誤。因此作僞時間當在前兩段傳藏時間裏找。
2.“黃琳美之”收藏印﹑長洲吳奕題跋均僞:
“黃琳美之”為明代著名收藏家黃琳之印,也是本帖可見最早之收藏者印。
黃琳1450年—1520年,字美之,號蘊眞、休伯、國器,安徽休寧人,官至錦衣衛指揮。明弘治、正德年間著名收藏家,所藏古籍書畫甚富,有“冠於東南”之譽(董其昌語)。其藏書樓為“淮東書院”,幷有“富文堂”以為宴集欣賞書畫之所 。明·周暉《金陵瑣事》有載:蘊眞黃琳,字美之,家人富文堂,收藏書畫古玩,冠於東南。傳世的眾多著名書畫上有其“黃琳美之”印:
宋 辛棄疾書《去國帖》
宋 米芾書《元日帖》
宋 黃庭堅書《至立之承奉尺牘》
宋 蘇軾書《渡海帖》
元 鄒復雷畫《春消息圖卷》顧晏跋尾後
元 趙孟頫書《趵突泉詩》卷首
上述作品中的“黃琳美之”印章,皆為同一枚(圖六-標準件)。《捕蝗帖》墨跡本中的“黃琳美之”印章(圖六-墨跡本)與上述書畫作品裏的“黃琳美之” 印章兩者表面上看差不多,稍加對比就會發現有很多區別。在風格特徵上,墨跡本綫條圓弧感多一些,轉折處也多些圓轉,折角不明顯。標準件綫條挺直硬朗,轉折處有折角。在字法字形上,用重疊法(圖六-重疊圖)對比發現,墨跡本呈正方形,標準件雖方但稍長。 “美”字的上下兩個兩筆夾角,角度兩者不同,墨跡本上的角度要大一些。下部長橫,墨跡本也長了很多。“之”字中間竪畫,墨跡本則短了一些。而左右兩邊的筆畫橫向轉縱向的轉彎處,《墨跡本》是個圓弧,而其他則是有明顯折角。這些區別并非磨損所至,只能説明《墨跡本》“黃琳美之”印與上述書畫作品裏的“黃琳美之”非同一枚印章。
《墨跡本》卷尾吳奕題跋今均未見,所幸乾隆十五年摹刻《三希堂帖》卷十五《捕蝗帖》,保畱有卷尾吳奕跋可參考。(圖七)其與《石渠寶笈》所載一字不差,題跋時間為嘉靖壬午春,即1522年。全文如下:
米老書如天馬脫禦、追風逐電,雖不可範以馳驅之節要,自不妨痛快,朱文公評語也。此帖奔放不羈,以文公之言觀之尤信。嘉靖壬午春三月書於東莊竹下長洲吳奕。
吳奕其人,明朝豐坊《書訣》載:“吳奕字嗣業,長洲人,文定公寛之子。官至中書舍人。臨石鼓妙。”《中國美術家人名辭典》 則誤奕為弈:“吳弈〔明〕字嗣業,號茶香居士,吳寛姪。亦善書,筆法類文定公,《延陵族譜》”。均未載其生卒日期。近些年匡時拍賣數件吳奕作品及有吳奕題跋的作品,相關資料顯示吳奕生卒均標注為1472-1519年,已與題跋時間1522年相矛盾。然未注出處,不足為據。筆者經過查找,在其同代好友蔡羽《林屋集》 裏,發現有一篇關於吳奕生平資料,則將其卒年鎖定:
落魄公子傳:呉文定公兄弟三人,其季元暉,生子名奕字嗣業。元暉蚤喪,嗣業秀而弱。文定居京師弗能從,獨與母處,讀書醫俗。年至二十不屑見四方之士,然四方賢士譽呉公子者日益衆。嗣業不鼎鼎以偷、不劬劬以隘、不提提以柔從、不孑孑以獨立。處乎流俗之世,而能翩翩乎。……嗣業事母孝、交朋友以道義,一時名人與深相得。兄弟婚姻,鹹篤恩義,居家律已,無或芬華。其堂,即封君之廬,三世無所加。正德丁邜(卯)母夫人喪之,明年其弟祠部君,暴喪。連哭至親,遂病不起,是冬卒。子二人仇雉。
賛曰:泉不自知其清,味之而愈長。蘭不自知其芳,嗅之而愈香。溫其君子,遁跡韜光。生不為用,死而旁徨。山虛其巢,水虛其釣。竹無主人,偕我言笑。雲兮月兮,悠悠我照。[15]
此文清楚地記載,正德丁卯母夫人喪,第二年其弟祠部暴喪。吳奕至親連喪,悲傷過度,遂一病不起,當年冬卒。蔡羽與吳奕同為“東莊十友”,行走密切,可信度毋庸置疑。據此可知,吳奕卒年當在正德丁卯次年,正德三年戊辰(1508)冬。那麽《墨跡本》後吳奕跋尾落款時間 “嘉靖壬午春三月”1522年,與吳奕卒於1508年則相矛盾,自然就是假冒。
明朝黃琳收藏印﹑長洲吳奕題跋被證偽,暴露出作偽者炮製印﹑題跋的目的,即是給人營造出《墨跡本》傳藏有序的假象,而便於高價脫手。
3,陳定﹑王時敏﹑季寓鏞三人關係
“陳定平生眞賞”印位于季寓庸“八十一翁因是寶玩”印章下方,按照收藏印章蓋印慣例季寓庸收藏《墨跡本》當在陳定之後。故《墨跡本》在明末清初先經收藏家陳定收藏後,康熙甲辰春杪(1664年)王時敏題跋。於康熙十年(1671年)被時年八十一嵗泰興季寓庸收藏。陳定、王時敏、季寓庸三人在相近的時間段裏經手,那麼考證此三人,必是搞清作偽時間的關鍵所在。
陳定其人,《中國書畫家印鑑款識》有收錄:明崇禎-康熙間人,字以御 。明末清初的收藏家及書畫商,陳定印章在許多重要清代宮廷收藏書畫作品中都有出現,如黃庭堅《苦筍賦》董源《龍宿郊民圖》米芾《篋中帖》巨然《蕭翼賺蘭亭圖》等,均經陳定之手。
季寓庸,字因是,大約生於萬曆十七年(1589年) ,天啓二進士,三年任浙江餘姚縣令,四年調臨海、濟源。五年任河南祥符知縣,崇禎初調任吏部主事。不久辭官回鄉,即經營鹽業,獲資巨大,成為巨富。時人稱以“富甲天下者,北亢南季”中的南季即指泰興季家。季寓庸畫倣沈周而能登其堂,書宗祝枝山亦能入其室。季寓庸卒年在康熙己酉八年 (1669) 或康熙壬子十一年 (1672)。[16]季寓庸本人喜歡古籍書畫,收藏豐富。一代名跡《無用師卷-富春山居圖》,東晉王羲之的摹本《神龍蘭亭》曾為其收藏。次子季振宜(1630一1674)字洗兮,號滄葦,順治三年(1646年)中舉,四年(1647年)再中進士,歷官浙江蘭溪知縣、戶部主事,浙江、湖南道禦史等。順康之際號稱直言敢諫的兩朝禦史,清初江浙地區比較有影響力的主要藏書家之一,因收藏宋元版本豐富而在中國藏書史上佔有重要地位。[17]
王時敏(1592-1680年),本名王贊虞,字遜之,號煙客,又號偶諧道人,晚號西廬老人,南直隸蘇州府太倉人,明末清初畫家,大學士王錫爵之孫,翰林編修王衡之子,“四王”第一代人。
此三人之間的關係,王時敏《西廬家書》中有著詳細而生動的記錄:
季蒼葦(按:季寓庸之子季振宜)近日大收骨董,然有目無覩,惟藉陳定為眼,近又與錢遵王往來甚密,買其宋板書,一次便有三千金交易。今現在其家。昨託伊人(按:顧湄)來,雲先特致意,要到我家看書畫,聞此公最刻,惟與陳定膠漆,連年被其騙取幾萬餘金,然信之不疑。此來必受其心印,或仍如前強奪,皆未可知。遵王亦一鑽骨剔髓之人,俱非好相識。聞欲與之偕來,我甚怖畏。然不能引疾以謝之,正在躊躇未決、辭見兩難時耳。[18](西廬家書丙午九)
滇中王額駙初在郡中,今住維揚,廣收書畫,不惜重價,玉、石亦未能鑒別,好事家以物往者,往往獲利數倍,吳兒走之者如鶩。石穀力勸我不可蹉此好機會,決宜摒擋物件,過江與作交易,渠願身往,有閭門孟君在揚,寄字二兄,所言亦然。但聞近日額駙公以陳定為眼,去取貴賤悉憑判斷,被他一手握定,截斷眾流,他人遂不得進。定在彼已獲二萬餘金,即近日崑山得李家二、三房書畫幾件,價止三百,到彼即賣千四,可為明證。所冀者,彼係官身,有時入省,若偵他不在揚時,庶可乘驪龍之睡,不然必無幸也。[19](西廬家書丙午七)
季滄葦與錢遵王交密,近過虞山,錢之宋板書傾筐倒庋與之,共有三千金交易,託伊人先來致意,雲欲同遵王到我家看畫。向聞此公無眞鑑,必旁人贊助始成。遵王尤為峭刻詭譎之人,同來必無好處,心甚憂之。十九日果至,季家三友馮硏祥、唐子晉乃其舅、戴寅清乃泰興拔貢,雲在監與汝相識,錢則攜老骨董,徐硯北、王雲穀石穀父、張子願齊來趕積。二十日早至我家,盡出所藏與觀,亦極道好,但必欲拔其尤,論價又太懸絶,看罷上席,又請敉老(按:張王治)、子俶(按:周肇)、次穀(按:王曜昇)奉陪,共酒六桌,所費十金。之外,次日赴彥老(按:王瑞國)之招,我亦與陪,與易宋板《通鑑》等書,亦有百六十金。別時約明朝再過我家,乃下船便皆開去,想無左右為之先容者,我亦不解其中機竅也。極窘中徒增煩費,曾無纖毫以濟眉急,何窮人命中無財一至此耶![20](西廬家書丙午十)
再結合顧復《平生壯觀》中之記錄:
唐神龍《蘭亭》:……《蘭亭》摹本惟“神龍本”差瘦,較諸本稱巨臂,因有“神龍”二字長小璽鈐記,遂因以為號焉。神龍者,唐中宗紀年,世間惟此卷用此印,在彼時亦鄭重無二者矣。金陵陳以御從太平曹氏得之,拆去元人諸詩跋,雲是右軍眞跡,高價以售延陵季因是銓部。銓部亦居諸不疑,忻然以為昭陵殉物竟出人間也,後知其故,乃索諸跋而重裝,今仍作全璧,大幸大幸! …… [21]
黃庭堅條《趙景道帖》:澄心堂紙三幅,前一劄後二紙,詩八首,本色,小楷精絶。溫革石湖居士各一跋,袁立儒三跋。(皆宋人)。都穆跋。石湖者,文穆範至能成大也。悅生長字圓書,又官大印三,項氏雞印。紙質甚厚,滿面皺紋,古意可愛;裝裱時工人以紙厚,則裱卷不平,遂揭去其半,而古意無存矣。此季弟物,為陳以御所豪奪,時形夢寐。壬申春復得一見,頓還舊觀,忽忽如昨日事,屈指不覺二十九年,已四易其主矣,一彈指頃無去來,殆近是耶! [22]
鮮于樞條《七紙》:紙色不一,粗松而黃者為多,有款二,無款五,潦草異常。陳以御疑焉,餘曰:“此非贋作也,不經意之作也,落筆時,豈計存於四百年後哉?”[23]
巨然《蕭翼賺蘭亭圖》:……吾宗靑霞所世藏,中州袁環中榷滸墅,饋兼金三百而不與也。迨夫馬士英枋國,爭名利者挾勢力購去,以媚士英。士英敗,流落金陵,質諸陳以御,取贖時以禦欲拒之,於理不可,欲舍之,與情何堪,竟將諸人面目擦損矣。綠珠之隕墜樓前,不足喩也;戚夫人髡鉗舂室,庶幾似之。[24]
仇英條《冊頁二十四幅》:陳以御從婁東王氏購去。如“班彪訓女”、“雲中君”、“潘松雙兔”、“獵騎”之類,甚精。一半學劉、李、馬、夏者,雖勝之而平平也。[25]
還有吳其貞《書畫記》記錄其事:
康熙六年丁未(1667)三月廿二日,其末文頗為感慨係之,略云:“以上四卷觀於揚州蕃釐觀,皆陳以謂(御)攜以相識者。以謂(御)有俠氣,以千金應人之諾。在揚州雅興飆起,大收法書名畫。旣獨具特識,復不惜重價,曾不一載,而江左名物幾為網盡。而余旣有書畫之癖,時于以謂得屢睹古人眞跡,不其幸哉!是日所見,有者余記中者《萬歲通天帖》﹑顏魯公《祭姪文》﹑唐人廓填《瞻近帖》﹑魏了翁《轎上帖》﹑唐明皇《鶺鴒颂》﹑黃庭堅《廉藺傳》等宋元小畫四本,其餘小品及玉銅窯器不勝計,時丁未三月廿二日。”[26]
由此可知,時為江南大戶望族的季家父子,“富於財,欲收盡天下法書名繪,然有志而目力未逮也”(吳其貞《書畫記》語)藉古董商陳定為眼,助其鑒藏廣收古籍書畫,屢被陳定所騙。再看王時敏想與額駙公(吳三桂婿王永寧)交易,惴慄不安的就是怕陳定插手。這位又有眼力又殘忍,怎不讓人懸心弔膽?因此王時敏遇上陳定之類,對自己的收藏不免百倍小心。作爲慣犯的陳定是脫不了作僞干係的。經手之書畫古籍惨遭其瘋狂改頭換面、妄添僞款、挖嵌彌隙,而向上差配的名跡更當是難以勝數,在書畫交易上劣跡斑斑,不擇手段,巧取豪奪。陳定貪得無厭、唯利是圖,有作僞重大嫌疑。同時具有作偽的環境,有技術、有條件、有動機,且不愁銷路。
陳定在書畫收藏上頗豐,《墨緣彙觀》著錄的第一件作品鍾繇《薦季直表》就有他的大名。傳世的董源《龍宿郊民圖》、 黃庭堅《苦筍賦》、米芾《致景文隰公尺牘》(以上均藏台北故宮)、魏了翁《文向帖》、張孝祥《行書涇川帖》、文徵明《雲山圖軸》(以上均藏上海博物館)、李唐《濠梁秋水圖卷》(藏天津博物館)都有他的收藏印。陳定依仗書畫鑑別能力,攀附權貴,常為大闊佬掌眼。《西廬家書》書信乃康熙五年(1666年丙午)所寫,這個時間段王、陳、季三人交往密切。由此可知于康熙三年甲辰(1664),陳定將作偽《墨跡本》脅迫或哄騙王時敏題跋後,在康熙八年(1669)如願以償地被季寓庸收藏。故筆者認為《墨跡本》作偽者非陳定莫屬。陳定作偽時間當在1664年之前不久,雖然不能確定詳細年月,但可定為清初。
另經考鑒發現“陳定平生眞賞”印卻有兩種字體,甚至同一種小篆字體也疑是兩種樣式(圖八)。此印文之收藏印,曾多次出現在古代經典書畫作品上,且不少作品都同時有兩個版本流傳於世,陳定還是脫不了臨摹作偽之嫌。[27]那麼如果考慮到陳定此印章問題,即使排除陳定作偽,而根據作僞陳定之印,亦知作僞時間當在陳定之後。在墨跡本被內府收藏,且被《石渠寶笈》著錄,仍可斷定在乾隆十年(1745)之前。那麽《墨跡本》作僞時間仍符合清初之定論。
参考文献:
[1] 曹寶麟《中國書法全集38》榮寶齋出版社1992年版,第496頁。
[2]王壯弘《碑帖鑑別常識》202頁,上海書店出版社2008年10月
[3]王連起《米芾書法全集槪論》,綜覽卷,紫禁城出版社2010年12月。……張伯英先生《諸帖刊誤》亦未言其僞。蓋因其為摹本,間架結構,筆畫形態皆來自眞本。考諸史實,亦確有來歷。但通觀其書,只得其形而失其神,點畫已失其轉側生動活潑,細審更見僵死。轉換牽帶處尤其明顯。……帖中言及的蝗事,《葛君德忱帖》(即《道味帖》)亦曾言及:“海蝗雲自山東來,在弊邑境未過來爾。”
[4] 台北故宮博物院藏《捕蝗帖》下稱墨跡本
[5]《米芾書法全集》法帖18,紫禁城出版社2010年12月,212頁。
[6]《米芾書法全集》法帖18,紫禁城出版社2010年12月,301頁。
[7]《米芾書法全集》法帖18,紫禁城出版社2010年12月,238頁。
[8]《米芾書法全集》法帖20,紫禁城出版社2010年12月,20頁。
[9]《米芾書法史料集》,851頁,上海書畫出版社2009年12月
[10] 下稱《哈佛本》。
[11]《米芾書法全集》法帖14,紫禁城出版社2010年12月,下稱《國圖本》。
[12]《米芾書法全集》法帖18,紫禁城出版社2010年12月,66頁。
[13]《米芾書法全集》法帖18,紫禁城出版社2010年12月,165頁。
[14]文淵閣四庫全書 清 張照等《石渠寶笈》卷二十九 第81頁
[15] 蔡羽《林屋集》,国家图书馆出版社﹑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14年9月,卷十八,第八頁。
[16] 揚州大學,許霽,2009年碩士論文,清代延令季氏家族文學研究
[17] 同上
[18]《王時敏集》,浙江人民美術出版社,2016年5月版,第一八九頁。
[19]同上,第一七六頁。
[20]同上,第一九三頁。
[21] 〔清〕顧復《平生壯觀》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8月、14頁
[22] 〔清〕顧復《平生壯觀》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8月、54頁
[23] 〔清〕顧復《平生壯觀》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8月、112頁
[24] 〔清〕顧復《平生壯觀》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8月、250頁
[25] 〔清〕顧復《平生壯觀》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8月、383頁
[26] 吳其貞《書畫記》,遼寧教育出版社,2000年1月版,第221頁。案:該書著錄陳以謂所收字畫皆為陳以御藏品,故陳以謂當為陳以御。
[27] 穆棣《萬歲通天帖》墨蹟考辨,《中國書畫》雜誌, 2017年第5、6期。
(原文刊发于《书法研究》2021年第2期)
文字 | 张庆
文字校对 | 混沌 包子
编辑 | 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