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小说 瓦棱风雨

时断时续的雨,已经下了一整天,盖房班儿也一整天没有动工。

第二天,太阳终于露出了头,但天气仍然憋燥的厉害。

“娘的。毒气还没出够呀!”干了一辈子瓦匠的王掌尺从工棚里钻出来,望着天边层层叠叠的云,狠狠的骂道。回头对工棚里休息的工人说:“今天咱们无论如何也得把房瓦好。你们看,这天不保险呀!房子都盖到这份了,墙也不能老蒙着呀!”

“中呀。不过咱们的工钱啥时给发呀?不瞒你们大家,俺现在可是连抽烟的钱都没有了。”搭话的是号称“洛阳十五”的牛二。“你他娘的就知道要钱,有钱我早就给你们发了,你以为我存起来了呀?我存个三天两天能赚你们多少利息?”

“不是给房主讲好瓦房前要把工钱全部付清吗?”角落里有个声音质问道。

王掌尺连看也不用看就知道是大工老李,这个乡村盖房班儿除了他就数老李资格老了,便回头解释说:“本来房主是这么说的,可现在用着用着钱就接不上气了。人家一再向咱保证秋罢一定给,我也不好意思在紧着催。可这房实在是不能再停下去了,再停,大雨非把墙给冲坏。咱们都修过房盖过屋,盖几间房不易呀!?

大伙听掌尺这么说便不再吱声,于是王掌尺便开始吩咐谁干这谁干那。最后见只剩下刚到班儿里十几天的张朝阳了,便冲他道:“你还去跟老李打下手,递递椽子什么的!”叫张朝阳的年轻人应声点点头去了。这张朝阳一看就和别的工人不同,其他经常在外做活的,不论胖瘦一看就让人觉得四肢有力,走起路来也是虎虎生风,而他呢,一看就像一个文弱书生,似乎一阵风就能把他吹趴下。这也难怪,谁让他是刚出校门的高中生呢?要不是高考差五分没上二本线,要不是因为爷爷生病自己上学已经将家里淘干了钱,要不是他咽不下这口气想再去复习家里不让,他怎么也不会和这些粗手粗脚的家伙们混在一起的。

远远看去,这座房的大体骨架已经搭好,四面墙体高高耸起,将里面围成一个小小的城。过不了不久,这个小小的城就会变成一个温暖的巢垒,成为一家人遮风挡雨的避风港。“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张朝阳抬起头望着眼前的一切,不由想起课本上学过的杜甫的一句诗。他虽然没有杜甫一样忧国忧民的情怀,但一座结结实实的房屋对一家人的温馨他却是早有所悟的。

此时老李他们几个大工已经爬上了墙,开始掀下蒙在墙上的毡布,另外一些像牛二一样的身体强壮的小工正忙着运椽子,上椽子。张朝阳的任务是将椽子递给老李,由老李钉在粱檩上。阳光虽然不毒,但没有一丝风,天气闷的厉害。所以人人干得汗流浃背。张朝阳虽然活不重,可时间长了身上的汗也开始像泉水一样往外涌。

真是人多出活。临到中午吃饭时,所有的椽子已经全部钉好,用苇子编好的笆也被铺在了房顶。王掌尺这边甚至上了一片泥。

王掌尺一边端着主人今天特意供应的饭食,一边朝天上瞅。太阳虽然还是热热的照着,可天边的云彩越聚越多。心想这天气预报就是他娘的准,说有雨,好好的天,不一会就长来了云彩。看来傍晚肯定有一场风雨呀!想到这里,便回头对里面的工人说:“赶紧吃,吃完就开始干活。不能再休息了,今天一律按加班,每人加五元。”说完也不听工人的怨言匆匆去找房主了。他知道如果不上人,单靠他们这班人是死活也完不了工的。他希望房主出去多找些邻居来做帮手,一气把活做完。

约摸半个钟头后,新来的帮手到了,王掌尺将他们一一分了工。于是已经有些疲乏的工人便一边咒骂着,一边重新走向了各自的岗位。房上房下好像一个工厂里的流水线:和泥,运泥,拔泥,摊泥,安瓦……一切都在有条不紊的展开着。泥上去摊好后,还不能马上安瓦,必须等泥稍稍发硬,上了二遍泥才能安瓦。所以再心急也没法。幸好今天天气毒热,加上有了风,泥硬得比较快。而且上午已经上了一半泥,所以可以先干着,这边搞好那边也差不多可以下手了。王掌尺和老李一人指挥前坡,一人指挥后坡,协调着两边的进度。

张朝阳和几个小工的新工作是和泥运泥,牛二他们负责给老李拔泥,后来帮忙的邻居来了不少,牛二想转大工的念头又冒出来,偷偷央求老李让他试试,老李看他们这边的人手实在点对不开,加上平时这小子常在一边看,有时顾不过来他也上手安几片,就悄悄的答应了他,高兴的牛二心里比吃了蜜还甜。

经过十几天的训练,张朝阳的确长进了不少。原来他认为当个小工只要舍得下力气就能把活做好,等真的开始干起来,才知道这里面也有不少学问呢!比如和泥,他一开始是边用边和,用多少和多少,一上午一直忙得手忙脚乱。可牛二不是,他一开始就把一晌要用的土全部洇好,用时只要稍加些水倒腾几下就成,干起来轻轻松松。还有往一人高的搭板上扣泥,熟练的小工铲起一大锹泥奋力往上一扬,泥应声落入泥盆里,锹顺势抽回,锹上几乎不带什么泥。而他呢,不仅铲的泥少,而且经常将泥扣到盆外,有时还将泥带到自己身上。有一次,一坨泥落下来正好落在他的头上,弄得他满头满脸泥呼呼的,让牛二他们几个小工笑得直不起腰。如今他做活也有点模样了。虽不像那几个熟练小工得心应手,总算也明白了干活要巧力不能蛮干的道理。以前总觉得那些工匠们都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现在才知道他们也各有一套呢!

看啊,那些瓦工们的手有多巧:一片片瓦在他们手里就像一个个整装待发的士兵,经他们安置后,整整齐齐的排成一列列长队,在漫天翻滚的云层之下,个个精神抖擞的,好像一声令下,就会冲上战场。看着这壮观的场面,张朝阳禁不住有些喜欢上这份工作了,它虽然苦虽然累,但让人感到活得非常充实。

天渐渐的暗下来,眼看只剩下几排瓦还没瓦好,天上却突然起了风,乌云也趁势墨似的翻滚起来,并迅速的布满了天空。王掌尺和几个熟练的瓦工七手八脚的将剩下的几排瓦安放好,刚下了前坡,闪亮的雨点就跟着落下来,噼里啪啦的打在刚刚瓦好的瓦片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还溅起很高的水花。等他们钻进工棚,雨点立刻在他们身后形成了密密的雨墙。

房子瓦得结实不结实,王掌尺到底有些不放心,于是陪着同样不放心的房主在新屋里巡视起来。他的眼睛在黑暗里闪闪发光,就像一个有经验的猎人在机警的搜寻猎物。“滴答,滴答……”紧挨山墙的一边传来轻微的滴答声。像是夜里钟表发出的声音,先是一两声,接着三四声……声音由细到粗,由舒缓到逐渐变得急促起来。

这里肯定没有瓦好,王掌尺心想。此时,房主也像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一样惊叫起来:“你们怎么搞的,瓦的房到处漏雨呀?我挣的半辈子的钱,可是都扔到这几间房上了呀!”“你别着急,我马上找人到上面看看去。”王掌尺一边安慰房主,一边心里也有些隐隐的担忧。是不是最后一排瓦在风雨到来前没来得及安上呢?如果是一两片瓦滴答几下也不算什么,大不了雨后修修就没事了,可要真是有一排没安好,那像这样的雨再下十几分钟,再硬的泥也会发软,而一旦发了软,连瓦好的的瓦说不定也会脱落,那可就惨了。

王掌尺越想越生气,连外面那么大的风雨也顾不得了,怒气冲冲的跑进工棚,质问道:“后坡山墙那块是谁瓦的?”工棚里一片寂静没人应声。“谁?不说,我调查清了,揍死他个王八儿!”王掌尺很少骂人,可如今却像一头发怒的狮子,简直想一口把什么人吃掉。

“是我,怎么了?”黑暗里终于有人应声道。竟然是瓦了一辈子房的老李。“你?”王掌尺怎么也不会想到老李会站出来。因为凭着他们二十多年的搭伴经验,他知道绝对不会是。“是我让牛二帮忙的,责任在我。”老李不亢不卑的解释道。“你,你怎么让他上手?”王掌尺找不到合适的话去责备老李。“这不是事情急,人手又不够嘛!”老李也是一肚子气。“牛二,你最后一排瓦到底安上了没有?”王掌尺质问道。“安,安上了。只是……”牛二也许是吓昏了头,说话都有些吞吞吐吐。“只是什么?还不快说!”“只是风雨来的太急了,我一心急,可能安的不牢实。”

“好了,不用多说了,”王掌尺一挥手说,“你赶紧上去把那几片瓦给我安好,否则工资你就别指望领了!”王掌尺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牛二仍坐在那没动,别看他平时像小牛犊一样天不怕地不怕的,可是如今却像兔子似的蹲在那傻了。是啊,想想也是,这风吹雨打的瓦片都叭叭作响,谁愿意冒这风险到房顶去玩命呀。闹不好脚下一打滑,还不把小命给搭上呀!

“让我上去吧。”阴暗里传来一个声音。大家闻声仔细一看,竟是文弱的高中生张朝阳!“你?”王掌尺有些怀疑的望着这个身子单薄的孩子。“我身子轻,不易把瓦踩滑!”这个还是个孩子的高中生似乎看出了王掌尺的不信任,不由加重了语气。事情已来不及多想,因为时间长了,他怕不牢实的瓦都脱落了那时就更不好修了!“好吧。”王掌尺也顾不得多想了,从角落里找出一条绳子说:“把绳子一端栓在杆子上,另一端抓在手里慢慢过去。张朝阳应了声便飞快地钻进了雨里。

透过雨雾,大家看到一个瘦弱的影子,一步步艰难的爬到了房顶。然后将绳子的一端栓在一根杆子上,手里抓了另一端,身子弯成了一条弓,小心翼翼往上爬去。瓦片上的雨已经汇成了一条条小溪,飞奔着向他涌来,他什么也顾不得了,只是关注着脚下的每一步。

其实连张朝阳自己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这样冒傻气。是感谢这十几天来王掌尺对自己的照顾,是不忍看到房主辛辛苦苦盖的房子到处漏雨,还是十几年前印在他头脑里的凄苦往事触发了他的英雄壮举?他说不清。他只记得那也是一个绵绵的雨季,接连几天的暴雨使得本来就年代久远的老屋雪上加霜——有几片瓦因为暴雨的持续敲打竟然滑落了,弄得屋里四处漏雨。父亲外出打工去了,他和母亲一整夜也没合眼。一直拿着手电向屋顶看,看那块又漏水了,赶紧用什么东西接上。结果脸盆呀马桶呀甚至茶缸都派上了用场。直到天明,雨小了些,他才在仍然叮咚作响的滴答中睡着。

难道就因为那件事就让他冒了危险去查看吗?他实在无暇多想,猛烈的风雨已将他拍大的快睁不开眼了,身上的雨布也形同虚设。雨水顺着他的脸和脖子直爬进他的衣服里,让他感到一阵阵寒意。哗哗的雨水啪啪的击打着瓦片,溅起很高很高的水花,然后汇成一条条小溪向他不断涌来,似乎想把他从房上冲落下去。他现在什么也顾不得了,只想把活干好后赶紧返回。他艰难的翻过屋脊,然后紧紧地抓着绳子慢慢往下退,退到滑落的那几片瓦前时,一手紧抓着绳子一手将瓦放在原来的位置并使劲的往下按紧……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终于干完了这一切,听到下边的人隐隐喊来不漏的声音后,他又抓着绳子一步步返了回来。等他浑身湿淋淋的,像两条刚出水的鱼一样跳进工棚时,大家立刻把他们让进了里面。

工棚外,风声雨声已经交织在一起,而远处,那五间结结实实的大瓦房却安然的耸立在风雨中。瓦楞上的水汇成了一条条小河,欢笑着,奔涌着,冲在檐上,冲向雨雾之中。

“下吧,下吧。再下个三天三夜,屋里也不会滴答了!”张朝阳打了一个冷战后美美的想。

作者简介:冀凌云,中学语文高级教师。河北诗词协会会员,河北楹联协会会员,成安诗联协会常务理事,成安民间文艺家协会常务理事,成安地方文化研究协会会员。喜欢骑行,打球,登山,写作,尤爱诗词楹联创作,诗词楹联自2013年写作以来,已有三十首(副)获得各类奖项。出有诗文集《天马行空》,四十多首诗词入编《河北诗人精品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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