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对联选萃:超然(二编下)
这一讲我们继续说“超然”。
接着看林则徐(1785-1850)先生一副:
尽日竹风谈法要,忘机鸥鸟恣飞还。
注:此联为黄庭坚诗句集联,原诗与理解此联关系不大,故未录。
看这副“尽日竹风谈法要,忘机鸥鸟恣飞还”,作者大概是想说——你们这些所谓的风流名士呀,整日徜徉于修竹之下,沐浴乎清风之间,谈玄论道、自觉高深,但谈来谈去、又能谈出个什么结果呢?哎——,伙计们,请你们抬起头,看看空中飞来飞去的鸥鸟吧,那种自由自在、悠然忘机的境界,你们能比得了吗?
这里的“法要”,指的是高深玄妙的道理。其中的“法”,大概是从佛学借来的,比如《心经》讲“诸法空相”、《金刚经》讲“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在佛学里,万事万物、包括思维意识等等都可称为“法”;“要”指的是要点,此处也可引申为最根本、最核心的东西。
“忘机鸥鸟”写得有点意思,怎么个有意思呢?我们先看看《列子》中的一段话:
海上之人有好鸥鸟者,每旦之海上,从鸥鸟游,鸥鸟之至者百数而不止。其父曰:'吾闻鸥鸟皆从汝游,汝取来,吾玩之’。明日之海上,鸥鸟舞而不下也。”
大家看,鸥鸟本来和这个人玩得好好的。就因为他父亲让他抓一只回来、他有了这个算计之心后,鸥鸟就再不和他亲近了。这个“算计之心”,就是“机心”;没有这个“算计之心”,就是“忘机”。“忘机”后来成了中国文学中的高频词,如李白的:“我醉君复乐,陶然共忘机。” 苏东坡的:“谁似东坡老,白首忘机。”
说“忘机鸥鸟”有意思,是因为 “忘机”本来是说人的,这里却用到了“鸥鸟”身上。
最后再看一下“恣飞还”,这里的“还”,应通“旋”,读作xuán,和“扁鹊望桓侯而还走”用法是一样的,意思是“迅速掉头”。这里扁鹊是见了桓侯吓得扭头就跑,而对于鸥鸟呢,则是表示在飞翔中掉头、轻盈而迅捷。“恣飞还”就是在空中尽情飞翔,时而缓来,时而疾去,掉起头来,轻盈迅捷,潇洒漂亮。
简简单单几个字,细究起来竟有这么多内容。古人炼字造句功夫,真是不服不行呀。
下面我们再看看上下联的关系。但凡集句联,一般上下联之间总会显得有些突兀、跳跃,因为本来就是“拉郎配”、被集句作者硬生生给扯到一起的嘛。但这种跳跃处理得好了,却往往会产生“他乡遇知音”般的奇妙效果。这一联就正是如此。
大家看,上联“尽日竹风谈法要”,一天一天、没完没了地讨论着相似的话题,是一个冗长的、单调的、镜头朝下的画面;但到了下联,“忘机鸥鸟恣飞还”,一下子突然切换到一个阳光的、高亮的、镜头向上的画面,让铺垫已久的剧情陡然升华,然后在一片澄净空明中悄然落幕。这种跳跃,正如东坡先生《赤壁赋》结尾的神来之笔:
肴核既尽,杯盘狼籍,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
下面看胡 澍(1825-1872)先生一副:
文字哪争三两句,胸怀要有数千年。
这一副“文字哪争三两句,胸怀要有数千年”,是在教人切莫只顾埋头拉车,还要常常抬头看路。如果没有“千年”的“胸怀”,没有高远的境界,即使你再怎么雕琢文字去“争那三两句”,写出来的东西也无非蛙鸣雀噪、无病呻吟。
接着看方介堪(1901-1987)先生一副:
得意可无山水助,斯文非独语言工。
与上一副相比,这一副算是反过来说了。“得意可无山水助”,就是心中有丘壑、有境界。这样的话,自然“斯文”就“非独语言工”,文章就不只是文字优美、语言漂亮了。
记得有这样一个老笑话:
穷秀才搜肠刮肚、满室彷徨,十来天写不出一篇文章。老婆看他这样,大骂道:“看你那没出息的样子,难道写文章比生娃娃还难!”秀才一脸委屈地说:“夫人说得极是。你生娃娃是因为肚里有货,我写不出文章,那是因为肚里没货呀!”
下面看俞 樾(1821-1906)先生一副:
明道先生一团和气,乐天居士五亩小园。
这一副“明道先生一团和气,乐天居士五亩小园”,说的虽然是表象,但通过表象、我们可以感受到两位先贤的超然达观。
“明道先生”指的是宋代大儒程颢(1032-1085),上一讲“思齐”中刚讲过。“一团和气”出自《上蔡语录》(见于朱熹先生《伊洛渊源录》引文),原话是这样的:
“明道终日坐,如泥塑人,然接人浑是一团和气。”
那为什么“明道先生”能“一团和气”呢?大概是因为先生领悟到了人生与宇宙的根本,已超脱于俗念凡尘之上,真的没有疑惑、没有烦恼了吧。
“乐天居士”即唐代大诗人白居易(772-846)。“五亩小园”出自先生的名作《池上篇》,原文如下:
十亩之宅,五亩之园。有水一池,有竹千竿。
勿谓土狭,勿谓地偏。足以容膝,足以息肩。
有堂有庭,有桥有船。有书有酒,有歌有弦。
有叟在中,白须飘然。识分知足,外无求焉。
如鸟择木,姑务巢安。如龟居坎,不知海宽。
灵鹤怪石,紫菱白莲。皆吾所好,尽在吾前。
时饮一杯,或吟一篇。妻孥熙熙,鸡犬闲闲。
优哉游哉,吾将终老乎其间。
这是白居易晚年闲居洛阳时的作品。此一时期,先生阅尽人世沧桑,变得安然而恬静。“乐天”嘛,就是“乐夫天命复奚疑”。此等超然境界、惬意生活,又怎一个乐字了得?
董其昌先生晚年与乐天先生十分相似,因此尤喜此文,曾书写多次。这里拣择其一,以飨同好。
接着看熊希龄(1870-1937)先生一副(网上未见墨迹,自书暂代):
秋月春花等闲度,斗量车载已无名。
这副“秋月春花等闲度,斗量车载已无名”,真堪称闲观花月、傲睨nì千秋,寥寥14个字,即道尽了《三国演义》卷首词之要旨。
下面看周慧珺先生一副:
天上风云原一瞬,人间成毁不须惊。
这一联“天上风云原一瞬,人间成毁不须惊”,境界手笔与上一联很类似,都在以超然的眼光俯瞰历史,见得那王侯将相、成毁得失不过是镜花水月、过眼云烟。
接着看郑孝胥(1860-1938)先生一副:
似闻海若谈秋水,绝胜仓公饮上池。
这一副为宋诗集联。上联“似闻海若谈秋水”,出自黄庭坚先生的七律《再次韵奉答子由》,原诗如下:
虿尾银钩写珠玉,剡藤蜀茧照松烟。
似逢海若谈秋水,始觉醯鸡守瓮天。
何日清扬能觌面,只今黄落又凋年。
万钱买酒从公醉,一鉢行歌听我颠。
这里只看颔联“似逢海若谈秋水,始觉醯xī 鸡守瓮天”,这两句的大意是——听了北海若大谈秋水后(有兴趣的读者可参阅《庄子·秋水》),我的眼界廓然大开,才明白了什么是“大境界”;哎~,悲哀呀!先前自己就像醋瓮里的小虫子一样,以为那小小的醋瓮就是整个世界。这里的“醯xī 鸡”,就是醋瓮里的小虫子。
下联“绝胜仓公饮上池”,出自苏东坡先生的七律《次韵钱舍人病起》,原诗如下:
床下龟寒且耐支,杯中蛇去未应衰。
殿门明日逢王傅,櫑具争先看不疑。
坐觉香烟携袖少,独愁花影上廊迟。
何妨一笑千痾散,绝胜仓公饮上池。
这里只看尾联“何妨一笑千痾kē散,绝胜仓公饮上池”,这两句的大意是——其实笑一笑啥病都会好,根本用不着吃什么药。“千痾散”好理解,直译就是“上千种病都消失了”,而“绝胜仓公饮上池”,说来话就长了:
《史记·扁鹊仓公列传》中有这样一段记载:
扁鹊者,勃海郡郑人也,姓秦氏,名越人。少时为人舍长。舍客长桑君过,扁鹊独奇之,常谨遇之。长桑君亦知扁鹊非常人也。出入十余年,乃呼扁鹊私坐,闲与语曰:“我有禁方,年老,欲传与公,公毋泄。”扁鹊曰:“敬诺。”乃出其怀中药予扁鹊:“饮是以上池之水,三十日当知物矣。”乃悉取其禁方书尽与扁鹊。忽然不见,殆非人也。扁鹊以其言饮药三十日,视见垣一方人。以此视病,尽见五脏症结,特以诊脉为名耳。
这一段是说,扁鹊之所以医术高明,那是因为人家命好、年轻时碰到神仙了。这个神仙叫“长桑君”,他给了扁鹊一包药,让扁鹊用“上池之水”服用30天。服完之后,扁鹊的眼睛就像X光机、CT机一样,别人五脏六腑有啥病,他一眼就能看出来。
这里东坡先生说“绝胜仓公饮上池”,意思是:(多笑一笑、心情好了),一定能胜过“仓公”饮用“上池之水”,也就是说胜过服用什么灵丹妙药。
大家看,这里东坡先生估计记混了,把本该是“扁鹊”的事、安到了“仓公”的头上。东坡先生之所以记混,大概率是因为《史记》里他俩的传记是合在一篇的(扁鹊、仓公都是绝代名医,太史公把他们的传记合到一篇《扁鹊仓公列传》中了)。
我们前面讲过,集联也是创作,所集之联往往会脱离原意、自生新意。那我们再整体看看这一联“似闻海若谈秋水,绝胜仓公饮上池”,其大意好像是这样的:
听了北海若的高论,才知道何谓大、何谓小,才明白绝不可“大天地而小毫末”;明白了此大小之辨,我的心中愁云尽散、茅塞顿开,身体好像也舒爽轻快了许多。看来这种大彻大悟呀,比什么药都管用!
常言“药疗不如食疗”,读罢此联,才明白“啥疗”都不如“智疗”啊。
验之日常经验,我们会发现,最长寿的往往不是上智之人、就是下愚之人。上智之人太明白了,这个不用说;那下愚之人呢,这种人因为无知,所以根本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什么烦恼。这两种人,真可谓异知而同乐,殊途而同归。
最可惜的是爱耍小聪明的人,整日患得患失、忽左忽右,一会脑洞大开,一会悔之不及,绞尽脑汁也活不出个真正的人样。这样的人,什么样的药能救得了呢?
下面看汪丙吉(清人,生卒不详)先生一副:
大开窗户纳宇宙,醉与花鸟为友朋。
上联“大开窗户纳宇宙”,意思是——不管宇宙有多么浩渺无穷,它和我的身心都是一体的,可不能让窗户墙壁把我们割裂开来。
下联“醉与花鸟为友朋”,意思是——既然宇宙和我是一体的,那天地万物都是我的亲人哟。其中和我关系最好的,就是我身边的花花鸟鸟,毕竟远亲不如近邻嘛。
我们看这一联,也是既有大境界,又有小清新。唯有看得透,才会真享受。否则便是欲海无边,只等有朝一日回头是岸了。
当然,此联讲“大开窗户纳宇宙”,是说明还有东西能将自己和宇宙割裂开来,这两者还做不到无时无刻浑然一体。这就表明修炼还未到家。那“到家”又该是什么样子呢?我们且看下面一副:
以古今大文为述作,与天地清气相娱游。
此幅为萧退庵(1876-1958)先生墨迹。看此幅真迹,可知萧先生的篆书,用功不可谓不勤矣,笔力不可谓不强矣,可惜就因为少一点大开户牖、突破樊篱的艺术灵气,百尺竿头,仍欠一步,以至于终究无法与吴昌硕、齐白石诸先生比肩。
大家看这一联“以古今大文为述作,与天地清气相娱游”,真可谓是自我和宇宙浑然一体了。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庄子曰“四方上下曰宇,往古来今曰宙”,而“天地清气”就是“四方上下”的“宇”、“古今大文”就是“往古来今”的“宙”嘛。
这里的“古今大文”,可不是我们平时写的小文章,即使孔孟老庄、班马韩苏所做的大文章,资格也远远不够。这里的“古今大文”,指的应是古往今来天体之间,物质与能量的生灭变幻。
国人常讲,我们是最爱好“和平”的民族,那我们且看看这“和”、“平”二字。所谓“和”,就是和谐,从小的方面讲是人与人的和谐,人与环境的和谐,从大的方面讲,就是人与宇宙的和谐,就是人和宇宙浑然一体,就是“与天地清气相娱游”。而“平”呢,就是平衡,两人合伙挣钱,如果双方贡献相当,那所得利益就该平分,这是平衡;如果双方贡献不同,那贡献多的就该多得,这更是平衡。
但是,有人会觉得与宇宙浑然一体似乎还不够——既然与宇宙浑然一体,那我们和山石花鸟又有什么区别呢?人的价值又体现在哪里呢?
那我们就看看下一副吧:
情超哀乐三杯足,心有阴晴万象殊。
左宗棠(1812-1885)先生曾有此墨迹,网上未找见,自书暂代。
上联“情超哀乐三杯足”,意思是——乐而不狂,哀而不伤,我并非对世界无情,但却不会为此情所累。酗酒作乐的是浪荡鬼,借酒浇愁的是窝囊废,三杯两盏淡酒,活活血气,热热身子,佐佐佳肴,品品醇香,酒也醉人,人也自醉,两相愉悦,才是最美。
下联“心有阴晴万象殊”,意思是——眼前万象,皆是我心中之像。我心光明,便是漫天皆晴。自然界的风起潮落,暑往寒来,对我又能有什么影响呢?阳明先生的千年公案,说的正这个理:
(王阳明)先生游南镇,一友指岩中花树问曰:“天下无心外之物,如此花树,在深山中自开自落,于我心亦何相关?”先生曰:“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
此花见我开,而非我见此花开。相由心生,境由心造。宇宙便是吾心,吾心便是宇宙。阳明先生之自信,尽见于此。
笔者曾有一首小诗言说此事:
花见我开如春梦,我即宇宙更癫疯。
莫笑先生多狂妄,只缘未到最高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