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重寿：中唐周昉周家样影响敦煌艺术（一） / 四六文摘

作者/祝重寿

清华大学美术学院艺术史论系博士、教授

中唐（8世纪后半和9世纪前半，将近百年），安史之乱平定以后，唐代社会恢复正常，各方面都有建树，出现了元和（9世纪前期）中兴。中唐文化在盛唐的基础上，进一步发展，更加成熟，更加华丽，更加精致，更加完美，更加沉静，整个看上去，富丽堂皇，充满着贵族气，富于女性美。

如同古希腊古风、古典、希腊化（有些像巴洛克）后的罗马化（有些像洛可可），又像欧洲画史中世纪（5——14世纪，古风）、文艺复兴（15、16世纪，古典）、巴洛克（17世纪）之后的洛可可（18世纪）。洛可可艺术是前二者（古典主义和巴洛克）的综合，是集大成，因而也更加丰富。

盛唐和中唐共同确立了大唐风范，垂范后世，影响深远。作为大唐帝国强势文化，进一步辐射四方，产生更大的国际影响。

晚唐（9世纪后半和10世纪初），大唐帝国开始走下坡路，藩镇割据，朋党倾轧，宦官专权等以前各种弊病开始显露，而且愈演愈烈，政治更加腐败，社会矛盾更加尖锐，终于爆发了黄巢起义（875——884年），根本上颠覆了大唐帝国，使唐朝统治名存实亡。

唐朝领土丧失过半，北为回鹘所占，西为吐蕃所占，西南为南诏所占。大唐文化盛极而衰，晚唐不思进取，沿袭中唐，臃肿，涣散，疲惫不堪，如同日薄西山，气息奄奄，是唐文化的尾声。五代战乱，文化沿袭晚唐，宋初刚刚建国，文化只能沿袭五代，可见中唐文化一直影响晚唐、五代、宋初（10世纪）。

中唐最伟大的画家是周昉，他开创了周家样（中国佛教美术四大样之一），对后世影响很大。周昉，也是西安人，出身贵族，曾在越州（浙江绍兴）、宣州（安徽宣城）做官，擅长仕女画，初学张萱，后则小异。区别微妙，不易分辨，若非要分辨的话，就是张萱动，而周昉静（周昉仕女或坐或立，动态不大），这也是盛唐与中唐的区别。

他二人离得不远，张在安史之乱前（盛唐），周在安史之乱后（中唐）。周比张画得更胖，更闲散，更精致，更华丽，更沉静，更有个性，更有贵族气。他俩分别代表盛唐和中唐画风，合称张萱、周昉画派，共同开创了大唐仕女画的华美风范，在中国美术史上影响极为深远。

周昉和张萱的仕女画当时（盛唐、中唐）就很受欢迎，甚至远销海外，东至朝鲜、日本，西达新疆、中亚，可见其国际影响。周昉还画佛寺壁画，精致华丽，雍容华贵，人称“周家样”，尤其是开创“水月观音”，如同绮罗仕女，非常华美，可惜都已失传。

周昉现存作品主要有《挥扇仕女图》、《簪花仕女图》、《调琴啜茗图》、《内人双陆图》等，都是绢本设色，工笔重彩，都是后人临摹，都不能确定。

唐周昉《簪花仕女图》

《簪花仕女图》，画分三组，每组二人，中间观鹤，两边逗狗，高低变化，左右均衡，仕女唐装，内穿锦绣，外披薄纱，披挂摇曳，缓缓而来，看上去花团锦簇，人称“绮罗人物”。此画曲线造型，丰肥浓丽，精致华丽，雍容华贵，装饰性很强，是典型的周昉画风，即周家样。

唐周昉《簪花仕女图》局部

此画构图饱满，人物顶天立地，四女如四根立柱，撑起画面，并与中间小女孩形成对比，形成节奏，不像张萱画留有余地（空白、空间）。此画收藏在辽宁博物馆。

唐周昉《簪花仕女图》局部

《调琴啜茗图》，即《听琴图》，一人弹琴，二人听琴，二人侍立，生动自然，写实传神，树石点缀，富有诗意，也是精致华丽，雍容典雅，人物高低、向背、疏密变化，错落有致，形成节奏，装饰性很强，很美，很成熟，应是周昉画中的精品，收藏在美国纳尔逊美术馆。

唐周昉《调琴啜茗图》

唐周昉《调琴啜茗图》局部

《挥扇仕女图》，即《纨扇仕女图》，画分四组，分别画贵妇纳凉、梳妆、观绣、闲话等，表现出夏热烦闷，空虚无聊的心境，曲调低沉，有些慵懒，不及张萱画乐观向上，生意盎然。

唐周昉《挥扇仕女图》局部

此画圆脸用曲线，衣纹用直线，正如画史所说“衣裳劲简，彩色柔丽”（张彦远《历代名画记》）。

唐周昉《挥扇仕女图》局部

整个看上去，精致华丽，哀婉闲逸，是典型的周昉画风，其中闲话背面女与上图听琴背面女何其相似，连坐凳都一样，两画都有小细树，这些说明二者有关系。但此画不如《听琴图》自然、成熟。此画现收藏在北京故宫。

唐周昉《挥扇仕女图》局部

《内人双陆图》，画宫廷贵妇正在玩双陆游戏，二人行棋，二人观棋，两边还有侍婢伺候，侍女画得比主人好，绘声绘色，富有生活情趣。此画也是丰肥浓丽，精致华丽，也体现了周昉画风。现藏美国弗利尔美术馆。纵观这四幅周昉画作，后两幅不如前两幅。

唐周昉《内人双陆图》局部

说到周昉的画，我觉得应该注意台北故宫收藏的《宫乐图》，作者不详，应为唐人，是周昉画派画家画的，我认为最像周昉的画。

此画描绘一群宫女围坐一方桌，上面五人（四坐一立）正在奏乐；下面六人分坐两边，或听或饮，还有一丫鬟站在旁边伺候，绘声绘色，热热闹闹，生动传神，非常有趣，生活气息很浓。

唐佚名《宫乐图》局部

人物布置，坐立高低，错落有致，有节奏感。再看宫女个个丰腴圆脸，两眉一鼻三直线，樱桃小口细长眼，柔美闲逸，雍容华贵。圆脸用曲线，衣纹用直线，互相对比，互相衬托，相得益彰。

唐佚名《宫乐图》局部

整幅画面构图饱满，人物丰肥浓丽，画风精致华丽，富于装饰性，是非常典型的周昉画风，符合画史上所说的周昉的所有特点。

唐佚名《宫乐图》局部

图中小狗也与《簪花仕女图》小狗相似，也为画增加了情趣。此画比上述所谓周昉四画更美，更成熟，更生动，更传神，更精致华丽，更有装饰性。

唐佚名《宫乐图》局部

再看细节，也是大家手笔，堪称中国最美的人物画。甚至可以说超过了前述张萱那两幅，张萱的画经宋徽宗赵佶临摹，已输入宋意，有些拘谨，有损唐风。

唐佚名《宫乐图》局部

而此画豪放大气，非常自信，华美富丽，典雅芬芳，完全是大唐风范。只有这样的画才能配得上周昉之名。此画堪称台北故宫的“镇馆之宝”。中国佛教美术四大样中有周家样，大唐人物画四杰中也有中唐周昉（还有初唐阎立本和盛唐吴道子、张萱），如此盛名，若只看上述周昉四画，实在名不符实。

真正的大师不仅让人喜闻乐见，而且还有众多追随者，应是开宗立派之人，周昉周家样在中国美术史上有着广泛、深远的影响。周家样影响中唐，中唐影响晚唐，晚唐影响五代，五代影响宋初（包括辽和西夏）。

就说五代，就有赤峰宝山辽墓壁画，画于辽初（923年前后，10世纪前半），画苏若兰织机寄回文锦和杨贵妃诵经调教鹦鹉的故事，这两幅画画史上说，张萱都画过，周昉也临摹过，但都失传了。

宝山辽墓壁画《寄锦》，923年

宝山辽墓壁画，《诵经》调教鹦鹉

辽墓这两幅画工笔重彩，彩绘贴金，精致华丽，雍容华贵，富于装饰性，完全是张萱、周昉画派，而且还是上乘之作，可作为周昉失传之画的参考。这两幅画说明了五代学晚唐，晚唐学中唐，证明了中央（两京）引导地方（赤峰，辽国），可见周家样粉本流传之广。

再如与此同时的河北曲阳王处直墓壁画，画于924年（10世纪前半，五代），其中仕女丰肥浓丽，雍容富贵，也是周家样，只是更胖了，中唐（周昉）比盛唐（张萱）胖，晚唐比中唐胖，五代比晚唐胖，胖得都睁不开眼了（例如此墓浮雕彩绘壁画《散乐图》）。

王处直墓壁画，924年

五代王处直墓彩绘浮雕散乐图

五代王处直墓彩绘浮雕奉侍图

此墓壁画也是五代工匠依据中晚唐周家样粉本画的，不如上述辽墓壁画自然成熟。王处直是地方节度使，首都长安也有家，所以有人推测此壁画粉本来自长安，再次说明首都引导地方，中晚唐影响五代。

提起周家样仕女画还使人想到周文矩，他是五代南唐的宫廷画师，画史上周文矩与顾闳中并称，周还排在顾前面，二人都画过《韩熙载夜宴图》，可惜周本失传，周文矩《宫中（女）图》也是典型的周昉画派。这些都说明周昉周家样影响五代绘画。

周昉也像盛唐吴道子、张萱一样，也是中国画史上少有的具有国际影响的艺术大师。周家样向东影响了朝鲜、日本，向西影响到新疆回鹘壁画（9——11世纪，主要是10世纪）（我有另文论述）。

周昉周家样不仅影响世俗美术，而且还影响到宗教美术，周昉也像吴道子一样，不但画过佛教，而且也画过道教，可惜都没流传下来，我们今天看到的所谓周昉画作全是世俗绘画。史载周昉画过菩萨、天王、罗汉、行道僧等佛教绘画，这些周家样佛画，敦煌都有。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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