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二十】梨园往事:《北京的戏迷》《张伯驹与余叔岩》等三则

北京的戏迷

北京是京剧发祥地,戏园子多,戏班子也多,戏迷则更多。北京的戏迷,不管男女老少-都是'一听胡琴响,嗓子就发痒',若不扯着嗓子唱上两段儿,浑身都觉得难受;至于瘾大者,即使无胡琴伴奏,也总喜欢'乾唱'几段,并且还带道白,甚至念着锣鼓点儿,于是不免被人取笑说:'穷得倒没把家伙当了。'
  北京的戏迷,颇有'忘我'之勇敢精神,在大街上步行或骑车时,瘾头儿一上来,张嘴就唱,甚至来个花脸的'叫板',将周围的人吓一大跳。那进入角色的忘我精神,简直胜过戏台上的'角儿',那自得其乐的精神,倒也令许多人佩服。
  北京的戏迷们,专爱在澡堂子里撒欢儿。赤条条地泡在池水中,借着回声与水音儿,越发显得嗓音洪亮好听,于是你一段儿我一段儿,或青衣或老生,或花脸或花旦,自我消遣、互相品评,外带聊聊梨园界的趣话。譬如金少山如何预支包银先到当铺赎行头,马连良在天津唱《王佐断臂》如何突然伸出了胳膊,得了'倒好'以致跳海河被救,言慧珠唱粉戏如何把她爸爸言菊朋气死……一段段的唱腔、一段段的笑话儿,使众多的澡客们无不眉开眼笑、乐以忘忧。
  北京的戏迷们,最爱'拿蹭儿',也最能'拿蹭儿'。俗话说'唱戏的是疯子,听戏的是傻子',这句话并不适用于戏迷。别看戏迷们不买票而听戏,却个个儿都是非常'要四至儿'(北京土语,指严格要求,十分认真。)的行家。不管你哪个科班哪个派,也不管你挂头牌还是挂二牌,只要'唱、念、做、打'够韵味够漂亮,便台上捧台下捧,不捧成'红得发紫'誓不罢休。昔日的谭叫天(鑫培)深知个中奥妙与厉害,故每次演出必事先关照前台'不许乌拿蹭的',于是大轴戏开锣后,戏园三面的大墙便靠满了人,因此又称拿蹭儿为'靠大墙'。靠大墙者心里都明白:谭叫天此举是喜得知音,不像包厢里那些又嗑瓜子儿又喝茶的姨太太们全然不懂五音六律,更不解戏文里那高雅的内涵。

  北京的戏迷们,确实并非草包。上下五千年的历史,了若指掌,六七百出的剧目,如数家珍;其中更有那造诣颇深的文化人,对待诗词歌赋及韵律无不深有研究,虽不肯屈尊科班为师,但对'依于仁游于艺'的名角却不吝金玉,使之受益匪浅;余叔岩倘不加入'春阳友会'票房,李万春倘不拜涛贝勒(载涛)为师,技艺焉能大进?因此,旧时梨园中人深知戏迷中藏龙卧虎,而绝不敢妄自尊大也。
  北京的戏迷们,听得多,见得广,个个都是确有真知灼见的评论家。他们耿直、求实而又苛刻,褒贬恰如其分。绝不似今日之所谓评论家,将仅会唱十几出戏的中青年演员捧上了天,而居然大言不惭,岂不可悲可叹!    
  

张伯驹与余叔岩(1) 

余叔岩(左)张伯驹(右)

近代著名收藏家、诗词家、戏剧家和书画家张伯驹先生在一九八二年逝世时,其表弟李克非写了一首博得众口称赞的挽联,联云忆当年福全楼馆,粉墨登场演卧龙,步叔岩余韵,堪称千古绝唱;看近岁丛碧山房,群贤同观平复贴,附士衡骥尾,无愧万世留墨香。

  张伯驹一生有两件最得意事,一是京剧从师余叔岩,一是得晋陆机《平复贴》收藏。上联即概括前者,后联即概括后者。
  余叔岩出生于梨园世家,其祖父余三胜,工老生;其父余紫云,工旦角,为清末'同光名伶十三绝'之一。余叔岩自幼受家庭熏陶,七岁便开始登台,以童伶获'小小余三胜'之誉。时'同光十三绝'之一的名伶大王谭鑫培正红,艺名'小叫天',有'满城争说叫天儿'之赞语,另有'无腔不宗谭'之说,故余决心学谭。但谭向不收弟子,所以无缘拜师,便只好每有谭戏必看,偷记工尺、腔词及做派等,并向谭之打鼓佬、检场、配角、院子、龙套等请益。为表示矢志向谭学习,将书斋更名'范秀轩',因谭号'英秀',取其以英秀为师表耳。
  余叔岩聪明勤奋,悟性又好,尤谭鑫培之云遮月嗓,学之极像,故愈唱愈红。后传至谭鑫培耳,听后果觉不错,便将余叫至家中,称赞道:'你学我算学到家了,明儿我捧捧你,陪你唱一出《失空斩》,你来诸葛亮,我来王平。'不久果然与余叔岩合唱了一出《失空斩》,这也算谭金培对余叔岩最大的恩赐了。
  张伯驹结识余叔岩是袁世凯子袁寒云的引荐。原来张家与袁家籍贯皆河南项城,系表亲关系。张之父张振芳乃袁寒云之五舅,张称袁为表兄。张振芳是前清进士出身,光绪年间曾作长芦盐运史,卸任后创办盐业银行。时张伯驹任盐业银行董事兼总稽核,平素雅好余戏入迷,结识余后,经常请余到自己的'丛碧山房'做客,余因在盐业银行存款,也经常请张到'范秀轩'说戏,二人频繁往还,除京戏外,在文物、书画、金石、收藏等方面亦多共同爱好,因此促膝倾心,关系非同一般。
  余叔岩本亦不收徒,后偶收亦寥寥,仅杨宝忠、孟小冬、李少春等数人。且教戏极保守,就连卓有成效之女名伶孟小冬,据说也仅给她说了'三出半',即《捉放曹》、《失空斩》、《搜孤救孤》和《红鬃烈马》一折,但对张伯驹却是青睐有加。
  张正式从余学戏时已三十一岁,每日晚饭后去其家。叔岩饭后吸烟过瘾,宾客满座,子时之后始说戏,常午夜三时归家,如是者十年光景。张伯驹曾自豪地说:'叔岩戏文武昆乱,传予者独多!'不为妄言。曾有诗记此:'归来已是晓钟鼓,似负香衾事早朝。文武昆乱皆不挡,未传犹有太平桥。'据张伯驹在《氍毹纪梦诗》中记述,余叔岩先后授张戏有:《奇冤报》、《战樊城》。《长亭》、《定军山》、《阳平关》、《托兆碰碑》、《空城计》、《群英会》、《战宛城》、《黄金台》、《武家坡》、《汾河湾》、《二进宫》、《洪羊洞》、《卖马当锏》、《断臂说书》、《捉放宿店》、《战太平》、《凤鸣关》、《天水关》、《南阳关》、《御碑亭》、《桑园寄子》、《游龙戏凤》、《审头刺汤》、《审潘洪》、《朱痕记》、《鱼肠剑》、《法场换子》、《上天台》、《天雷报》、《连营寨》、《珠帘寨》、《摘缨会》、《盗宗卷》、《伐东吴》、《四郎探母》、《青石山》、《失印救火》、《打渔杀家》、《打棍出箱》,另有《虫八蜡庙》之褚彪,《回荆州》之鲁肃,《失街亭》之王平,《别母乱箭》、弹词等,此中其他未排身段及零段之唱尚未计。为什么'未传犹有太平桥'呢?叔岩曾对伯驹说过:'过桥一场,一足登椅,一足登桌,敌将一枪刺前胸,须两手持枪硬僵尸摔下。饰敌将者、检场者皆须在行,否则易出危险。'是以未传,可见余对张倾尽心力,备极爱护。   

张伯驹与余叔岩(2)

 

张伯驹

叔岩教张伯驹戏之多,实独一无二;而且授之殷殷,亦非常人所及。张伯驹向余叔岩学第一出《奇冤报》时,正值叔岩应天津剧院演出,主动提出偕伯驹同往,一路说《奇冤报》反调。天津演出毕始一同返京,即排练身段,穿上厚底靴,走台步,滚桌子,之后又在饭庄演唱。另外,伯驹从叔岩学《战樊城》和《奇冤报》时,叔岩特意演出此二剧于开明戏院,每星期六和星期日各演一出。友人有不知此中奥妙者,烦而劝演他戏,叔岩不应,仍第一日演《战樊城》,第二日演《奇冤报》。伯驹曾回忆道:'专为予看,甚可感也。'
  一九三七年春,正值伯驹四十岁生日,叔岩倡议以演剧为欢,另因头年河南发生旱灾,伯驹表叔李鸣钟将军亦倡议以演戏募捐赈灾,于是同时并举演于隆福寺之福全馆,本文开端引用之挽联中的上联即指此事。
  开场为郭春山《回营打围》,次为程继先、钱宝森《临江会》,当时因梅兰芳未在京而请其高足魏连芳演《女起解》,接下去是王凤卿、鲍吉祥之《鱼肠剑》,杨小楼、钱宝森之《英雄会》,于连泉、王福山之《丑荣归》、《小上坟》,虽说是极一时名伶荟萃之盛,但大轴却是《失空斩》,而此中之主角诸葛亮则由张伯驹饰演,其他配角都是显赫名伶。王凤卿饰赵云,程继先饰马岱,余叔岩饰王平,杨小楼饰马谡,陈香雪饰司马懿,钱宝森饰张部等,当时消息、照片通载各报刊,轰动九城,称'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张伯驹为此感怀赋诗:'羽扇纶巾饰卧龙,帐前四将镇威风。惊人一曲空城计,直到高天尽五峰。'更有趣者,当年谭鑫培曾陪余叔岩演过王平,而今余叔岩又陪张伯驹演王平,堪称一梨园佳话也。
  余叔岩夙患溺血病,自此次演出后,病情加剧。先经法国医院诊为膀胱瘤,割治半年后复发,又经协和医院割治,于小腹通一皮管作尿。一九四二年重阳后,伯驹四十五岁时,日寇侵华疯狂,社会更加混乱,拟将所藏国宝晋陆机《平复贴》和隋展子虔《游春图》等随身缝被奔赴西安。行前一日晚,往视叔岩,见状,知叔岩病不能愈,此为生离死别之最后一面。伯驹只好作寻常语以慰藉,不言离京事,恐说出彼此难免恸哭。但师友一场,伯驹终抑制不住,泪要夺眶而出,便转身佯装如厕偷拭之,复转来闲聊两小时方怅然离去。
  次年三月,伯驹在西安陇海铁路局观戏,偶遇上海《戏剧月刊》主编张古愚,云翌日即回上海,便托其带给陈鹤孙一信,信大致内容是:预料叔岩兄病凶多吉少,不能久长,兹拟好挽联一副,如其去世,务望代书送至灵前为感。联云:谱羽衣霓裳,昔日悲欢传李峤;怀高山流水,只今顾曲剩周郎。两个月后,接鹤孙回信,道叔岩已于五月十九日仙逝,将换联书好送到了灵前,伯驹由是而深感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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