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梦了无痕
刀仔黯然地盯着对岸华灯璀璨、流光溢彩的澳门,默默地看着。
倏地,他举起右手的易拉罐啤酒,仰头狠狠地喝了一口,猛然把手里的易拉罐朝海面使劲扔出去,然后对着海面,歇斯底里地连声吼着:“我操。我操,我操。”
扔出的易拉罐,在半空闪晃了一下,消失了。
秋末的夜风,横扫过来,海面一阵荡漾,落在海面的灯影闪烁摇晃着,海水仿佛一匹色彩斑斓的绸布在抖动。
我静静地看着他扭曲的脸孔,心里五味杂陈,递给他一块小纸巾:“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刀仔接过我手里的纸巾,擦去脖子上刚才从嘴角溢洒出来的啤酒,看着我,猝然苦笑着,摇摇头叹气道:“阿哥,真的如同主演了一场京华春梦啊!”说完,扭头又眺望着对岸灯火阑珊的澳门,大声唱着“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突然之间,我感到他越来越陌生……
九十年代中期,刀仔在乡下做生意失败,欠了别人的钱,一时没法还钱,债主天天上门吵闹。刀仔在一个夏天,用塑料袋子装了两件换洗衣服,偷偷坐车去了珠海,来到横琴,投靠他的三叔。
三叔在九十年代初来横琴,租了当地村民的一口鱼塘养鱼,面积大约有两亩左右,塘堤搭了两间简易的猪舍鸡棚,养猪、养些鸡和鸭,还租了几亩田种蔬菜。
那时的横琴,还是一座渔家小镇,除了镇上有几栋几层的办公楼,民居都是很简陋,十分偏僻。
养的鱼和种的蔬菜,要拉到八公里左右的湾仔卖。
记得刀仔曾跟我讲述他刚刚到横琴的经历。
早上从老家坐几个小时车,下午一点左右到珠海长途汽车站,换了几趟公共汽车,两点半才到了横琴镇公共汽车站。三叔骑着一辆淡绿色的无牌旧嘉陵摩托车,把刀仔接到鱼塘。
鱼塘在山脚下,周围芳草萋萋,一片杂芜荒凉。刀仔看到这一切,心里一阵阵酸楚和茫然。
塘堤的三间并排的沥青油毡纸屋顶棚寮,两间墙面用油毡纸围了半截,是猪舍和鸡鸭寮,有两头小白猪饿得呱呱叫。一间墙面用油毡纸密封,是三叔住的地方,一张竹竿搭的睡床,挂着一张灰色的蚊帐。一个液化气瓶和一个简单的炉灶摆在床尾,有两个小铝煲堆在地上。地底的是夯实的土泥。
床头有张三角塑料櫈子,櫈子上面有半截白色蜡烛。
鱼塘的水面浮着一层绿藻,几只老蛙不时呱呱叫两声又沉默一会,冷不防地又叫几下。
三叔看着刀仔说:“暂时住下来,避避风头再作打算。”
刀仔把装着衣服的塑料袋挂门后,三叔指着脚下的铝煲说:“那里有番薯粥,碗筷在塑料盆里。”说完就外面喂猪去。
当晚,刀仔跟三叔挤在竹床,稍为动一下,竹床发出吱吱的声音。外面蚊子嗡嗡地叫着,有几只蚊子钻进蚊帐里飞来飞去。三叔睡得沉沉的,刀仔坐了起来,转着身子追着蚊子打。突然,三叔的屁股发出布—布—布几声,随后奇臭弥漫,刀仔只得捂着鼻子,拉开蚊子门,鞋子都不穿了,推开油毡纸门,冲出塘堤,大口大口透着气。
就这样,刀仔和三叔一起,起早摸黑的种菜养猪。干了几个月,三叔把鱼塘和菜地、摩托车交给刀仔,自己去了东莞。
过了两年,刀仔跟村民租了十几亩田地种菜,在鱼塘边沿种了一些荔枝和龙眼。买了砖头回来,自己利用空闲时间砌了一间小房子。到废品收购站买了汽车旧电池,拉了几个小灯泡,改善了夜间照明问题。
九十年末的夏季,刀仔卖完鱼,发现头发长了,到菜市场附近的发廊剪头发。
身上满是鱼腥味的刀仔进了发廊,几个洗头妹都捂着鼻子躲开,坐在角落一个大个子洗头妹帮刀仔洗头,熟悉了后刀仔知道她的名字叫小季,刚从湖南来湾仔不到一个月。
刀仔告诉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懵懵懂懂就跟小季结了婚。别看小季长得块头大,干起活来不输给刀仔。刀仔结婚那年三十岁,第二年生了大儿子。
刀仔母亲说,男人三十一生儿子,这辈子都不必担心穷了。
刀仔说,我不信那些鬼话,儿子出世,日子特别难挨,好在儿子吃小季的奶水,省了一笔钱。儿子整天跟着我们,小季背着他种菜喂猪,早上出去卖菜也背着。结婚第三年,生了二胎,也是儿子。
九十年代中,一些村民把一些地转让给刀仔,这些地都是在鱼塘附近,几乎都是连在一起。
到两千年初,刀仔请挖土机将那些地挖成鱼塘,大大小小共有面积大约九十多亩,菜地也有六十多亩。挣了些钱后,把乡下欠的债务还清,在黑沙环村买了宅基地,建了一栋五层的楼房。
横琴被划为自贸区不久,澳门大学、企业办公大楼进驻横琴,一些房地产也跟着进横琴大开发,各种基建项目遍地开花,沉寂了多年的横琴,一下子热火朝天。
刀仔的房子,留了两层自用,其它三层都出租了。
刀仔这辈做梦都没想到他会发财,他的鱼塘和菜地被房地产公司征收,赔偿和补偿了一大笔钱给刀仔。
没去成都前,跟刀仔有联系,他开着新买的保时捷,请我吃了几顿饭。后来我去了成都工作后,就很少联系。从成都回来,因为有时在横琴上班,前几年和刀仔间中有些联系,最近两年经常去深圳,有时约刀仔他说他在澳门很忙,也就少来往了。
昨天晚上,在横琴开会。忙完后,没有其它事,打电话给刀仔,约他聚聚。
在酒店门口等刀仔,十多分钟刀仔和小季来了,开着一辆微型小货车,很破旧,车卡有些菜叶。
坐下来我心里非常纳闷,问刀仔:怎么回事?你的保时捷呢?
刀仔脸上不自然地微笑着,小季红着眼睛哭丧着脸:阿哥,什么都没有了。挨千刀的刀仔,那些钱全输了,输个精光了。我心里非常奇怪,问小季:到底怎么了?刀仔接过话,讪讪地底声说:输完了,去澳门玩完了。听到刀仔的话,我全明白了。
小季苦笑着指着刀仔骂道:挨千刀的刀仔,老娘跟你吃了十多年的苦,以为挨到头了,谁知道还没到两年,你又把老娘拉回苦海。刀仔使劲拍着自己的嘴巴自责:该死,该死,都是一时糊涂,一时糊涂。
小季告诉我,刀仔在横琴二十多年都没去过澳门,前几年拿了赔偿款,没事做了,去澳门玩了一下。谁知这一去就不可收拾了。把赔偿补偿的钱输个精光,连村里的那栋房子都卖给别人了,在村里租房子住,去菜市场租了一个档口,每天去贩菜和鱼拉回横琴市场卖。
小季叹口气说,没就没吧,本来就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自跟他在一起,就做好吃苦的打算。人健康就好。大不了从头再来。
饭后,小季开车回去,我陪刀仔在海堤散步,刀仔拿着吃饭时喝剩的半瓶易拉罐啤酒,一边走一边喝,说着以前怎么样挨苦的过去。
刀仔把易拉罐扔到海里,唱着歌走在我前面,我没有打扰他,也许唱歌对他来说是好事。
走了一百多米,忽然我看到海堤水边,刀仔刚才扔的易拉罐漂回来了。
一阵夜风拂过,我想起了苏轼的“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
2020年11月12日中午,记于横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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