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忆南粤三春秋（五）
第五幕 水向东流，人往高走
（15）提出辞职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转眼间到了1995年5月。我来深圳有利电近两年了，人生再次到了十字路口。半年前从有利电辞职，参加东莞美能达复印机工厂筹建的李生，多次打电话邀请我去美能达。他每次在电话里都说：“赶紧来美能达吧，待遇比有利电高，而且这里各部门的中层干部，都是从上海过来的，是上海人撑世面哦……”他要我先去把美能达的干部小饭堂运转起来，然后再去负责千人的员工大饭堂。
去，还是留？那几天，我徘徊在十字路口。有利电管理层对我不错，滴水之恩，理应涌泉相报！可是，美能达方面许诺的工资、住宿、人文环境都领先于有利电。最诱惑我的是，李生在电话里对我郑重承诺：“钱生，你与航天局的三年停薪留职合同，既将到期！有利电履行劳务合同，每月邮寄给你单位400元人民币，如果你跳槽来这儿，美能达每月邮寄给你单位的提高到800元。只要我在美能达一天，你就可以做下去！”
反复思考斟酌的结果，我向有利电公司人事部交出了书面辞工报告。日资公司的企业文化是这样的：对管理干部，只要不犯错，一般不轻易炒鱿鱼（我写菜单时，“酸菜炒鱿鱼”这个菜都是写成“酸菜烧鱿鱼”，“炒”字改“烧”字，避讳！）但是管理干部向上司提出书面辞工要求的，一律放行，不挽留。公司规定：对辞工人员要留用一个月才放行，因为招聘后续员工，需要有一个时间过程。因此，我的辞工报告很快就得到了批准，接下来的一个月，我只是在厨房打打下手，很少上炉灶炒菜了。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1995年6月30日大清早，我正式辞别两年来朝夕相处的伙伴们。江西小鬼坚持要送我，提着我的一家一档行李袋，面部表情低沉凝重。我俩并排往塘尾村公交车站走去，当我跨出公司大铁门时，不禁泪湿眼眶，步履蹒跚了，我对着公司饭堂的方向，用沪语大声喊道：“再会了，深圳有利电！”
（16）跳槽东莞
江西小鬼陪着我走出厂门，不到一支烟的功夫，就到了车站（那段打工时光，我每天抽三包烟，交际也需要嘛，后来回上海后，97年7月1号彻底戒烟），坐上了塘尾→东莞石龙镇的长途公交大巴。片刻，车子起步，车窗外的江西小鬼还紧紧握着我的手，我急忙对着车窗外的他吼道：“车子开了，快放手，危险！我们还会再见的，小鬼！”江西小鬼还追着大巴车，跟了一段路。看着他脸上的泪水，我也很是难过。回想在有利电公司时的左膀右臂，左膀是和我一起从上海来的应老弟，擅长小锅菜，因思家心切，95年春节前办完忘年会十八桌酒席后，就辞工打道回沪了。而我的右膀就是江西小鬼，天资聪明，肯学能干，烹饪技术突飞猛进。他跟着我吃辛吃苦，叫他做任何工作，都是没有还价的……
转眼间，大巴车驶上了广深公路，朝着东莞市石龙镇，风驰电擎。一路上，映入我眼帘的都是公路两旁春笋般地拔地而起的各式楼宇、厂房，广东的变化日新月异。几个小时后，公交大巴到了东莞石龙汽车站，我叫了一辆“摩的”，直奔东江边上的美能达复印机工厂。
我在厂门口与门卫打了个招呼，按他的指路，径直跑到了二楼总经理办公室。只见俊朗帅气的李生（现在是美能达的副总经理），坐在椅子上，双脚翘在办公桌上，看见我就笑着说：“你来啦，正巧今天日本老大――岩田不在，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我也会心地笑出了声。他站起身，接着说：“走，去石龙酒店涮一顿。我让公司管理层十多个上海人都到酒店为你接风洗尘！”
我俩在厂边马路扬招了一辆出租车，穿过灯红酒绿、繁华似锦的石龙街，来到一幢闹中取静的三层酒楼。饭桌上，李生让我和在座的上海老乡互相作了介绍。我们个个端起酒杯，碰杯声此起彼伏。将要终席时，李生小声地嘱咐我：“美能达的干部饭堂是日本人中国人一道吃饭的，你三天后就将它开出来，做好一个月，就让你转正。等小饭堂理顺了，再让你管大饭堂。这是千把人用餐的员工饭堂，目前还在内部装修。另外，在厂里有事不要越级。”（看来他还记得我在有利电时越级找松浦的事呢）
酒席结束后,人事科科长陆生带我回到了美能达，来到公司大楼顶层的一幢长方形的房子前，陆生介绍道：“这里就是干部饭堂”，他招呼一位手执拖把、闻声而来的小伙子，介绍道：“这位是你的同事小曾，石龙当地人，来美能达之前在石龙大酒店烧菜。你住宿的地方已安排好了，小曾会带你去”。我是实干的，上海话叫“做坯”，随即从旅行袋取出了工作衣，穿上后就投入了工作。虽然，新建的干部饭堂已经被收拾过了，但我还是用抹布将灶台、厨具、餐桌、椅子都擦了一遍，又和小曾一起将中国人餐厅、日本人餐厅以及厨房的地板，全部用拖把拖了一遍。一直干到晚上八点钟才收工，广东人小曾用脚踏车把我带到了离开美能达5公里远的宿舍区。这是美能达为保证员工有较好的休息环境，专门在厂区之外设立的生活区，有专职保安、专职清洁工。我进入宿舍后，扭亮电灯和小曾立即进入角色，草拟了干部饭堂一星期七天的菜单，我在美能达的第一天就这样度过了。
（17）就任新职
在美能达，我和负责后勤采购的上海老乡徐生，共住一间宿舍（普通员工4人一间）。第二天早上，我和徐采购坐上厂方专门为后勤配备的小贷车，到石龙镇最大的农贸市场采购农副产品。汽车经过东江河畔时，只见紧贴着东江边上的美能达工业园区，几幢错落有致的大楼，就象一个庞大的船队，行驶在东江的波涛里，雄伟壮观。我忍不住轻轻哼起：清清的东江水/日夜向南流/流进深圳/流进了港九/啊，流进我的家门口……
小货车驶到镇上，经过的沿街，有不少茶室，坐满吃早茶的当地人。农贸市场很大，室内室外的菜场连成一片，喧嚣繁华。水产柜台上鱼蟹虾应有尽有。我看到一盆游动的水蟑螂，看不懂，真是老革命碰到新问题。广东人特讲究吃，什么都敢下肚，但远离隔夜菜。我们用了近2个小时，按照昨夜拟定的菜单进行采购，搬到小货车上的货色堆成小山。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也。
回到干部饭堂后，我和小曾很快进入角色。我擅长大锅炒，小曾精通小锅颠，两人互补互通！那天的晚餐准时亮相：粉蒸牛肉、咕咾肉、鱼排、麻辣豆腐、面拖茄子(小鬼子钟爱)、蒜泥炒广东菜心、日本大酱汤、榨菜蛋汤。
开饭前，我把会计科科长日本人永田请进厨房，请他先选菜。你们可能要说我在拍日本人的马屁，非也！我是在了解日本人的口味偏好，是一个摸索过程。
开饭了，自助餐形式，伙食标准是每人每顿12元。我们把热气腾腾的各色菜肴装入盘子、瓷盆送往餐厅。湖南妹子丁小姐负责日本餐厅送菜，我负责中国餐厅。我在现场看到，日本人取菜盛汤时，互相谦让、彬彬有礼。中国餐厅呢，急吼吼样子……我又要唱了：军号已吹响/钢枪已擦亮/菜肴已送上/吃好又吃饱。
（18）再创业绩
我从深圳有利电公司干部小饭堂“主管级厨师”，跳槽来到东莞美能达，已有一个来月了。我在美能达干部饭堂的“筑巢发功”得到的信息反馈是：菜肴入味、气氛温馨。我的引荐人、美能达副总经理、上海老乡李生，不出差的话，也喜欢在这边用餐。他当初对我的许诺，都得到了兑现：一个月就转正，足足比别人提早了两个月；给我的职位是“科文”（就是科员），待遇比有利电公司的科长还高，我的职责是管理两个饭堂：干部饭堂和员工饭堂。
（1995年，我在美能达工厂大楼顶层的干部饭堂的留影）
干部饭堂正常运转后，位于一楼的千人员工饭堂也开业在即！这两个饭堂的领班人选都由我决定。我立即和过去的得力干将、烹饪新秀江西小鬼小任通了电话。他还在深圳有利电公司干部小饭堂工作。我让他来美能达投奔原来的上司，待遇比有利电的好。他是求之不得啊，一口答应。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我是不是有点缺德？挖老东家有利电的墙角。一方面，让我同时管两个饭堂，内心有些忐忑不安，虽然我心里很清楚，不用怕，万变不离其宗，关键是：抓住领班/层层负责/控制成本/选料新鲜/消毒从严，等等等等，但是，得力助手是需要的，不找小任，找谁？另一方面，江西小鬼也不是有利电饭堂不可或缺的人物，走了对他们是无碍大局。
小任来了，员工大饭堂也正式开张了，一切都很顺利。不久，却遇到一桩棘手事。有一天中午开饭时，窗口前排队的人头挤挤，生产车间的复印机装配工贵州杨姓小伙，不知为何不爽，竟把窗口里面递给他的饭菜，一古脑地抛洒在饭堂员工陈小姐的身上！我立刻从厨房里奔出来，揪住杨小鬼，要他向饭堂陈小姐陪不是。杨当面怼我“你算那根葱？”拔腿溜之大吉！不得已，我把事情报告了副总李生。结局是人事部书面发函给杨某：“要么当面向饭堂陈小姐陪礼道歉，要么辞职。”最后杨某只得开软档（沪语：服软）道歉。此事使我体会到，外企让部门主管持有“杀手锏”，对不称职的员工有“辞退权”，的确是值得推崇的。凡事没有规矩不成方圆，管理者必须对不守规矩的人有惩罚权、辞退权，才能保证规矩的执行，才能持久地成方圆。
尾声 三年约满，游子回归
正当我在东莞美能达如鱼得水之际，1996年6月，上海航天某研究所――我签停薪留职合同的单位，多次让我太太转达信息给我：你在1993年7月签订的三年合同即将到期，届时，要么“开路马司”(沪语：走开、离开。意为辞职)，要么在停薪留职合同期满之前，回单位上班。不能占着茅坑不拉屎，你如不回，就要把名额让出来，让给单位新招大学生。
我随即回电话给单位的人事科领导，希望“领导看在我过去为单位做贡献的面子上，放我一码”（意思是我不回来，但也不辞职）。我曾在西昌、酒泉火箭发射场的上海试验队食堂做领班！卫星发射成功后，受到当时党和国家最高领导的接见，还曾为航天事业立过三等功。
（1986年，我在四川西昌火箭发射场）
（1990年在四川西昌火箭发射基地工作期间，我曾作为食堂代表与中国著名航天专家任新民 (时任航天部总工程师) 合影，第一排左三是任总，右一是我）
（1990年亚洲一号卫星发射成功的庆功宴上，我（前左1）和同事们，桌子中间是我做的孔雀开屏冷盆大拼盆）
但是，理想是丰满的，现实是骨感的。单位还是坚持“二选一”的决定，我呢，还不想放弃全民所有制的饭碗，无奈只得离开美能达，回上海。临走那天晚上，我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在回美能达员工宿舍的路上。石龙镇的夜景，街道两旁的饭店、酒楼、品牌服装店、影院、发廊，霓虹璀璨，灯红酒绿。我这三年南下广东的经历，先是在深圳的日资有利电公司，从饭堂掌勺干到饭堂主管，工作了2年，后又到东莞的日资美能达公司，担任科文(科员)，掌管两个饭堂，工作了一年。三年来，跌宕起伏，有成功，也有遗憾，这也是大时代浪潮在我身上溅起的水花！
再见了，美能达！
再见了，东莞！
上海，我回来了！
当回忆的大幕渐渐拉上时，谨以87年春晚苏红演唱的歌词，作为我“夜忆南粤三春秋”的尾声：
小小的我，
投入激流就是大河，
小小的我，
拥抱大地就是春之歌。
（全文完，2019/04/05）
撰文：钱本启
编辑：王云飞
附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