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仕沛】我的经方之路——黄仕沛教授访谈实录
【黄仕沛】我的经方之路
——黄仕沛教授访谈实录
主持人:我们今天非常荣幸请到了黄仕沛教授,黄教授是岭南的经方大家。黄教授您好!
黄教授:您好!
主持人:黄教授,今天您已经在ICU查过房了,下午还要进行专题演讲,可不可以事先透露一下您下午讲课的内容?
黄教授:下午准备讲《金匮要略·中风历节病脉证并治》中的续命汤。但是光讲续命汤,大家对中风的了解还不会全面,所以就把篇中的几个复方也略讲一下,也是为了更全面地了解续命汤的运用吧。
主持人:我们也是充满期待。黄教授您是五代中医,您的父亲是研究温病的大家。您起初也是研究温病,在五十岁左右转而研究《伤寒论》,能不能给我们讲一下您的这个转变从何而来呢?
黄教授:我开始的研究是不是偏了一点呢?确实!我从60年代初就学中医了,是中医学徒。因为据说当时广州中医学院每年只有二百多名毕业生,全广东分配下来,广州剩下的就不多了。所以,为了弥补中医人才缺口广州市就搞了中医学徒班。我们当时全市的中医学徒一共有500多人,比中医学院的毕业生还要多。当时的一个口号就是“抢救中医遗产”。那时提倡名中医带自己的儿子,“父传子,亲带亲”嘛!我1961年进入了学徒班,当时就是学《黄帝内经》《伤寒论》《金匮要略》等,是学经典。当时什么都叫“运动”,中医当时也有个“温课运动”,就是要温习中医经典。这在当时蔚然成风,全国都开展了“温课运动”,所以当时大家的经典基础都比较好。我资质不高,也不是努力过人,好在那时打下了一点点基础,在临床上,我可以应用《黄帝内经》《伤寒论》《金匮要略》的理论治病。我其实那时很崇拜那些伤寒派的医家。
主持人:呵,当时好像有“四大金刚”。
黄教授:那时候“四大金刚”早已经没有了。但当时还是有很多经方派医生的。“四大金刚”之一,陈伯坛,他的孙女是我的同班师姐,我们当时都向她拿资料,学陈老的东西。但是光学没用啊,关键要用得上!当时也不晓得怎么去用。中医界流传有一种观点,就是学《伤寒论》《金匮要略》是学它的“法”,要“守其法而不泥其方”。更有“南方无伤寒”“古方不能今用”。其实这些提法都是有失偏颇的,是置仲景方而不用的肇端!
70年代中期,我去了越秀区卫生学校当老师。经方都是在课堂上面讲,还是不知道怎么用。80年代初期的时候,我有一次去越秀区人民医院会诊,有一个病号,18岁,极度的消痩,继发性闭经,腹胀,胀的不能吃东西,每顿饭只能吃1汤匙的量,西医诊断为席汉综合征。当时我们几个中医会诊,大家都觉得是虚证,有的说用补中益气汤,有的说用归脾汤。我偶然看她的脚,她下肢胫部就是《金匮要略》所说的“肌肤甲错”,皮肤结了褶皱。我一想,这个是“干血痨”啊。《金匮要略·血痹虚劳》篇:“五劳虚极羸瘦,腹满不能食,食伤、忧伤、饮伤、房室伤、饥伤、劳伤、经络营卫气伤,内有干血,肌肤甲错,两目黯黑。缓中补虚,大黄䗪虫丸主之。”腹胀,消瘦,不能吃东西,没有月经,肌肤甲错就是仲景描述的这个病。结果几个中医师都同意我的提示。我平时没有看过这种病,但为什么一下子就想到干血痨呢?就是因为读书时记住了。所以我经常鼓励学生要多背诵,尤其是对经典的背诵,可能有些背不出来,但要熟知,知道里面有什么、讲什么,起码能够有一个印象。我记得吴鞠通《温病条辨》的序里面说:“进与病谋,退与心谋。”就是说你没有看过这个病的时候,你心里都要经常想“假如我看到这个病会怎么样”。就好像我刚才在ICU看的那个腹胀病人,她就跟《金匮要略》水气篇的描述非常吻合,“心下坚,大如盘”。从病机到症状,这都不是大承气汤证,没有痞、满、燥、实、坚那几个条件,只有胀、满,是气虚水气为患。所以我用了厚朴生姜半夏甘草人参汤合枳术汤。这个干血痨的病人我用了大黄䗪虫丸。这件事以后,才引起我对经方的注意,她的症状和经方描述的情况相同,方证对应。你说这个病人补中益气汤可不可以呢?可以啊,她消瘦乏力,闭经,是中气虚。归脾汤行不行?也可以,脾气虚,不能生血统血嘛。但是经方就不一样了,经方得有证,有这个证才用这个药。证就是证据。到90年代我就觉得“今是而昨非”。感觉自己以前学的知识不够扎实,治起病来都是试试看,胸无定见,所以我就把以前的知识暂时忘掉。“四大金刚”陈伯坛的《读过伤寒论·序》中说:“仲景书必跳出旁门方可读,犹乎段师琵琶,须不近乐器十年乃可授。”
主持人:就学仲景!
黄教授:对,重新再来,学习仲景的知识,方证对应。我看历代医家都用这个方法,这个名词虽然是现代的,尽管还有很多其他理论,什么五运六气、气化学说、六经等都离不开方证。离开了方证,也就失掉了仲景的精髓。你学仲景,不用他的方法,不用他的方子,不用他的药,那怎么反映仲景的思维、仲景的经验?比如麻黄汤。有这八个症状,你就可以用麻黄汤了。那你用其他的辛温解表药能不能解决麻黄汤的病证呢?一般不行。所以最关键就是要方证对应,你刚才说的“四大金刚”中,为首的是陈伯坛,他说了一句话:“真武、四逆、吴萸、理中,不可同鼎而烹。”什么意思啊?就是这三个方证都是温阳的,但是这三个方各有各的方证,你不能混淆。从临床上看,确实也是见过很多这样的例子。方证对应,真的非常重要。
主持人:今年6月份,中国中医药出版社出版了您的《黄仕沛经方亦步亦趋录》一书,我看到这个题目觉得很有趣,为什么叫“亦步亦趋录”呢?
黄教授:其实出版社也曾经说:“不要用这个名好吗?”呵呵,我说:“一般人很难理解的。”也有人认为我是太呆板了,没有什么创造。这个名称,我觉得有三个内涵。一个就是谦虚一点,没有创造、没有创新,都是按仲景的东西去做,就好像孔子说“述而不作”,只是“述”圣人的东西,不去发挥,没有创作。其实有继承才能有创新。你继承都没有做好,哪能创新呢?第二个意思就是这本书里有我学生的不少心血,他们也是按仲景的方来看病,有很多病例都是他们的。中医就是这样一代一代地传下去的。从徒弟跟师的角度看,这也是“亦步亦趋”嘛!第三个就是要遵从运用仲景的法、运用仲景的方,一定要按照仲景的原意。仲景怎么走,我就怎么走,这就是“亦步亦趋”的意思。谈到创新是另外一回事了,我们其实也不希望这么快就创新,还是要慢慢来。我书里的病例也不是要把什么疑难病、复杂病都记录下来,主要是想还原仲景是怎么治病的。我们临床上碰到病症的时候,能够想起来仲景怎么说,就可以直接用了。
主持人:我看到书中有个题目叫作“不传之秘在'辨’字”,而我们通常说“中医不传之秘在于'量’”。可不可以谈一下您为什么提出这个观点呢?
黄教授:我们在临床上肯定要辨证嘛!临床上每个老师都有他的辨证心得,细说起来“辨”有很多,比如你跟一个人很熟悉,那就没必要把他的外貌、形象、着装都说出来才知道他是谁,只要一听到他的声音,或者他的脚步声你就知道是他了。但是别人可能不会知道。这就是所谓“只可意会,不能言传”。诊病也是一样,其实你早已熟知,看到病人就会条件反射,一个病人烦热,呕吐,胸满,那就会很自然地想到用小柴胡汤。如果病人除了胸满外,还有痛,还就不仅是小柴胡汤能解决问题了。仲景胸痛用什么药?小陷胸汤、栀子豉汤、瓜蒌薤白汤都是针对胸痛的。再具体辨证,如果胸满,心悸,脉促,那肯定用桂枝去芍药汤了。一般仲景针对脉促的情形就去掉芍药,这是仲景的规律,这叫“辨”。像治“脉结代,心动悸”的炙甘草汤,仲景就不用芍药,这些都可以称为“辨”。
主持人:可见掌握了“辨”字,这个病人的病机就能掌握了,而且方药自然也就出来了。说它是不传之秘,正是体现了其最深奥、最巧妙之意。
黄教授:嗯,所以我们学《伤寒论》,最关键、最重要的就是要摸透仲景的规律,这样你就能“辨”了。刚才ICU查房那个腹胀病人,他一伸出舌头,我就心中有数了。舌头比较胖大,很多水,何以辨之呢?从水气来辨,什么方子是治水胀的呢?我就想起了《金匮要略·水气病》篇里的枳术汤。
主持人:对于想提高临证水平的中医,您有什么建议?
黄教授:我还是那句老话,“要专”。学仲景的东西,学经方,你不专是不行的。仲景这一套理论,在中医学里面可以说是一个奇葩,它是一个独特的体系。他的辨证方法、用药规律是独有一套的,不遵循他的规律就学不到手。
主持人:所以要专。
黄教授:我们广东的陈伯坛,还有另外的“四大金刚”,在中医学历史上也许不占什么地位,但其实他们的贡献非常大。他们都是实实在在的经方派医生。我再重复陈伯坛《读过伤寒论·序》中那句话:“仲景书必跳出旁门方可读,犹乎段师琵琶,须不近乐器十年乃可授。”这说明仲景学说是自成体系的。什么叫“旁门”呢?不是仲景学说就都叫旁门。要学仲景的东西,就要不受任何学术体系的影响,起码暂时放下。做学问还是应该由约到博,等到了一定的境界,再由博返约。我经常对我的学生说:“你学经方的时候,如果再看其他方子都没有什么味道了,那你就入了门了。”只有一门深入才能领悟仲景的精髓。
主持人:我们经方班今天就要结束了,对于首次国际经方班,您有什么感想?
黄教授:很兴奋!为什么这样说呢?大家都认为岭南地区没有伤寒,但是经方班在岭南独树一帜。而且,经方班能够把经方发扬光大,我觉得不简单,毕竟经方医学本来是主流医学。近10年,经方在全国范围内开花结果,我听李赛美教授说现在中医热就数经方最热。这个班也体现了邓老提倡的学经方、用经方的初衷,所以我很兴奋。
主持人:这次来自马来西亚、新加坡等海外的朋友,他们觉得我们的课是真材实料,听完以后立刻就能用,他们也成了经方班的铁杆粉丝!感谢黄教授的精彩讲述。我听后觉得豁然开朗!谢谢!
黄教授:不客气!希望你们都能成为中医的栋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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