囍
“老马，你什么时候回家摆婚宴？”
每次老马听到这个问题，会从灵魂深处涌动着一股无力感。临近春节，在外务工求学打拼的年轻人、漂泊在外的亲戚会像成群结队的候鸟一样，飞回故乡。春节加上红事儿，就是红福字加上红囍字，喜庆，红红火火，是个好兆头。结婚，过年，般配。这个时间节点，摆酒席来得人多，热闹，有面子。家里的父母操办着，亲戚催促着，朋友们盼望着，所有人都等待着这一场闹剧般的欢腾。
11月，莆田秀屿的婚宴。老马和小小穿着中国红的唐装，挨桌敬酒。桌子上摆的是五粮液、XO轩尼诗、智利进口蒙特斯，菜色是14菜1汤1果盘，龙虾、鲍鱼、红鲟是标配，炒茶箩里装的是成堆的三字头软中华，向亲戚朋友敬酒，要向来的男宾每人发一盒，寓意喜庆。
12月，厦门北海湾五星级酒店的婚宴。在婚庆主持起哄下，说着下午早已经彩排好的甜言蜜语，依旧是梦之蓝、轩尼诗、智利红酒，依旧是穿着红色的唐装，关公巡城般的敬酒。
仿佛上个月和这个月是一天，戏台子没变，主人公没变，只是群演变了，要照着写好的脚本再来一遍。婚是结给自己的，婚礼却是摆给别人看的。这个面子要撑起来，双方父母，双方父母的父母，街坊邻居都等着看，谁也不想在这场攀比中落了下风。
莆田11月，厦门12月，阜阳的婚宴安排在农历大年二十六。老马是阜阳人，从小长在厦门，小小是莆田人，毕业工作在厦门，阜阳是三场婚宴的收官之旅，距离厦门1173公里，距离上次摆婚宴相差27天。
老马有些抗拒，也不得不焦急得想要把最后一场婚礼办完，毕竟小小的肚子像是被鼓风机吹了气，一天一天地大了起来，这场婚礼无论从哪个角度考虑，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小马在结婚之前，一直是无忧无虑的小马。结婚以后，不管多少岁，尽管小马才26岁，小小才28岁。小马成了老马，小小成了带女字旁的马，肚子里多了一个小小马。成家立业，娶妻生子，谁也逃脱不了人生的“红双喜”。
老马的母亲卖过早点，跑过销售，后经高人指点，趁着一波炒房热，低价买进，高价卖出，来来回回，蛋生鸡，鸡换鸭，不知倒腾了多少回，愣生生把生活盘得有声有色，置办了一套别墅，还有存款若干。虽然家底厚，可是结个婚，也算是一笔不小的支出。
外人看到的都是穿洁白的婚纱手捧着鲜花，浪漫得像童话。可是，对于局内人来说，结婚就是用来烧钱的。礼金58万、酒席20桌80000、婚纱照14999、婚庆公司20000、酒水40000、中华烟9000……老马怎么也没有想到，结场婚，能花这么多钱。老马毕业4年，满打满算赚了20万，刨除掉喝酒应酬、迎来送往，手里就有8万，剩下的全部都是父母支持的。老马的母亲没有说什么，相反表现的很热枕很开心，毕竟儿子成家是这个家当前最重要的事情，他的母亲已经提早半个月赶回阜阳操办张罗。老马心理却总觉得不舒服。这种不舒服从谈婚论嫁那一刻就开始了。
“去我家的话，我的叔叔叔母，舅舅舅母，堂叔堂弟……男的红包要包800，女的红包要包600。”小小正在向老马普及着定亲的常识。聘金58万没有放在谈话的内容里面，因为这个是众人皆知的行情价。在结婚这件事情上，不能计较钱，不然这个婚还没有结成，可能就要开始考虑分手的事情。老马木然地点点头，拿着小本本记录下一笔笔支出。
当初在聘金这件事情上，老马就领略过这种无形的精神压力。结婚不是钱的事儿，可每一件事又都是钱的事儿。表面平静，暗网却潜藏着双方的角斗，老马夹在中间，被挤成了奥利奥夹心饼干中间的那层奶油。
“干嘛非要娶个这样的媳妇，在咱们阜阳老家三万块讨一个媳妇，十万块钱什么样的老婆娶不到，58万搁在古代，纳个三房四妾都够了。这根本就不叫结婚，这就是赤裸裸的卖女儿。”有一次夜晚，老马去客厅倒水，看到奶奶唾沫星子飞溅，和妈妈絮叨着结婚礼金的事情。老马觉得奶奶说得不对，可是心里又有一丝契合，只能轻声叹口气，默默地把房门带上，回房间继续无眠。
想法不是单方的，这个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事情。“我应该听我爸的，就让女儿嫁个福建本地，在厦门一辈子，房子车子留给她。”小小觉得老马对自己很好，也知道他压力很大，还是会每每不如意，抱怨自己不该嫁给外地人，就不会有这么多烦心事，也不用对聘金生出诸多疑义，更不用烦恼在哪里摆婚宴的问题。
不在沉默中沉默，就在沉默中爆发。老马在N+1次听过小小的抱怨以后，终于像煮开的高压锅，拼命地向四周泻放着压力。
“全天下就你压力大，就你后悔，你知道为了结婚这件事情，我妈妈也被别人暗地里冷言嘲讽。再者说了，难道莆田人就没有嫁外地人的？难道嫁外地人的都要按照莆田的习俗……”
机关枪般弹射的语速，表达着老马这些日子的压抑情绪。
“我怀孕了，你还欺负我。不和你好了。”
小小从来没见过老马发这么大脾气，也没有受过别人这么大的气，自己的父母从来舍不得这样凶自己，委屈得嘤嘤哭了起来。本来想给老马一个惊喜的，经期推迟了一周，小小便用试孕纸测试了一下，检测区上出现了明显的色带。这不是意外，而是老马和小小意料之中的事情，为了赶在结婚前怀孕，他们行房从来没有进行安全措施保护。可是当知道孩子出现的那一刻，生活还是悄然发生了变化。
福建人好面子，老马早就知道。之前在读到蔡崇达的《皮囊》，里面写的母亲便是典型的福建人。家里一穷二白，父亲中风，姐姐弟弟读书没有钱，她仍然坚持借钱建房子：“人活着就是为了一口气，这口气比什么都值得。”
小小在结婚这件事情上，表达的是如出一辙的态度。婚纱照要拍最好的，三金要买最大的，办婚礼不管里子怎么样，金玉其外也一定要做出来。
买三金，产生分歧，小小说要买那个40克的繁华似锦项链，老马因为结婚的钱，大部分都是父母出的，坚持认为买一个差不多的就好。小小说：“我是一个爱面子的人，我愿意和你一起吃苦，这些钱可以当做是借你父母的，我们到时候一起还。我想让父母知道我找你做老公是正确的选择。”老马虽然没有搞懂40克金项链和正确选择之间的关系，但还是选择听小小的。
朋友不止一次告诉老马，婚纱照拍了就是要放在床底生灰的，不如少拍几张，省下这笔钱，将来度新婚蜜月。老马觉得很有道理，便委婉地向小小表达了自己的想法，谁知道小小却因此连着生了数天的气，抱怨“老马不够爱他”。在结婚这件事情上，女生都是异常坚持的，结果便是胳膊拗不过大腿，在厦门尚好的影楼花了14999，鼓浪屿、火山岛、植物园外景跑了2天，人累个半死。
魏淑芬：“哎！村长啊！俺可不是图他这个家里什么都有了，按说呢，现在的日子过得也算是不错了，俺娘说了：女儿大了要出门，要找找个勤快人。俺娘说了，有些个人胡扯八扯当本事，牢骚坏话烦死人。俺娘说了……”
懒汉：“还说呢？”
《懒汉相亲》
老马说小时候最爱看宋丹丹演的《懒汉相亲》，觉得可好笑了。结果等到结婚的时候才发现艺术来源于生活，生活就是这个样子的。
小小在谈恋爱的时候，很懂事，什么都会听老马的。为什么等到结婚的时候，就成了妈宝女。每次老马想要和小小商量结婚这件事，小小就会用“俺娘说了”来开始和结束一个话题，说到聘金的时候，她会说“秀屿的聘金都是这样，如果我家收得少了，在村子里面，我的母亲父亲会抬不起头来的。再者说了，我父母养了我那么久，我觉得收些聘金没有什么不对的。”老马理解小小为父母考虑的心情，可是小小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是否有站在自己的角度考虑，什么时候用“俺老公说了”来开始和结束一个话题呢。
平时老马经常会抱着小小入眠，可是最近因为结婚的事情，老马常常习惯背对着小小，他怕自己一不小心会将自己的焦躁情绪发泄在小小的身上。
忽然，小小从背后环抱住了老马：“小马，你是不是生气了，觉得我特别不懂事。”
老马轻声叹了一口气：“我只是觉得结婚只是一个仪式，差不多就好。过了婚礼的当天，谁也不会记得那天吃了什么，做了什么，说了什么。”
小小：“我记得，就可以了。对于女孩子不一样。这是一辈子最高光的时刻，我想把最美的记忆留在你我的生命里。我希望你能理解我。”
概括老马的态度，就是八个字：不情不愿，不争不吵。不情不愿是因为老马没钱也不想这么铺张浪费的搞；却又不争不吵是因为吵不赢，况且还有一个孩子在小小的肚子里，“为母则刚”果然是硬道理。没有孩子出现的时候，老马还会理论理论，想要和老婆争个高低，可是当小小肚子不断大了的时候，就想着他们好好的，其他的都不是问题。
而后，黑夜重新陷入了沉默，等待小小睡着以后。烟台上闪烁着红红的亮点，老马跑去阳台抽了一宿的烟，自从小小怀孕以后，老马已经戒烟很久了。
墙上大红的囍字透过了一缕阳光，从桌子上的钙镁片、蛋白质粉、深海鱼油、天然B族维生素片穿过，这些都是老马托人从外国给小小代购回来的。
小小被外面的鞭炮声吵醒，虽然春节还没有到，有些年味还是不经意地冒了出来。
“小马，我昨天晚上梦到了小小马，他是个男孩，要我们给他起名字叫庆春。”
虽然别人都叫老马，可是小小还是习惯叫他小马，因为在小小眼中，小马就是一个永远也长不大的大男孩。
“这个名字太土了吧，是因为春节快到了才叫做庆春吗？人家网上前天出了男孩取名热门，都叫做俊宇、梓轩、俊杰，我们孩子叫庆春，这么复古会被笑话的。”小小马离出生还有4个月的时候，小小就习惯拉着老马讨论小孩子起名的事情，也许这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小小肚子隆起的地方，刚刚好被那一缕透过囍的阳光照亮，对于他们两个来说，小小马就是所有的希望。老马的母亲端进来一碗鸡汤给小小喝，自从住在一起后，隔三差五，老马的母亲便会炖一些奇奇怪怪的补汤给小小，照顾得比亲妈都要亲。原来，奥利奥中间的那层夹心奶油，不仅仅是老马，也是小小。小小的父母要求结婚有一套单独的婚房，她之前也觉得要和老马搬出去住，可是想到老马的经济状况，便将这个心愿埋在心底，从来未曾告诉过老马，为了这个事情，小小和父母抗争了很久，她不想因为结婚把老马给难为死。
眼瞅着婚礼在即，阜阳又下了一场雪，气温降到了零下8度。已有6个月身孕的小小，没有办法做飞机，坐火车又要忍受着车厢逼仄的空间，春运的人潮汹涌，度过20多个小时。老马从心里担忧娘俩的安危。在征求了双方父母的意见后，老马决定一个人回家请客，毕竟婚是结给自己的，婚礼也是结给自己的。只要小小好，小小马好，这个年，这个婚就是好的。
小马的手牵小小的人，守着小小的永恒。回阜阳的火车，穿过了群山峻岭，那群山峻岭不就是歌里面的水坑和小村吗？跳过、路过，剩下的就是娶她进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