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经女记者:桃花冲的最后一个农民是我弟弟

农历腊月二十八,母亲的一个电话阻断了我返乡的路:我的弟弟在操作饲料粉碎机的时候,不慎绞断了右手三根手指。这无异于晴天霹雳!

汨罗当地的医院进行了紧急处置后,联系了长沙的手外科医院。救护车一路鸣着笛,弟弟被立即送进了抢救室。

我看到过完年就要满40岁的弟弟,身上还罩着印有“XX饲料”的蓝色大褂,泪水爬满了他的面孔,嘴唇剧烈地颤抖,却哭不出声音来。

他就像个孩子似的,眼巴巴地望着医生,满眼都是对失去三根手指的恐惧。直到医生说出“应该能接上”的消息时,他才放声哭声来,边哭边大声叫我弟媳妇的名字:“细平,细平,你听,医生说能接上!他说能接上!”

我和弟媳泪眼相望,只有我们知道,这一只手,对我亲爱的弟弟来说,简直比生命还重要。

1

弟弟只比我小1岁半,我们姐弟俩从小就性格迥异。我鬼灵精怪,成天埋头读书,对农事能远能远。而弟弟勤劳又诚恳,对家里家外的一切事务都十分热心。

80年代,我家开始喂猪,我和弟弟经常被安排去扯猪草,回来还要用特制的铡刀铡碎。铡猪草需要技术,我以“怕铡手”为由长期逃避,至今没有沾过边,而弟弟铡得又快又熟练,我经常隔着一张门,在铡刀有节奏的轻击声中看书、睡午觉。

弟弟从小就痴迷于养猪,十几年前开始逐渐扩大规模,最多时每年有四五百头生猪出栏。

曾经,作为一名“高大上”的财经记者,我对养猪的前景并不看好,而初中毕业的弟弟是很难看透这一点的,他在养猪事业上穷尽了全部的能力和智慧。当然现在不用铡刀铡猪草了,他自学了饲料配比和兽医防疫等知识,买了加工设备、体温表、注射器,三轮车拖回一袋袋玉米、黄豆,生态喂养的土猪很受欢迎。

然而,养猪大户无法抵挡大宗农产品价格的波动,养猪的利润非常微薄。

后来,弟弟看到农村抛荒越来越严重,养猪的同时开始租地种水稻。除了自己家和岳父家的十来亩稻田,他还在湖南汨罗和平江两地租了五六十亩地,全部种上一季稻,总是开着三轮车拖着农具在风里雨里奔波。每年收获的稻子除了喂猪外,还能卖两三万元,可是,刨去种子化肥农机成本,同样赚不了什么钱。

但是他有一双灵活有力的大手。

其实弟弟最初是个左撇子,才五六岁个头就窜得比我高。小孩子起了冲突,弟弟就扬起左拳:“你再欺负我姐姐,我就要打死你!”母亲对左撇子有成见,拿把菜刀摆在桌子上威胁他:“你再用左手吃饭,我就把你右手剁了。”这样硬生生逼着弟弟用熟了右手,但他的左手仍旧比一般人灵活得多。

弟弟颇有音乐天赋,十来岁就无师自通学会了拉二胡。有时候,他会跟我表演独奏《赛马》,快弓、跳弓、拨弦、颤音……各种高难度技巧让我眼花缭乱,而激越奔放的旋律更让人血脉贲张。

这个时候的弟弟,浑身洋溢着骄傲和自信,让人忘了他是个农民。

几年前,弟弟又拜师学吹小号,并且凭借着一幅天生的好嗓子、一手好二胡以及日渐长进的小号吹奏,开始在农村红白喜事上赶场子。由于人品好又会张罗,渐渐成了农村鼓乐服务的经纪人,打几个电话就能凑齐一支热热闹闹的鼓乐队,场场受到好评。

在弟弟和一家人多年的苦心经营之下,娘家的经济状况有了明显的好转,去年,弟弟不仅还清了欠账,还买了一台小面包车,每个周一的早上,开着车送妻子儿女去县城上班上学,小日子越来越顺畅了。

然而,这一场飞来横祸,却让弟弟的心里蒙上了阴影。尽管医生说手术很成功,但我们都清楚,手指功能不可能立即恢复,更不可能完全恢复。“小号只怕是不能吹了,二胡是左手拨弦,应该还能拉,开车…应该还可以吧?”

弟弟躺在病床上,眼神空洞,只偶尔会跟弟媳交流。

2

大年三十,表弟周晓载着父亲和小舅来医院看望弟弟。因为这场意外,父母亲的这个春节过得惶恐又冷清。大年初三,我扔下在医院的弟弟和弟媳回了娘家。

因为常年养猪,弟弟被捆住了手脚,很少到长沙来。估摸着年末家里的猪卖得差不多了,我便早早在心里盘算好了,今年回娘家拜完年,一定要把弟弟一家接到长沙,住几天,玩几天。我要带他们去KTV唱歌,去附近的湿地公园逛一逛,还要在后院举行一场烧烤趴。

但弟弟受伤了,这些想法都完不成了。

听说侄子当时被他爸爸止不住血的手吓得嚎啕大哭,血流了一地,又被雨水冲掉了。我没敢去看那台该死的饲料粉碎机和那36头只知道嗷嗷叫的大肥猪。喂猪的任务暂时交到了母亲的肩上。

父亲不免又在唠叨“怎么这么不小心”之类的话,我不同意把这次事故归责于弟弟的“不小心”。事实上,我们村因为操作农业机械发生事故,导致受伤、肢体残疾甚至死亡的,远远不止我弟弟一人。父亲滔滔不绝地数着一个个我熟悉或不熟悉的名字:“木屐坡的二叔、对门湾里的国叔……”

据说,邻村曾有一名女子,长头发绞进打谷机齿轮,“死掉了”。

最近几年,全国各地都在推广农业机械,政府甚至对购买指定类型的农机发放补贴,但随着农用机械的推广与普及,相应的意外伤害也越来越多。打谷机、蒲滚船、碎粉机等机械,往往在设计上存在安全隐患,或者没有足够的安全保护措施,出事的概率非常高,弟弟这些年也没少受伤。

这次被绞断三根手指,实在是“意料之中的意外”。

媒体上说,农机作业属高危风险行业,已纳入国家安全生产13个重点行业。事故发生后,除了要支付高昂的医疗费,伤残往往导致这些家庭的经济支柱失去生产能力,无法外出打工和从事农业生产。但是,针对农民尤其是农机操作者的保障却付之阙如。

那天弟弟刚进手术室,医院又接收了一个汨罗人,他在操作带锯时被切掉了右手大拇指,“接不上了”。

一起起事故的背后是一个个陷入困境的家庭,从来没有人对他们的“工伤”负责。

3

屋里人来人往的,除了关心弟弟的伤情,“炉边谈话”的热点是“我们村会不会被征收”。

韩翔是我的同村发小,我们从小学、初中到高中都是同学。后来他考上了大学,在上海安家了,只偶尔回来过年,看望年迈的父母和三个姐姐。前几天,他也在微信上跟我打听征收的事。

这是我们家的一块心病。

勤劳、懂事、热情、礼貌的弟弟从小是远近亲友中公认的好孩子,他唯一的缺点就是学习成绩不太好。然而,也许是因为屈原怀沙自沉于汨罗江的缘故,汨罗人历来崇尚读书,我父亲经常把“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放在嘴边。所以在我家里,受表扬的总是我,而弟弟,则经常受到打击。

初中毕业后,弟弟也曾经四处打工,做油漆,搞测量,却一直不安心。后来他下定了决心,不再出去,只在家里种田养猪、陪伴妻儿,照顾日渐年迈的父母。

在偏执的父亲看来,年轻人要么读书考出去参加工作,要么外出打工做生意赚钱,弟弟窝在家里“作田喂猪”是没有出息的表现,父亲言必称“谁谁谁这几年收废品赚了上百万”。父子俩为此没少呕气,而弟弟因此变成自卑而敏感。

汨罗人“收废品”始于明清时期,早在80年代,汨罗就有数千名“破烂王”走南闯北,在全国各地从事废品收购。90年代随着107国道的拉通,汨罗至107国道沿线自发形成了长达数公里的废品回收市场,并诞生了一批专业从事再生铜、铝、不锈钢、塑料、橡胶生产加工的个体户和民营企业。后来,汨罗市在此基础上建立了全国再生资源市场和循环经济工业园,废品生意中产生了无数的百万富翁、千万富翁甚至亿万富翁。

表弟周晓就是“收废品赚了上百万”的汨罗人之一。几年前,姨父一家从村里搬到了107国道边上“丛塘”,买了独栋的小楼,屋前屋后的院子则开辟为废品经营场所。随着时间的推移,汨罗的再生资源产业从靠近汨罗市区的团山村、从羊村不断扩展,交通便利的丛塘也逐渐“沦陷”。初三那天,车过丛塘,我惊讶地发现,这个围绕“丛塘供销社”发展起来的乡村集市,已经被命名为“丛塘镇”,全长超过一公里。

近几年来,随着再生资源产业的不断发展,汨新大道沿线的村镇逐步纳入了土地征收范围。2018年元旦来临前夕,汨罗市政府发布了《关于城市规划区重点管控区域禁止个人建房的通告》,决定在城市规划区划定重点管控区域,禁止个人建房。我们村并不在重点管控区域之列,但临近几个村新建住房、猪舍等早就不批了,关于“征收”的传言甚嚣尘上。

韩翔说:“我倒是希望老家被征收,补偿款拿部分出来买一套商品房。”对于传说中的“土地征收”,抱着类似想法的人占了大多数,但父亲和弟弟并不热衷,这是他们为数不多的观点一致的时候。

征地固然会带来一笔地征地补偿费用,但对一个农民来说,微薄的一次性补偿很快就会用光,失去祖祖辈辈赖以生存的土地之后,他们必然会沦为“种田无地,就业无岗,社保无份”的“三无”农民。

对于进城,父子俩有着一言难尽的抵触。 “没工作、没工资、也不会做生意,没了土地,别说喂猪,连喂鸡种菜都没地方了,吃饭都要靠粜米。”

父亲说到征地就止不住激动——现在的生活有房有地,说不上田园牧歌,但“吃饭还是不怕”。

4

弟媳是个能干又直爽的平江姑娘。我弟弟跟她是相亲认识的,第二次见面,算是两人第一次正式约会,弟弟说,我带你去个“桃花盛开的地方”。弟媳就很纳闷,平江汨罗没听说过这么浪漫的地方呀!半个小时后,摩托车停下,摘掉头盔,原来是到了我家里。

我家所在的屋场名叫“桃花冲”,三面环山,南面是一口大池塘,青山绿水环着一片稻田,六七户人家。据说很多年前,桃花冲家家栽种桃树,早春时节檐前屋后都是大片大片桃花。我小时候,桃花冲住着三四十口人,一半姓张,一半姓甘,都是本家。大人们种田喂猪,拉琴唱戏,小孩子过家家、刨红薯,过得怡然自得。

我也曾零星见过粉粉白白的桃花,摘过叔伯家屋后的桃子。后来,桃花渐渐绝迹了,这个名字却成了我心中一个美好的所在,与“桃花源”无异。

弟媳当然没见到桃花,这门亲事却顺顺当当地订了下来,后来他们有了一儿一女。现在,小侄子上六年级,小侄女也进幼儿园中班了。

我和弟弟的同学朋友中也有不少做废品生意甚至发了财的,但是弟弟对这一行当毫无兴趣。个中原因,一方面是他对“无商不奸”的抗拒,也有他对环境污染的担忧——早在十多年前,新市镇团山村、丛羊村一带的居民就不再喝井水,改为买水喝。事实上,尽管政府部门狠抓环境治理,工业污染对大气、水源和土壤的侵蚀早已无孔不入。

养猪同样有污染。对弟弟而言,每年喂四五百头猪已经是他能力的极限了,虽然2006年就自建了沼气池,但并不具备处理全部粪水的能力。处在我家下游的池塘首先受到牵连,水体富营养化的结果是,池水发黑发臭,长满了水葫芦。

为了恢复池塘生态,弟弟花了近万元请来挖掘机清淤、修筑堤岸。但是,当年鸡犬之声相闻的桃花冲早已没有了人气。随着年老一代的去世和年轻一代的搬离,桃花冲渐渐成了一个冷火秋烟、毫无生机的地方。

离开了桃花冲的堂兄弟和发小们有的去做生意,有的去或远或近的城市打工,只会在过年或村里老人去世的时候,才回到村里。他们早已不再种田喂猪,更不会拉琴唱戏。我见到他们的时候,他们大多在打麻将,或者在高谈阔论这期的“特码”(湖南岳阳地区买码的现象远近闻名)。

跟一心向往着花花世界的发小们相反,弟弟成了坚守在桃花冲的最后一个农民,不打牌、不用微信,过着几近与世隔绝的日子。

弟弟住院期间,弟媳寸步不离地陪着。她在汨罗市区的一家幼儿园上班,两个孩子则跟着她在市区上学入托。看到弟弟躺在病床上忧心忡忡,弟媳不断安慰他“天无绝人之路”,“作田喂猪太辛苦了,不搞了也好,到汨罗去跑快递也可以。”

弟弟沉默着。现在,真的到了不得不离开土地的时候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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