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杨振宁先生的父亲)杨武之先生|武之代子向李政道道歉?(美文推荐)

编者按:我们此前推了 令人唏嘘的华罗庚与杨武之 。这里是一篇介绍杨武之的长文,很值得一读。一个细节是李政道透露说杨振宁的父亲杨武之先生生前曾与他在医院见过面。“武之先生是众所仰望的数学大师。我去拜访他时,武之先生说,很清楚振宁和你(指我)62年破裂的经过,振宁对不起你。你们两个都是天才,为了中国下一代学子,请你原谅。”当时李政道大为感动,答应既往不咎。

作者 :  陆俊巍

记杨武之先生

第一次知道杨武之先生晚年是在复旦度过的,就像当初知道冯康先生竟然也在复旦教过书一样,心中掠过些惊讶:原来他也在这里。

或许和大多数人一样,杨武之先生初对于我,其身份首先是杨振宁先生的父亲。幼时读杨振宁传,杨武之先生在日记中书“振宁似有异秉”的段落,大概是我对这位我国第一代现代数学家的最初的印象,当初我还孩子气地翻遍了家中所有能我能找到的纸片,希冀这我爸也如杨武之先生一样慧眼识子,给我留下什么类似断语,现在想来倒是傻得可爱。

后来渐渐知道,是杨武之先生和其他前辈们,在清华中国数学筚路蓝缕的草创年代里,在联大八年抗战时时都有生命之虞的岁月中,在中国播下了现代数学的种子,陈省身、华罗庚、钟开莱、许宝騄终成大器。

这样前辈的前辈,在我心中似乎只能用来修饰教科书中的定理。而如今在我熟悉的复旦的小道上,竟有可能走过先生青布长衫的背影,现今又没有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不为来往匆匆的学子所知,顿生时空错乱之感。

杨武之先生名克纯,武之是先生的号,先生自己非常喜欢名字中的“纯”字,像纯数学一样纯。

一、

杨武之先生出生于光绪二十二年,属猴,杨家是并不富裕的大家庭。先生六七岁时,家中最小的弟弟得了重病,杨母拿自己仅有的一块钱买了药,煎好药后杨母手持盛药汤的碗进屋,在门槛上略绊了一下,失手将这仅有的药碗摔碎。杨母坐在床沿上,用手抚摸小弟弟的额头,一面哭泣,一面喃喃地说:“是上苍不给你吃药! 是上苍不给你吃药!”第二天早晨,小弟弟就死了。

在旧时代大家庭里的弱女子,幼子早夭,其生活之艰辛可想而知。杨母常搂着杨武之两兄弟, 一面流泪,一面说:“克纯、克歧呀!你们只有好好读书,将来当官,才不被人瞧不起,才不受人欺负,这个大家庭没有人会帮你们!”

先生八岁时,杨母就染病去世了,先生甚至不知道母亲的名字,只知道别人叫母亲杨王氏,或许她从来就没有名字。

杨武之先生与夫人罗孟华的婚姻,并没有什么浪漫的爱情。杨父曾染重病,遍寻名医无果,结果一位罗姓医生一药而愈。杨父就建议与罗姓医生结秦晋之好,当时杨罗二人尚未出世。

杨罗伉俪虽然是指腹为婚,但一生感情甚笃。杨先生留学美国时,杨振宁先生尚未满岁。杨夫人听说留学生回国后往往抛弃发妻,在城市里找受过新式教育的女子结婚。杨夫人在合肥乡下带杨振宁先生的时候,村边有一修道院,许多都是这样带着孩子被丈夫抛弃的修女。杨夫人后来对杨先生说,当时她已打算好,如果先生留学回国真的抛弃她和大宁子, 她就带大宁子去天主教堂。

杨先生说,他绝不后悔自己父亲指腹为婚。

杨先生留学过美国,杨夫人只受过蒙学的教育,夫妻二人却能相互包容,杨夫人陪杨先生度过了抗战、文革的艰苦岁月,一生相濡以沫。当然口角也时有发生,杨先生回国后受聘于厦大,一次系里通知开会,杨夫人只记得有开会一事,却忘了时间地点,先生当时颇不高兴,抱怨她文化低。事过几天, 杨先生吃惊地发现杨夫人曾用牙齿咬手臂直到出血,询问之下, 杨夫人说她恨她父亲母亲家穷, 没有钱给她读书。杨先生大为心疼,从此绝口不提罗的文化程度。

对于子女的婚姻,杨先生倒是挺心急的。我虽然早知道杨振宁先生是杜聿明将军的女婿,却一直误以为两家像梁思成和林徽因一样,颇有渊源,后来才知不是如此。那时杨振宁先生在芝大求学,一日胡适先生突然要见他,说杨先生拜托他关照杨振宁先生找女朋友的事,然后胡适先生打趣道:“你们这一辈比我们能干多了,那里用得着我来帮忙!”后来杨振宁与杜致礼是在中餐馆结识的,倒是杨先生曾担心儿子和这位官家小姐合不来,写信劝过,但并不干涉。胡适先生在二人结婚后对杨振宁说:“果然不出我所料,你自己找到了这样漂亮能干的太太。”

二、

杨武之先生留学芝加哥大学,师从代数学家Dickson,证明了每个整数都能表示为9个形如(x+1)(x-1)/6型整数之和。但是不久Hardy的解析数论学派兴起,Dickson研究数论的那套工具瞬时变为昨日黄花,而杨武之先生跟Dickson所学的代数集中在不变量这一块,也只是热了一阵子,便沉寂下来了。

等杨武之先生到清华的时候,他所研究的方向已经不是主流。而且杨先生不能多用脑,用脑一多, 夜晚即无法入睡。当时先生极其苦恼,曾像改变研究方向,但谈何容易。最后杨先生决定放弃研究工作, 全神贯注于教书,培养后继人才。

这一教就教出了华罗庚,、柯召、闵嗣鹤三位数论大师,中国数学的优势项目数论可谓流觞与杨先生。

有趣的是,杨先生并不赞成杨振宁先生学数学,觉得数学不够实用。先生自己却为之殚精竭虑,无怨无悔。张爱玲说:最大的执迷,是看破之后的执迷。先生可谓抵此境界。

华罗庚先生为当时清华算学系主任熊庆来提携的故事,已是家喻户晓,但是这个故事的背后的杨武之先生却有意无意地被忽略了。这个经典的故事以讹传讹,以至于华先生后来看不下去特地澄清此事:“引我走上数论道路的是杨武之教授”;“从英国回国, 未经讲师、副教授, 直接提我为正教授的又是杨武之教授。”

杨先生对此事从来未置一词。花若解笑还多事,石不能语最可人。

虽然杨先生所学的数论当时已非主流,但眼神犀利,轻轻一瞥,便知主流,举手投足仍然是高手风范,一眼看出Hardy的解析数论学派极有前途,建议华先生自学之,并送华到剑桥师从Hardy。华先生后来说“古人云: 生我者父母, 知我者鲍叔。我之鲍叔乃杨师也。”

当时清华算学系,教授止熊庆来,杨武之,郑之蕃(陈省身先生泰山)、孙光远(陈省身先生几何老师)四人,而学生有陈省身、华罗庚、柯召、闵嗣鹤、许宝騄、段学复……群星璀璨。

西南联大期间,杨武之先生任联大数学系主任,住在昆明文化巷。那时的联大数学系大师云集是人尽皆知的,一些将来的大师也在联大求学。

联大数学系的故事很多,就先讲讲钟开莱先生吧。钟先生原来是物理系的,听吴有训先生讲光学,觉得堂堂联大理学院院长也不过是课本朗读机,便翘课自学,被吴先生发现了,吴先生很不高兴,钟先生知道后果很严重,就转到数学系了。

后来钟先生师从华先生,一天华老爷子啰里八嗦讲了一大堆东西,钟开莱不服气回家折腾了十页的纲领性文字,第二天上课的时候扔给华罗庚,意思是你拿去看吧。华老爷子很不爽,说你不就是个毛头孩子吗,跟我玩这套,华先生也折腾了一晚上,硬是把这10页压缩成3页,回敬给钟开莱。

作为系主任,要在这么多大师和聪明学生中互相调停,还要在抗战艰苦的岁月里筹措经费,维持中国数学的星星之火实属不易。但杨先生坚持对学生的严格训练,当时数学系学生每学期自己安排选课,皆须杨先生签字认可。杨先生还坚持数学系的基础课一定要教学经验且在专业上有所成就的名师担任,使得刚入学的学生即可受到大师的教诲,获得较高的观点。

当时许宝騄先生被指定教微分几何,许先生就有些不乐意,在上课时对学生说自己讲这门课只是一种“任务”,本人并不感兴趣。第一节课他坦率地向学生们声明说微分几何只是微分学的一种应用而已,方法技术比较单调乏味。(那时陈先生也在联大,听到了估计要气得半死)很难想象老师开课时竟会这样自贬所教的课,但学生却反映许先生寥寥数语便将古典微分几何精华解释得清清楚楚。大师不愧是大师.

联大数学系当时水平之高,培养人才之多,杨先生功不可没。

三、

1945年抗战胜利,杨先生却染上伤寒,不能随清华迁回北平。直至48年夏才由上海转机到北平,回到阔别多年的清华。其时先生一家仍在昆明,先生想等自己在清华安顿好,再接家人北上。

1949年解放军大军围困北平,杨先生担心中国从此划江而治,那就要和在昆明的家人永远分别,异常焦急。那时蒋介石派一架飞机接胡适、梅贻琦南撤,梅先生知道杨急着南下,便邀其同机,杨先生当然立刻就答应了,抛下在清华只上了半学期的数论课,从南京转昆明。

谁知这半学期的数论课,竟成了先生在清华讲台上的绝唱。

先生到昆明后接家人到上海,等待解放。5月,上海解放,杨却迟迟等不到清华的聘书,原因竟是杨先生乘了那班南撤的飞机。一位为清华,为中国数学奉献了大半辈子的老先生,就因为着急接家人乘了一班飞机,就被清华抛弃,不再聘用,情何以堪!

杨先生当时非常伤心,他对四子振汉说:“我自忖没有做任何事对不起清华,我不觉得我曾经得罪过人,我当然更没有什麽事对不起共产党的,唯一的问题可能就是坐过“ 撤退飞机”,而事实上我是回昆明接家眷,不是随梅贻琦去台湾的,但如何能说清楚?向谁说清楚?”

如何能说清楚?向谁说清楚?在全国人民欢庆解放的日子里,先生他一介书生文弱的询问又有谁听得见呢?

先生说这件事我将一生不能忘记。

后来杨先生只好在同济大学数学系教书,有一次教师闲聊,一位教师说:“共产党专用辩证法, 排斥逻辑学, 学数学的不改行就得失业。”先生只是笑而不语,并无怨怼之意。

1962年时杨武之先生和夫人赴日内瓦看望杨振宁先生,杨武之热情地向杨振宁介绍国内情况:“新中国使中国人真正站起来了: 从前不会做一根针,今天可以制造汽车和飞机。从前常常有水灾旱灾, 动辄死去几百万人, 今天完全没有了。从前文盲遍野, 今天至少城市里面所有小孩都能上学。”

杨先生正说得高兴, 杨夫人打断了他的话说:“你不要专讲这些。我摸黑起来去买豆腐, 站排站了三个钟头, 还只能买到两块不整齐的, 有什么好?”杨先生很生气, 说她专门扯他的后腿, 给儿子错误的印象, 气得走进卧室,“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1962年的中国,刚刚经历了三年自然灾害。

四、

1952年院系调整,清华数学尽入北大,浙大数学尽入复旦,杨先生也随同济数学系并入复旦。

从姚一隽老师写的《复旦大学数学系、所史料》看到,杨先生任复旦数学系代数教学小组主任,教授高代、数论。那时陈传璋先生教数分,苏步青先生带讨论班,陈建功先生教实变和复变,金福临先生还是讲师,教数分,夏道行先生是助教,指导微分方程。

那时数学系必须使用苏联教材,复旦用维诺格拉多夫的《高等代数教程》,新生入学一上来就学群、环、域等抽代的概念,杨先生深不以为然,但是那时谁敢说老大哥的不是呢,杨先生在这种环境下,常常备课至深夜,尽量使讲课简明流畅,实属不易。

杨先生上课前喜欢闲扯一段,或点评时事,或来个段子,课前点名,皆以Mr,Miss称之。在联大时,讲至高等代数课程中的向量,便在黑板上画了几条带箭头的长短不一的同向向量,说我中华儿女若如一批方向一致的向量那样,齐心协力,必可战胜倭贼。

还有一次讲高维空间,杨先生突然说:“鬼是什么,鬼是生活在更高维空间的生物,所以我们看不见。”

可惜54年,杨先生患严重的糖尿病,必须住院,他在复旦只教了两年多的时间。

五、

66年文革爆发,杨先生说毛主席著作中有些词句在文字上还可表达得更好一些,真是迂得可爱。杨先生自然因此捅了篓子,被造反派强迫在复旦校园劳动,和谷先生一起关在复旦宿舍里。

那时先生已是71岁高龄,身患重病,被迫在7、8月份的天打扫复旦大操场,杨先生每天劳动完见到谷先生就说:“超豪, 我累得不得了呀。” 谷先生只好对他说, 不要被造反派抓住辫子, 再吃苦头。

其实先生在政治上并不幼稚,一次工宣队说要“落实知识分子政策”, 找了杨先生和谷先生谈话。工宣队问 “还能为人民做哪些有益的事”, 杨先生说:“ 我还认得字, 可以为劳动人民读报”,工宣队对他无可奈何。又问谷先生,谷先生说:“我的微积分还是很熟练的, 如果工人们搞技术革新有需要, 我可以帮助。”为此, 受到了工宣队的一番训斥, 说“谁要你!”

两位为中国数学做了这么多的先生,在回答能为人民做哪些有益的事时,竟只能这样回答,沉吟之间让人心酸

那时,中美通信中断,杨振宁每两三月寄给父亲贴补家用的支票,只有通过杨先生每次在支票上的亲笔签名,手写的日期和银码数字,才知道父亲尚在人世。

1972年李政道先生回国,杨先生当时已经病得非常重了,住在华东医院里。据李先生回忆,“武之先生卧在病床上,病得相当重,说话发音均颇有困难。幸好杨振宁的妹妹杨振玉女士在旁。武之先生觉得事属重要,每一句话,他说后,均由振玉女士重复。 ”

“ 武之先生请我去他病床旁,紧紧地将他的手握住我的手,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忍痛地向我说,振玉女士再全句重复武之先生说的话。武之先生说:“很清楚振宁和你(指我)62年破裂的经过,振宁对不起你,请你原谅。”

“武之先生再次说:“你们(指杨振宁和我)是天下的奇才,为了中国下一代的学子,虽然振宁对不起你,请你原谅振宁。”然后他更紧地握着我的手,反反复复地、一遍又一遍地说这几句话。”

但是杨先生女儿杨振玉后来登报反驳了李先生这段回忆,说杨先生当时并未说这些话,李先生也登报举出新的证据证实自己的说法。

不管事实究竟如何,杨先生对于李杨之争必定是非常痛心的。若是他老先生在天有灵,看到李杨两家竟利用自己临终前的费劲力气所说的话互相攻讦,当做如何感想,想来就令我扼腕不已。

六、

1973年杨武之先生糖尿病恶化,数次病危。有一天他突然对床边照顾他的四子振平说:

“振平啊,奇怪我怎么会记不大起来我们家现在住在什么地方? 一回忆怎么就是昆明大西门、文林街和文化巷?

北平清华园西院11号是一定不会想不起来的, 七七事变前几天还在西院11号院子搭凉棚呢?

我怎么会记不起来我们家现在在什么地方? 振玉你昨天还说给我听, 可现在怎么又想不起来了。”

清华园、联大,那是先生一辈子魂牵梦绕的地方啊,那里是先生把中国数学从衣衫褴褛带到大师如云的地方,如今先生却再也回不去了,但一回忆,眼前就是这些熟悉的家,在上海,先生受的苦太多了,读到先生这段话,我几欲泣下。

先生一定想起了在昆明的时候,那时他喜欢在黄昏时散步,带着几个孩子慢步走出西城外看天边的晚霞,看彩云把联大印的如诗如画。时间久了,那时还不会说话的五子振复每到傍晚就轻扯父亲的长衫呀呀地提醒他要出去看晚霞,一日杨先生拉着振复散步,三岁的振复忽然说:“爸爸, 将来我长大了, 爸爸长小了, 我也拉着爸爸去散步。”

杨先生潸然泪下……

先生说出自己最后的愿望:

我死前, 你们送我回家。

1973年5月12日杨武之先生在上海去世。

水木清华每梦归, 夕阳西院景依稀。

(本文查证并不严格,其中的故典,若有不实之处,望谅之。文中先生二字颇多,实在是都是前辈的前辈的……n次方,望读之者再谅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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