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联冠军——厄尔布尔士山下的围棋故事之二十
中日韩三国伊朗围棋比赛的现场。左近为金镇宇6段,右近为作者,背景是其他三对中日韩
三国参赛棋手正在下棋。作者后边只露出头部的戴眼镜者为吴仲谋先生,与他对弈的棋手以
及最里面两对正在比赛的棋手均为日本和韩国的外交官或商人。
1992年秋,第二届中日韩伊朗围棋争霸赛又开始了。
比赛前夕,虽然听到了那么多有关日韩两国棋手要打败我的传言,可我的心绪依然平静如水。如果说,上次比赛我的心态平和是因为自己没有奢望或者没顾得上想那么多,那么,这一次在面临一些对手声言挑战并希冀打败我时,我对比赛结果就不可能没有奢望了。因为我即便对能卫冕与否看得很淡,也不能就这么轻易地被别人打倒。也许是对棋道的顿悟,也许是对自己棋力的自信,虽然我面对一些打败我的呼声,但那时的我似乎还是不大在意每局的胜负的。
比赛依然在濑户先生家里举办。赛场的周围环境一切都很熟悉和亲切。濑户先生与其夫人也是一如既往地热情待客。因忙于工作,我有很长时间没有再来过了。这次,我带了一份礼物给濑户先生夫妇,是一幅图案古典、质地厚重的丝质锦缎桌布。老夫妻俩很高兴。可是当我下一次比赛再去时,发现这幅锦缎桌布被当做挂毯挂在了大厅的墙上。我有点惊讶,但锦缎桌布这么当挂毯挂也的确很是好看:花团锦簇,满墙生辉。
与上届比赛一样,这一次很多情况下我也是被动应战的。可能与史5段已成众矢之的有关,第一回合的三盘棋就像车轮战。不知是有意安排还是随机的,那天,从下午到晚上找我下棋的都是新面孔,而且都是日韩两国新来的年轻棋友,好像一位日本人,两位韩国人。记得他们的岁数都在三十左右,而且段位都不低,不是4段就是5段,棋风各异,实力也强。有的强悍凌厉,棋速较快,有的则精于计算,不时长考。但他们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下棋的气势很大:要么坐姿威严,要么落子铿锵,要么念念有声,要么把玩棋子。
那天围观我下棋的人似乎也很多,也许他们都想看看上届冠军是如何下棋以及他的棋到底下得如何的吧?我对人多并不感冒,反而有一种被重视的感觉,棋下起来也很带劲。一年来,我虽然下棋并不多,但由于有好几本日本的《棋道》杂志放在身边不时地阅看,我不仅对韩流有了更多的认识,也对当时日本围棋的现状有所了解。
那时候,韩国有曹薰铉一枝独秀,而日本则有武宫正树、小林光一、赵治勋和加藤正夫这四个超一流棋手的棋艺正处于巅峰状态,俨然如日中天。特别是“宇宙流”的创造者武宫九段的棋艺更是达致其登峰造极的阶段。1988-1989年,他连续获得第一和第二届富士通杯世界围棋锦标赛冠军。1990-1992年,他又连续夺得亚洲杯快棋赛冠军。武宫先生的棋特别好看,也耐看,不拘一格,天马行空,张势如行云流水,成空则水到渠成,步步若即若离,着着绵里裹针。我特别喜欢看武宫先生的棋谱,几乎每一盘棋他的着法都让我着迷。那些年能看到武宫先生的棋谱无疑是一种享受,真让人废寝忘食啊!
现在国际棋坛上——主要以中韩两国年轻棋手李世石和古力为代表——流行所谓暴力围棋,以攻逼杀伐为主要特征,喜欢互相高位断棋,然后在宏大的中腹比拼算路,进行混战,结果棋局往往出现一着不慎、满盘皆输或者干脆以大棋被杀方式而告终。我认为,撇开棋战表现形式,仅就都喜欢中腹战斗这一点来说,武宫的宇宙流其实是时下暴力围棋的鼻祖之一。还有,中腹战斗需要极高的计算能力,且越快越准越好,但又恰恰变化最多,最难计算。所以说,暴力围棋只适合精力旺盛的年轻人。在暴力围棋盛行时代,再有天赋的棋手也将因精力问题而很快遭到淘汰。现在职业棋手的职业寿命越来越短,围棋高手的年龄也越来越小,这不能不是一个原因。为此,我总觉得一味追求战斗的暴力围棋其实是很难持续下去的,最多还有若干年的辉煌期。
我始终认为,现在的世界围棋似乎正处于类似于中国历史上战国初期的那种攻伐乱战阶段,高手云集而霸主难寻,世界冠军轮番换新人登场却无一人可以蝉联。这表明暴力围棋刚刚兴起就开始走向了衰亡。这也是暴力围棋难以持续下去的最大迹象。但是,人们会关心,这种平庸乱战的状况何时可以结束呢?或者说,究竟需要出现什么样的围棋流派方可遏制并改变暴力围棋的这一无序发展趋势呢?我觉得,暴力围棋最大的克星可能是也只能是其之所以兴起的来源或叫鼻祖——中腹好战却更加注重周边棋形厚势的宇宙流。因为宇宙流不仅极具攻击性,而且通过更加注重周边棋形的厚势进而更加注重全盘棋局的“阴阳奇正”的平衡与转换。这就是说,当暴力围棋与宇宙流真正结合起来时,或者说,暴力围棋重新回归宇宙流时,包括中国在内的世界围棋才会进入强秦叩关进而一统六国的战国后期时代:届时,继李昌镐先生之后的新一代围棋霸主也将出现。为此,我希望暴力围棋的崇尚者们能够尽快地意识到这一点。当然,这都是题外话了。
也许是对棋道的领悟修炼了自己棋力,也许是对胜负的淡然使得自己心无旁骛,记得第一天第一个回合比赛的三盘棋,无论执黑还是执白,我都是中盘胜。而且,我几乎是连轴下的,即前一人败后,双方还没有来得及复盘或谈谈战后感想,拉近乎,几乎立即就有第二个人自报家门,坐到了我的面前。这也叫车轮战吧?
我在第一回合的连番胜利也刺激了一个人,他就是韩国大宇建设的金镇宇6段。与上届不同的是,这次他并不急于与我决战,而是先找其他棋手练兵,以避我锐气。或许,他希冀我能再像上届那样大意失荆州,输掉他一盘两盘的,以挫我锐气。但不管如何,金6段这次确属有备而来则是毫无疑问的了。第二个周末开始的后续比赛,不知是偶然还是必然,我第一局棋就与金6段狭路相逢。
那天下午我去后发现,濑户先生家虽然来了一些人,但就是没有一个棋手主动邀我下棋。这与上次比赛几如车轮战的情景截然不同。我当时就有一种预感:今天这第一局可能是要与金6段下了!果不其然,在我一支烟还没有抽完之际,金6段进屋来了,身旁还跟有好几个韩国人,而且一看到我,金先生就快步走到我跟前与我握手行礼,然后带有一种挑战的意味用英语说轻声地,“史先生,我想请你下一盘,如何?”“OK!”我随口答应着,心想:怎么猜得那么准?
那盘棋经过猜先我执黑棋。我还是我,只是上次与金6段对局时我的头衔是自报的业余3段,而这次则是他们硬封给我的业余5段;上次以3段名义与金先生下棋,我被让二子,而这次以5段名义就不能再享受这个优惠待遇了。但猜先的结果还是我执黑,应该满足了。可是,这一次我却在不知不觉间掉入了一个由金6段精心挖掘出来的陷阱之中。
刚开始,双方仍为平稳布局,但没走几步,执白的金6段就有意无意地引着我走了一个大斜百变的定式,顷刻间将棋局导向了一个极度复杂难解的局面。我在第一章中介绍过自己的学棋历程:没有受过专业训练,也没有拜过师,全靠业余时间通过阅读围棋书刊和找人下棋方式学棋的。也就是说,我学围棋全凭兴趣和自学。
虽然曾有幸与广东省的一些职业棋手下过一段时间的棋,但自己的棋力还是野路子。相对于围棋的基本定式,我更擅长中盘厮杀和对目数的计算上。前些时,我对棋道的思考和领悟也确实强化了自己对棋局形势判断和灵活应变的能力,但是我的围棋的基本功依然阙如。
年轻时,我曾经仔细阅读过吴清源先生的《黑布局》和《白布局》,即对围棋定式,特别是对大型定式有一定了解。但是,毕竟没有经过正规训练,了解定式,并不代表对一些定式,特别是大型定式的变化都搞清楚了。随着围棋的发展,定式也在变化,原本就比较复杂的大型定式变着就更多。业余棋手缺乏专业训练,其软肋也在这里,因为他们不习惯钻研和深究这些枯燥无味的定式。我的弱点也其实也就在这里。本来这也不算什么,可这一次,我的这个弱点被金6段放大并抓住了。
一般情况下,我们说一个棋手实战经验丰富,大多是说他比赛经历多,心理状况好,适应比赛的氛围。其实,所谓实战经验还应该包括这个棋手能通过观察很快地找出他的对手的弱项来并加以充分利用。这也叫知己知彼也!我估计,金6段,或者他们几位韩国棋手经过会商,可能在以往的比赛中发现我几乎很少走大型定式,并认定这是我的一个弱点。于是,他对此可能做了一定的准备,并在与我下这盘棋时,有意在布局阶段就诱导我走大斜这类大型定式,将局势导向复杂化,从而试图逼迫我在演算那些复杂定式的过程中自己犯错误。当然,这是我自己的判断,也许想多了,并不正确。
但是,我不能不承认金6段的那场比赛的作战策略是正确的。而我自己则在对局策略上犯了一个错误,那就是对局前后都没有认真思考过这样一个问题:既然你事先知道对手要找你报仇,可能会有准备,你不应该保持一份应有的谨慎吗?说句实话,我当时虽然因为不熟悉大斜定式的演变程序和行棋次序而早早地陷入了大量的计算,但仍然没有及时醒悟,相反还在那里乐此不疲地计算着,根本没有想到复杂定式是自己的弱项,应该及早收兵或避开之类的问题。不过,走到后来,即使自己发现了这一点,也收不住脚了。
我这里还保留一张我与金6段下第二盘棋的珍贵的比赛现场照片(详见此文抬头照片——作者注)。这张照片可能是当时我驻伊朗大使馆文化处二秘任维夫先生(现任中国驻伊使馆文化处文化专员)给我们拍的。任维夫先生身材高大,性格平和,话语不多,但为人十分热忱。那时,我驻伊朗大使馆馆舍较小且很陈旧,无法开展活动,为了丰富驻伊人员文化生活,他在繁忙的对外文化交流工作之余,还经常发活示意一些在德黑兰有条件的中国公司,如中国北方公司和保利公司等,逢年过节组织一些联欢活动。
那时德黑兰华人圈经常举办舞会,我公司的工程师及其夫人们以及在德黑兰大学留学的中国学生都经常参加。这些活动不仅丰富了人们的文化生活,更重要的是加深了人们之间的感情,也冲淡了驻外人员的思乡之情。应该说,任维夫先生在这一点上功不可没。
任维夫先生也喜欢下围棋,不过可能认为自己水平不高,所以也从来没找我下过棋。但他却一直很关心这个中日韩三国围棋比赛,有空时,也常跑来观摩。那天,他来到现场,可能是他认为我与韩国金6段的这一战也许和上一届一样又是这次比赛的冠亚军之争,值得一拍,于是就给我们拍了这张珍贵的照片。这张照片,也可以说,是迄今为止我所知道的唯一的一张有关中日韩三国伊朗围棋争霸赛比赛现场的照片了。
这祯照片之所以弥足珍贵,是因为它的信息量很大。首先,照片里,一共拍了四对棋手正在比赛。最前面是金镇宇先生(左前)和我(右前)。在我身后露出头戴眼镜的那位就是本公众号7月18日刊登的《牛刀小试——厄尔布尔士山下围棋故事之六》中所介绍的那位吴仲谋博士。与他对弈者,身穿黄色短袖T恤,是一位韩国的4段。再往里一对右首那位身穿白色横条T恤,头上谢顶的那位中年棋手是日本的一位业余5段,姓名忘却了。与他对弈的可能就是前文一再介绍过的、也是这项赛事的组织者之一的韩国驻伊大使馆的崔一秘。最里面还有一对棋手正在下棋。记不清他们是谁,但他们肯定不是日本人就是韩国人。
其次,这张照片还将还将我和金6段的那盘棋摄入其中,而且,我的局面被动状况也曝露无遗。从照片中可以看出,我这边棋盘上的棋子还寥若晨星,但金6段一侧棋盘的左下方的棋子密密麻麻,因那个所谓大斜百变的大斜定式引发的战斗已经蔓延到半个棋盘了。
再次,照片上金6段和我的神色似乎均很凝重,注意力也都非常集中,两个人四只眼睛均死死盯着棋盘。由此可见,此时的棋局可能对我不利,但估计还没有到双方或某一方能够明显感觉得到优劣已分的那种程度。
不过,这张的照片也反映了我的棋局形势似乎更差些。因为我并没有像我的对手那样坐在沙发上,而是蹲在棋盘边,屁股几乎不挨沙发。说老实话,我当时并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么做。有沙发不坐,非要蹲着下棋,真不知道这种下棋姿势除了离棋盘稍近以外究竟还有什么好处?现在想来,用这种姿势下棋不仅没有好处,可能还有坏处。因为这种姿势不仅会让人腿脚麻痹,还会因弯曲的膝部阻断血液循环而最终造成大脑缺氧。当时的我可能是感到了棋局的不利而下意识地做出这个奇怪的下棋姿势的吧?否则的话,谁愿意遭这个罪呢?
其实,那盘棋在那个大斜定式演变没走多久我就感到自己吃亏了。我已记不清是在哪一个次序或哪一步棋上吃的亏,但我知道反正就从这个定式起我就陷入了苦战。而从棋盘左上角蔓延至各处的战火一直就没有停息过。金6段虽然一开始就占据了主动,但他似乎也不敢有丝毫的大意与疏忽。他也知道我的棋风很有韧性,稍不注意,他好不容易取得的优势,也可能会瞬间失去。所以,金6段在每一个局部都下得异常紧凑,步步紧逼,从头到尾都不让我有喘息的机会。
后半盘,我也曾想反守为攻,通过转换,取得外围补偿,再通过攻逼白棋的其它孤棋围空,达致实空平衡,扭转颓势。但是金6段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他在局部并不和我纠缠,而是极力将我试图成空的地方打散,然后尽快让打入的白子取得根基,就地做眼,活棋为上。由于先前的战斗我回头较晚,损失过大,后面虽然及时赚回了一些,仍难以扳回败局。
估计在任维夫先生给我们拍了这张照片后没有多长时间,顶多1个小时吧,也就是我们将我这半边棋盘也大致摆满棋子的时候,我就认输了。与上次金6段输给我一样,我也是中盘负。但我在认输前也仔细数了好几遍,确认只是黑盘面稍好。如果全部下完后数目的话,估计输上个三四目是跑不掉的。
说实在的,与金6段的这盘棋要比去年下得累多了。虽然我已是所谓的“5段”而非3段身份了,虽然过去的一年里我还看了不少棋书,虽然我当时是特别认真地对待所下的每一步棋,而且还不惜以很不舒服的姿势蹲在那里下棋,结果我还是输了。
平心而论,我的棋力与金6段相比,可能有一定差距,但并不大,主要少在实战经验上。但如果是下番棋,我却不一定输给他。前一年我被让两子赢了他,可能是因为他轻敌,或者我与他的棋力只差一先。而第二年我猜先仍然执黑输给他,我想,恐主要是他对我有所准备,而我则没有吧。我之所以说自己下番棋可能会赢他,是因为如果下番棋,我肯定会因更加重视而想办法琢磨他的短板的。
那届比赛对于金6段而言,应该说是很有机会的,因为他如愿战胜了自己的苦手——史5段。可是,金6段的运气实在不好。
本来,金镇宇先生在赢我之后,他的夺冠应该是不成问题的。因为其他棋手的实力显然都低于他,不可能对他构成实质性威胁。但不知为何,金6段在之后的比赛中却先后输掉了两盘棋。除了输给了一位韩国的5段外,他还在让先情况下不慎输给了日本的一位新来的4段。此人在第一回合就输给过我,可他却能赢金6段,真让人难以相信啊!
相比之下,我的棋运却与他正好相反。输给金6段后,我虽然有点沮丧,但也没有想太多,而是很快就调整好心态,继续去下棋了。在后面的比赛中,我也总结了输棋的教训,开始扬长避短,尽量走简明定式,也尽量避免走自己不熟悉的棋。所以,自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输棋。最后计算成绩,我仍然以11胜1负的成绩蝉联冠军。于是,这第二届中日韩伊朗围棋比赛的冠军最终仍然幸运地落到了我的身上。
这一次的冠军奖品与上次的不同,是一个很大的铝合金镜框式的、印有日本NYK株式会社字样和巨型货柜船海洋运输背景的石英挂钟。显然,这份奖品体现了东道主濑户先生的良苦用心。这个镜框式石英钟和首届的冠军奖品——一尊美丽的印度女郎塑像现在都依然悬挂或摆放在我的家中。我只要看到它们,就会想起十多年前的那些曾经发生在厄尔布尔士山下的那些有时充满温情,有时壮怀激烈的有趣的围棋故事来。
第三届中日韩三国伊朗围棋争霸赛有没有举办下去我就不知道了,因为我于第二年,也就是1993年的春天回国述职后就再也没有回过伊朗。对于我来说,这就意味着发生在厄尔布尔士山下的围棋故事也就这么结束了。
但是,还有许多问题始终萦绕着我的脑海,苦无答案。比如,第二年,也即1993年德黑兰有没有又一次举办第三届中日韩三国围棋比赛呢?如继续举办了,那比赛的结果呢?或者说谁会是冠军呢?还有,今天这个比赛还在办吗?另外,近二十年前曾经与我在德黑兰厮杀过的日韩两国的棋友们,你们还好吗?你们的音容笑貌宛如眼前,但你们还记得我这个被你们在谈笑之间硬封出来的“史5段”吗?
这些年来,我心中也经常关心和思考着这些问题,可遗憾的是,迄今没人给我答案。《我在伊朗下围棋》一书(华文出版社2015年8月出版)的出版发行也许会给我带来好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