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格曼《假面》分析

1962年拍摄完《沉默》后,伯格曼被委任瑞典皇家剧院总监一职,由此接手四分五裂的剧院行政工作,不仅耗时耗力,还要考虑严重不足的经费,令其心力憔悴。近两年的时间他都忙于剧院的戏剧排演工作,高强度的工作压力和紧绷的神经终于击垮了这位“铁汉”,在1965年2月,他患上了严重的肺炎和急性青霉素中毒,卧床近三个月,但思绪却从未过离开剧院。

尽管身体不能动,脑袋总是发晕,他还是不想荒废手的功能,开始编写《假面》的剧本。此时,他已经意识到繁重的总监一职严重吞噬着他日益枯竭的创作力,比身体垮掉更加可怕的是对艺术表达的“完全失声”。写作作为情绪宣泄的出口为伯格曼带来了往日的活力,他写了一篇文章表明《假面》创作的动机:

“很显然,拍电影会成为我的表达方法。这种语言超越文字,文字技巧是我所缺乏的。这也超越我所不擅长的音乐,还有令我无动于衷的绘画。我突然有机会能和周遭的世界沟通,这种语言在灵魂之间传递,在感觉上几可逃脱知性的限制”。

《假面》人物关系简单明了:一个因艺术力枯竭而“失语”的女演员伊丽莎白住院期间遇到了照顾她的护士艾玛,为了更好地治疗疾病,伊丽莎白和艾玛前往郊外的家中生活,由此形成了彼此之间微妙的关系,心与心的隔膜逐渐被打开,假面由此揭开,身心逐渐达到了统一。

在“沉默三部曲”过后,伯格曼通过本片认识了一辈子挚爱的女演员,伊丽莎白的扮演者丽芙·乌曼,其电影主题也由对宗教的探讨转向了对职业、性格与艺术的探讨,《假面》属于伯格曼对于艺术本质自我表达最为晦涩的一部影片,我相信很多人即使看过三遍以上也很难消化理解。这其中蕴含着他所经历的童年的经历、成长生活和对艺术的充分感悟,浓缩了他最擅长表达的意识流元素。

今天,我想从表现形式、内容载体、艺术升华三个层面的对比关系展开,谈一谈我对本片的一些感悟,由于本片属于“形式重于意义”的作品,一千个读者会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所以理解也会千差万别,不管如何解释都是艺术作品的生命力,这其实便是伯格曼表达的初衷。

特写与全景的对立象征自尊与自卑,职业就像磨损字迹的胶卷充斥着童年的憧憬

本片的所有镜头都由人物特写和全景两种形式构成,由此保持了形式和内容的高度一致。通过两个女人之间的距离远近、亲疏关系来推动剧情的发展。特写与全景的对立完全是伯格曼矛盾心理的展现,关乎伊丽莎白和艾玛的自尊与自卑。

特写对于表现人物纠结的内心具有显而易见的作用,而全景体现的是人与人之间微妙的关系。演员伊丽莎白有着明显的自卑感,充满了对表演事业的热忱,她拒绝说话放弃的是一种社会身份,更是一种个人自尊的体现。相比之下,艾玛在讲述个人情感故事时则流露出随性而活的态度,两人既彼此独立,又相互依存。

在对准伊丽莎白的特写镜头中与《冬日之光》中的教师玛塔读信时的特写极为相似,当艾玛讲述自己离奇的艳遇故事时,甚至给了伊丽莎白和艾玛讲同一个故事的两种特写镜头,从伊丽莎白的脸上,观众们会惊奇地发现她的脸部出现了膨胀的变化,嘴唇越来越厚,眼睛越来越深,人物也由单纯逐渐成为贪婪的化身。这种脸部的变化是由于情感的投射造成的,而不是摄影的技术导致的。当一个演员把所有的感情集中在身体的某一部位时,她的身体也会随之发生神奇的变化。这种变化往往由潜意识支配,由此看出演员为了塑造人物形象付出的努力。

此时的伊丽莎白还用侧面特写的方式展现出脸部冰冷而充满欲望的脸庞,突出了“假面”的真实含义。假面的本意是演员在戏剧中使用的面具,后来可以指代表演的人物。荣格曾经有过一个定义“一个人所采用的与其内在性格相反的、有意伪造的或经过粉饰的人格复合体,目的在于以此作为一种保护、一种防御、一种欺骗或一种适应他周围世界的势力”。

由此可知,本片中的假面其实就是自卑掩盖下的自卑表现,伊丽莎白从精神角度诠释了一个人精神压力过大情况下的极端表现。伊丽莎白和艾玛更像是一个人的两个不同性格,甚至有人将其比之于《搏击俱乐部》中的精神分裂现象。但实际上,伯格曼想要表达的是不同职业面临的不同压力,可以追溯到其童年的记忆。

在伯格曼小时候,他曾见过一条白色磨损的胶卷,尽管上面的字迹并不清晰可见,但当在放映机上转动时,屏幕上总会浮现出棱角分明的脸庞,这便是剧中艾玛的模样。光影世界在10岁的伯格曼心中曾经烙下鲜明的印记,他从童年就憧憬着有朝一日将画面记录在那段不算完整的胶卷之上,看着画面中一个个人物的脸庞慢慢浮现,这个愿望终于在《假面》中得以实现。

艾玛从演员伊丽莎白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通过全景图可以清晰展现两人若即若离的关系,午夜时分,伊丽莎白走到艾玛面前抚摸她的脸庞,从远景到特写,将两个人的脸庞融为一体,自尊与自卑也预示着一体两性的关系,童年时我们总是憧憬长大,实现愿望,可是长大之后才会发现现实与梦想的差距,由此导致了不同性格的形成。

失声与倾听的对立象征冷漠与热情,性格就像布满神经的皮肤充斥着成年的诱惑

伊丽莎白对真理有着强烈渴求,她一直苦苦追寻的真理突然之间变成了虚假,在舞台上的突然失声预示着她抗议这个缺乏真理的世界。随着热情的艾玛出现,她从一个倾诉者突然转变成为了倾听者,关系的拉近让艾玛从一个倾听者转换为倾诉者,两者关系的呼唤彰显出两人截然不同的性格特点,伊丽莎白冷静冷漠,艾玛热情奔放。失声与倾听的对立象征着两人不同性格的表象。

对伊丽莎白而言,她并不是不能说,而是不想说,当艾玛发现自己成为了伊丽莎白的研究对象时,她准备用开水泼伊丽莎白,被逼无奈的伊丽莎白发出了本片唯一一句台词“不要”。在生命攸关的紧要关头,伊丽莎白发声了,从对真理的追寻转变为对生活中创作灵感的探寻,进而走入了艾玛的灵魂深处,艾玛为伊丽莎白不仅仅是生活的素材,更是治疗的良方。

伯格曼的电影人物总是与周围的环境发生不可调和的矛盾冲突,她们在痛苦和迷惑中寻求自我的解脱,但却发现自己的努力是如此的微乎其微,这种悲观的论调在本片中被艾玛的热情所融化。但善良的天性也有被激化的一天,当她发现伊丽莎白知悉自己的秘密在于想要表达时,她变得暴躁、愤怒,从本质上来说,伊丽莎白和艾玛都带着假面,他们都把思想禁锢在自己的精神世界中,追求的却是虚无缥缈的未知。

对于这两种不同的性格,伯格曼曾形容为“布满神经的皮肤”,伊丽莎白敏感而多疑,艾玛坦诚而自卑,两人在光鲜亮丽的职业背景掩盖下都有着对生命的原始渴望,其中充斥着成年世界的诱惑。艾玛的出轨经历在伊丽莎白听来新鲜有趣,伊丽莎白厌恶虚假,自己却始终用虚假来获得满足。这一点与伯格曼当时生病时的思想极其相似。

当时他写到“我觉得我嘴里出来的每一个声音,每一个字都是谎言,是空泛乏味的剧作。只有一件事可以拯救我,使我不致绝望、崩溃。那就是保持沉默,探索沉默背后的澄清,或起码设法收集还可以找到的资源”。

由此可知,伊丽莎白沉默与收集资源正是伯格曼现实生活的想法和做法,伯格曼那段时间并不是不能发声,而是不想发声,以此来收集《假面》的素材。影片之所以难以理解,很大程度上与情绪化的表达有很大关系,艾玛提到自己在海滩的出轨正是一种难以抗拒的性诱惑。

很多人可能并不理解,但纵观伯格曼的一生不难发现,基本上他与自己所有影片的女主角都有着“性关系”,他的风流成性使他能够敏锐地捕捉到男性与女性对待“诱惑”的不同观点。

艾玛对于性经历的描述正是伯格曼私人表达的一种方式,但如果对他的经历不熟悉的观众往往会一头雾水,无法理解如此的经历怎么会对伊丽莎白形成巨大的影响,产生浓厚的兴趣。而伊丽莎白除了对生活素材的留心外,对于艺术的执着程度也和伯格曼如出一辙,映射出伊丽莎白和艾玛心灵与身体的关系。

艺术与生活的对立象征心灵与身体,艺术就像爬满蚂蚁的蛇皮充斥着生命的喧嚣

伯格曼在创作这部作品时考虑的并不是市场与观众的需求,而是站在艺术与生活的角度来思考问题,他通过透视艺术的特性来审视自己的生活。伊丽莎白和艾玛在镜像中的重叠画面是电影史上非常经典的一幕,由此映射出两者心灵与身体的关系,尽管伯格曼没有说“艾玛是身体,伊丽莎白是精神”之类的话语,但《沉默》中身体灵魂的关系很明显地延续到了本片之中。

艾玛在影片中提到“我非常崇拜艺术家,我认为艺术在生活里有巨大价值,对陷入困境的人尤其如此”,这是现实生活中最常听到的一种论调,伯格曼对于这种论调其实是持反对意见的,艺术家并不总是人类精神的“治疗专家”,反而,有时候由于强烈的虚荣心,反而会寡趣乏味,庸俗至极。于是影片中患病的成为了艺术家,而治疗的才是医院的护士。

伯格曼曾经为《假面》写过一篇文章《蛇皮》,论述艺术与生活的关系,提到了“艺术永远在紧凑甚至狂热地行动,它就像一张爬满蚂蚁的蛇皮,蛇死亡已久,肉被啃食一空,毒液早就被吸干,但是它的躯壳仍可移动,充斥喧嚣的生命”。

由此看出,不管是何种艺术形态,艺术都应该是有着对生命和生活的强烈冲动,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渴望获得自由与源泉,艺术家比其他人更孤独寂寞,因为他们一直像伊丽莎白探究艺术的真理,每当思维枯竭之时,就会出现强烈的矛盾冲突。伯格曼用身体和心灵的关系影射的便是对艺术世界孜孜以求的状态。

这里展示出的是艺术创作、艺术作品和艺术接受三者的关系。伊丽莎白和艾玛之间是创作与对象的关系,艾玛对于“艺术作品”伊丽莎白治疗的过程承担起的是接受主体的角色,而《假面》作为另一层艺术作品与观众之间仍然存在接受的关系。三者之间彼此互通,这是所有艺术作品在被解读时必然会面临的一种状况。

伯格曼用光影的形式来解读艺术与生活之间的关系,探究的仍然是艺术的本质。在影片中,有一组艾玛在水边行走的倒影,伊丽莎白和艾玛构成了相互的镜像,逐渐的融为一体,这与她们在家中镜子前的融合极为相似,再次点名双方艺术与生活的关系,以及身体与心灵互相映射的状态。

《假面》的创作给伯格曼带来巨大的自由享受,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假面》拯救了伯格曼的生命,这是一种表达的自由,伯格曼从成为编剧的第一天起,就被教育说要写人人都能看得懂的东西,可是他自由不羁的灵魂却将其视为对艺术的践踏,他抵制陈规陋习,想要以本片致敬心中对于艺术的理想以及对美好生活的憧憬。

伯格曼以毫不妥协的态度向虚假造梦的娱乐电影发起了挑战,他借用伊丽莎白和艾玛的故事撕开了人生温情的面纱,对人性进行了无情的拷问,试图用一种镜像的身心关系来颠覆人们习以为常的世俗观念,将艺术的本质进行了一次深度挖掘,尽管有些晦涩,却仍称得上是一部永留史册的杰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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